“我让你乱跑!”荣祥恶狠狠的说。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体力已经大不如前。小孟却很敏感的觉察出来了。这么几十鞭子,他就气喘吁吁了?
透明的小玻璃瓶很整齐的排列成一排,下面是几支未开封的针管。摆的很规矩,有一种对称美。他回头看看床上,荣祥的一条手臂,刚打过针的,正赤裸的放在棉被上;看样子似乎是睡着了,因为呼吸沉重而平稳。
小孟走过去,帮他把睡衣袖子放下来,然后将那条手臂塞进被子里。
他合上箱子,闭灯,离去。
第17章
傅靖远站在花园府邸的大门前,仰头看了看天。
是个好天气,阳光明媚,空中点缀了几缕浮云。周围草碧绿,花艳红,简直是可以入画的美景。
这样好的天气,却要被派来陪那个人去-------用傅仰山的话讲,就是“吃喝玩乐然后再找几个大姑娘,总之你要替我尽这个地主之谊。你比他大不几岁,要尽全力把他给我哄开心了,他开心了,我就开心了!就算你立了一功!”
吃喝玩乐再找几个大姑娘?
傅靖远不禁一阵恶寒。
定定心神,他迈步走了进去。谁知没走几步,就看到了坐在大树下面的荣祥。
荣祥穿了一件绿纱短褂子,袖口处绣着梅花;底下是条月白裤子,光脚踩了双石青木屐,因为肤色苍白,所以衬的衣服颜色愈发清凉洁净。小孟坐在他旁边,二人默然无语。如果不是傅靖远来了,怕还是要继续默然无语的坐下去。
“嗯哼!”傅靖远清清喉咙。
荣祥抬头看他一眼,然后垂下眼帘咳了一声。
“那个……我大哥让我来陪你到处走走。”傅靖远说到这里忽然发现,自从荣祥到了西安之后,这还是第一次同自己单独相对--------如果把那个小孟忽略不计的话。
“哦。”荣祥对着地面答道。
“你想去哪儿?”傅靖远耐着性子问。
“哪儿也不想去。”
傅靖远嘿然无语。呆站了一会儿,他又找出话题:“那么,我陪你聊会儿天如何?”
“随便。”
傅靖远心里骂娘,可是如果一甩袖子负气走了,让他大哥知道后便定要挨骂。只好咬咬牙,自己从一边搬了把椅子坐过来:“你近来还好吗?”
荣祥用手捂住嘴,浅浅的打了个哈欠:“不好。”
“这两天够热的啊!”
“是。”
“你怕是不习惯这里的气候吧?不过你穿得少,还好一些。”
“嗯。”
“其实,那天见到你时,我真吃惊极了。”
“我也是。”荣祥说到这儿抬起头看了看傅靖远的脸:“我没想到你是傅主席的弟弟。首先名字上就没有关联。”
“是这样,”傅靖远解释道:“仰山是我大哥的字。但是大家叫开了,就不知道他的本名了,他本来叫傅靖彰。”
“哦,”荣祥无精打采的又低下头:“长的也不像。”
“是,我们兄弟俩不是很相像。”
冷场十分钟。傅靖远想起一件事,正犹豫着不知该问不该问时,只见荣祥用手扶住膝盖,一副要站起来的架势。
他要走了么?
傅靖远心中一急,不管不顾的嚷了出来:“你为什么不给我回信?”
荣祥根本没有理会他,自顾自的站起来就要走。傅靖远一把扯住他的手臂就要往回拽,谁知荣祥竟然一点反抗也没有,应着那股力气便倒进他的怀里。傅靖远连忙顺势抱住他。一刹那间,他心里忽然有些飘忽起来,荣祥的身体,冰凉的、柔软的,从前的光影和现今的景象重叠在一起,令人恍恍惚惚的疑惑。
“小孟,小孟!”荣祥低声叫道。
小孟应声而起,一路飞跑进楼内,不一会儿,他拿着个皮箱又飞跑出来。
“傅先生?”小孟指指椅子:“麻烦您把三爷放到椅子上坐着。”
傅靖远依言放下荣祥:“他这是怎么了?”
荣祥闭着眼睛,半躺半坐的歪在椅子上,小孟卷起他的一只衣袖,然后打开皮箱,一气呵成的拿出针管,吸取药剂,注射。动作熟练已极。
在此过程中,荣祥一直是闭着眼睛,如果说在注射之前他的表情是茫然的话,那么现在则平静到了安详的程度。
而傅靖远则目瞪口呆的站在一旁。望着荣祥,荣祥愈平静,他的心愈是向下沉------一直要沉到地狱里去了。
他早就从颜光琳那里听过荣祥这方面的消息,可是没有亲见,所以总觉得不是很可能。如今一切都剖开呈现在他眼前,他除了震惊,还觉出了剧烈的心痛。
小孟收拾好了注射器具,拎着皮箱送回楼中。傅靖远慢慢的蹲到荣祥身边,抬起手摸了摸他的短发:“为什么呢?”
荣祥骤然睁开眼睛,精光四射,凌厉如鹰,脸上却笑得柔和:“什么?”
“你别这么看我!”
荣祥复又闭上眼睛:“好。”
“你为什么要这样糟蹋自己?”
“我没有。”
“你打吗啡!”
“我没办法。我没想到会这样,等到发觉时,已经晚了。”
“你戒了它!”
荣祥摇摇头:“戒吗啡?开玩笑。你想象不出那种痛苦,简直不是人受的。”说到这里他脸上现出悲哀的神气,睫毛微微颤抖。
“可你这是在慢性自杀,你还年轻,以后的路还长着呢!”
“果然是一贯的傅靖远口吻。有理有据,正气凛然啊!”
“我是为你好!”
“谢谢。”
傅靖远难以置信似的盯着荣祥看了半晌,终于还是气冲冲的坐回自己的椅子上。
过了半晌,荣祥却开了口:“那个回信什么的,你还没说完呢。”
“我没什么可说的,我是要问你,为什么不给我回信。”
“信?”
“就是我从北平给你寄去的那封信啊-------你、你总不会忘了吧?”
“信?”荣祥无意识的重复了一句:“哦,我没有收过你的信。”
“什么?”
“你不告而别之后,我再没有接到过你的任何消息。怎么,你那时不是在同我这个汉奸划清界线么?”说到这儿,荣祥哼哼的笑了两声。
“啊?……”
“信里面说了什么?”
傅靖远表情复杂的低下头:“我是被北平总社突然调回去的,当时因为在和你怄气,所以就打算到了北平再告诉你,可是信发出去后你一直没回,我以为……所以就……”
荣祥听到这里,便坐正身体摇头笑道:“唉,都是过去的事了。”然后满意的欣赏着傅靖远那变幻多端的脸色。
傅靖远喃喃自语道:“我不知道是这样。这该死的航空邮件!”
看着他这幅懊恼模样,荣祥心底油然而生一种复仇的快感,为了将这种胜利感觉进一步扩大加深,他故意用一种惋惜的语调叹道:“罢了,看来是有缘无分。你也不要再多想了。昨日之日不可留,是不是?”
果然,听了这话,傅靖远显得更懊恼了。
傅仰山在穿衣镜前抻了抻自己黑云纱的褂子,五姨太一面将手杖递给他,一面抿嘴笑道:“好啦好啦,够齐整的了!”
傅仰山又照了照:“你懂什么,镇禅老今日的讲经,排场很不小。到时赵振声也要去,我自然不能让他比了下去。风头嘛,哪个不会出?”
五姨太又笑:“那姓赵的怎么能跟咱比呢?你呀,就是个‘无事忙’。”
傅仰山不理她,却从镜子里看到了傅靖远从外面走进来,连忙转身叫住他:“你快收拾一下,和我去听颜镇禅的讲经去!”
傅靖远耸耸肩,皱眉抱怨道:“你不是让我一会儿去陪荣祥逛逛吗?怎么又要去听讲经?颜镇禅的诗还不错,经我可是听不懂!”
傅仰山这才想起,自己早上便曾嘱咐他去荣祥那里多看看。事多,说完就给忘了。发现荣祥竟然乖乖的肯替自己去敷衍荣祥,他心里倒很是高兴,以为这个弟弟总算开窍,晓得学习人情世故了。
“你不去也罢。我这两天事情忙,脱不开身,你跟荣祥透露一下,不要让人家以为我失礼。现在他就是块肥肉,我不看紧点,赵振声就要来分一块了。”
听了这个比喻,傅靖远很有些不高兴,又不好多说什么,匆匆的转身上楼:“我去换件衣服,今天更热了。”
“我说……”傅仰山在后面大喊着补了一句:“多带着钱!”话音一落,自己也觉着自己有些废话,因为这个弟弟别的好处没有,钱财方面可是从来不吝惜的。好像傅家的钱都是大风刮来的一样。
傅靖远没理他,匆匆回房换了件衬衫,便独自开车去了花园府邸。
他一路走的急切,加之天气酷热,所以半路上衬衣便被汗浸透了。好容易到了目的地,门口的下人见了他,连忙撑了把阳伞迎出来:“二爷,您怎么这个时候出门?正是日头毒的时候。”
傅靖远也觉着自己来得有点儿太着急了-------根本没有必要。可是既然到了,也只好既来之,则安之。
“荣先生今天出去了吗?”
“没,但是叫了个唱大鼓的姑娘来。”
傅靖远不禁希奇,他从来没听说荣祥还有这个爱好。
走过火烫的水泥地面,他逃似的进了楼内。
荣祥就在一楼的小客厅里坐着,前面是一个姑娘和一个琴师,正一板一眼的唱着。听见有人进门,他只回头看了一眼,见是傅靖远,他淡淡的一点头,继续回过头去听那姑娘又说又唱。
傅靖远没想到自己进门就会受到如次冷遇,不禁有些气闷。他不客气的走到荣祥身边:“哎,来看你了!”
荣祥指指右侧的小沙发:“欢迎,坐。”又招手示意一边的女佣:“给他拿冰镇酸梅汤来-------”转向傅靖远:“你要酸梅汤还是汽水?对了,早上刚做了冰淇淋在冰箱里,”转向女佣:“再拿盘冰淇淋过来。”
说完这么一大串,他又把目光调回到那姑娘身上,笑微微的上下看。
傅靖远冷眼看着他,荣祥生了一双凤眼,所以笑起来那个眼角就分外的长而上挑,目光幽幽的,有种不动声色的媚。
“你兴致不错啊!”他忍不住开口道。
荣祥点点头:“消遣而已。”
“我可不知道你还喜欢这个。”
荣祥的目光还粘在唱大鼓的姑娘上:“大鼓,我不喜欢。人,却是很不错。”
“哦,是啊?”
冰镇酸梅汤和冰淇淋端上来,傅靖远不客气的咚咚喝了一杯,放下杯子一抹嘴:“我有正事和你讲,你能不能等会儿再听?”
荣祥很痛快的点点头:“行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