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振声口才是很不错的,可是早先听过中岛秀雄的几次演讲游说之后,荣祥已经有了这种抗煽动的免疫能力。此时他只微笑着看着手里的咖啡杯:“振声兄,你得让我想想。你知道,我是外人,我的顾虑,比你们要多的多,希望你能体谅。”
“当然当然。我等着兄弟你的决定。”赵振声答应的极为痛快。
送走了赵振声,荣祥只觉得自己一颗心沉的几乎要跳不动。他晓得,自己的清闲日子是又一次的过到头了。
帮着赵振声打傅仰山,抑或是帮着傅仰山打赵振声,对他来讲,分别不大。他不想打,从来就不想。可是命运推着他,一路踉踉跄跄的,非得选一条路不可。当年日本人这样逼他,现在中国人也要来逼他。他几乎有些愤然了,可他也知道,自己逃不过。这种命运,从他和易仲铭合谋继承家业时便已注定,可那时,他不知道权力竟能让人如此的身不由己。
如果那时早知道了,自己还会费尽心思的去争去夺吗?
他犹疑的想了一下,随即望着自己的胸口点了点头:还是会的。为什么呢?却不知道。
傅靖远来时,荣祥正在和部下的军官密谈。
军费和武器的开支上面都已经出现了巨大的赤字。现在士兵们大多是扛着杆枪自己去讨生活,途径则无外乎明抢暗偷两条。现在秋天到了,冬衣的着落也还是一点没有。算来算去,简直令人头痛。
不能想,细想起来,简直没有活路。
所以面对傅靖远时,他的脸色极差:“你来了?坐。”
傅靖远永远都不懂如何看出他人的心事,他以为荣祥之所以摆出这幅臭脸,是因为对自己有意见的缘故,这令他几乎有些火冒三丈:“喂,我有事问你!”
“说。”荣祥从茶几上的银质烟盒中抽出一根烟叼在嘴上,那个小孟立刻鬼似的从楼梯后面转出来给他点上了火。
“你……”傅靖远本想问“你和颜光琳到底是什么关系”,可话到嘴边,鬼使神差的发生了改变:“你怎么又添上了吸烟这个嗜好?”
荣祥抽烟的姿态很不雅致,同他这个人的外在形象极不相配--------鼻子和嘴一齐等不及的喷着烟,是一副狼吞虎咽的、恨不能将那根烟一口嚼了的样子。
“消遣而已。”他烟雾缭绕的答道。
“你真是好兴致-------一点一点的自杀。”
荣祥躲在烟雾后面,淡然一笑:“多谢关心。”
傅靖远捻了捻手指,压制住想把他嘴上的烟拔下来的念头,转而提起正事:“我说,你和颜光琳到底是什么关系?”
他这个问题让荣祥心中一阵感慨:他们年龄相仿--------甚至傅靖远还要大他两岁,自己这边活得出生入死、心力交瘁;而傅靖远那边却是只一心的琢磨着如何追女孩子。人和人果然是大不相同。痴人有福,他觉得傅靖远这人就有点痴气。
“没什么关系。”他略带嫉妒的答道。
“你顶好同她没有什么关系。她还小呢,你少去招惹她。她不是温庭湘小月容之流,你不要害人!”
荣祥听了这话,觉得有些别扭:“你这叫什么意思?”
“你少明知故问了。你在外面胡闹到什么地步,自己还不晓得吗?”
“我怎么了?”
“你怎么了?你成天不是包舞女就是捧小旦,现在又去缠着光琳,你说你怎么了?”
荣祥手指夹着烟,气的一时无话可说,只瞪着傅靖远。直到香烟烧到了手指,他方受惊似的一抖,烟蒂落在地毯上,立时便燃出了一个小小圆洞。
“我倒不懂了。”他强作镇定的答道:“听你的话,仿佛把颜光琳和我放在一起,就辱没了她似的。”
傅靖远点头冷笑:“那你以为呢?”
他最近因为生活优渥,稍微有些发胖,脸又圆了一些,配上那点子不屑一顾的冷笑,正是一副笑面虎的模样。荣祥瞟了他一眼,忽然有种不堪入目的感觉。
“傅靖远,你不要欺人太甚。”
“我欺人太甚?”听了这话,傅靖远简直不知用何种语气才能表达出自己的惊诧与不齿:“你还要我怎么对你?是,我们是吵过几次架,可哪次我不是为了你好?你又哪次体谅了我的苦心?你看你现在的样子,简直令人失望之极!”
“你少来跟我讲大道理!听了就烦!我当初怎么就没看出来、你倒是一副好口才!”
“我当初也没料到你会堕落到今天这个地步!”
荣祥的嘴角抽搐了一下:“你懂个屁!”
“你懂的多,不也一样是被日本人打了个落花流水,最后丢盔卸甲的逃来西安了吗?你和你的部下就好像瘟疫一样,统统的都是那么讨人厌!”
荣祥听到这里,霍然站了起来。傅靖远还没来得及反应,他已经一步跨过茶几到了面前,弯腰抓住了傅靖远的西装领子便往起拉:“你给我滚!”
傅靖远的情绪从惊讶直接跳到了反击。他顺势起身,扯过荣祥的一条胳膊扭身便是一个过肩摔,只听嗵的一声,荣祥整个人先是结结实实的跌进沙发,随即又滚到了地上,将那茶几撞的一歪,几上一只茶杯应声而落,刚好砸在荣祥的脸上。
瞬时,屋子里的人都愣住了。
傅靖远也有点发懵,他从不晓得自己的功夫有这么好,竟能一下子就把荣祥打倒---------可这并非他的本意啊。
小心的弯腰探身看了看躺在地上的荣祥:“哎……你没事吧?”
荣祥疼的哼了一声,抬手抹了把脸上的茶水,自己坐了起来。
傅靖远看他神气不对,不知道他是被自己打老实了,还是在酝酿着新的一击。只见他颧骨上隐隐的一块红,想必正是被茶杯砸过的痕迹。
这让他心中顿时愧疚起来。踌躇了一下,他决定放弃自保,主动的靠到荣祥身边蹲下:“我不是故意的。”
荣祥的目光很游移的看了看四周:“哦。”
傅靖远抬手,轻轻的触到他的面颊:“疼不疼?”
荣祥猛然低下头躲开了他的手:“你行啊!”
“你别生气了,我真不是故意的。要不,你打我一顿?”
荣祥翻身起来,径直向楼梯走去:“别来这一套了,聪明的话就赶紧滚!”
傅靖远当然是个聪明人。
荣祥从来就不是个肯吃亏的主儿,今天挨了自己这么重的一下子,怕是心里恨得都要拔枪了吧。当然他不敢拔,因为这是西安,自己是傅仰山的弟弟。
尽管如此,他还是觉出了危险来。一路飞车回了家,他越想越后怕。
这个后怕,不只是为他自己,也为荣祥。他知道人下手时未必总有分寸,万一把荣祥摔坏了,可怎么办?
他满心想的都是这个,以至于晚饭都忘了吃。
赵振声站在高台之上,下面的士兵们已经排成三个巨大的方阵,军官们在方阵间来回巡视着,以保持队伍的肃静与整齐。
这里马上就要举行一个盛大的阅兵典礼。赵振声为了在荣祥面前能够显示出己方的军威,特意为这些士兵们赶制了新军服。新军服的颜色介于灰绿之间,本是当地大布厂印染时操作失误的产物,结果被赵振声以抢劫般的低价收购了去。虽然这种颜色看起来有些不干不净,可毕竟是簇新的,穿上身去总比原先的破烂黄皮好的多。
检阅场是一色的黄土地,事前已经被平整好了,上面摆着臭豆腐块一样方正的队伍,一打眼看起来,也颇过得去。赵振声走到高台边缘,换了个角度看过去,还是感觉很满意。
荣祥站在台子中央,也是一身的戎装。军帽的帽檐压下来,半遮了一双眼睛。他似乎是又瘦了一点,显得愈发笔直高挑。后面的小孟也换了身副官服色。这小孟跟着荣祥,就好像是个变色龙一样。在家他是仆人加医生,出门他是司机加保镖,也许还要兼任通译。等进了军营,他又成了副官兼勤务兵。荣祥也不知怎的那样离不得他,大概是从小训练出来的人,使唤起来格外得心应手的缘故。
今天是个阴天,虽然没下雨,可是空气湿漉漉的,微微的凉意,一点一点的沁透衣服,最后直凉到骨子里去。荣祥最怕这种天气,因为腿上的枪伤会隐隐作痛--------早晨时还不大觉得,可到了中午,那痛痒强烈的漫延开来,让他恨不能拿把刀子,将那块粉红色的圆疤连根挖出来。
为了这个,他今天不得不加大了吗啡的剂量,以暂时免受伤痛的困扰。在登台观看阅兵之前,他还和赵振声到旁边的打靶场试了几把新到的德国枪。他在射击方面似乎颇有天份,加上刚打完吗啡,手是异常的稳,所以竟连中三次十环,引得赵振声带头鼓起掌来。一时众人围上来,将他恭维的心花怒放。
士兵终于集合完毕,赵振声为了表示对荣祥的尊敬和重视,特意请他发口令。荣祥却之不恭,可他从未大喊大叫过,声音怎样也放不开,说“走”的时候,下面大半士兵根本就没有听到,剩下小半也很茫然的看过来,不知道他是什么用意。这让荣祥很是尴尬,他扭头对着赵振声耸耸肩,做了一个苦笑的表情。
赵振声本来是想好好的在荣祥面前显示一下军容的,谁知下面这三个臭豆腐块在紧要关头,竟一起木讷起来。这让他气的发疯,大踏步走到高台边缘跳下去,他站在队伍面前一手叉腰,一手撸下帽子指向众人:“你们他娘的倒是走哇!”
这一嗓子振聋发聩,队伍立时移动起来。
荣祥见赵振声跳下去了,自己也只好下台阶走到赵振声身边。众多士兵一起行进,脚下扬起的尘土黄烟一般的腾起来,荣祥被呛的喘不过气来,转身过去咳了一声。赵振声也转了过来,他似乎是要准备说点什么,可是话还没出口,忽然发现荣祥的副官正一边飞跑过来一边大喊着什么。扭头一看,他气的要再次发疯。
原来那齐步走的士兵们,因为没有收到转弯口令的指挥,正像一座古罗马方阵一样,气势汹汹的压了过来。他连忙下令立正,可是偏巧这时候,全场士兵一起喊起口号来------这本来也是阅兵的一项,几万人的呐喊声响成一片,让赵振声的嘶声呼喊变成了一段可笑的默片。荣祥一把扯住赵振声的胳膊想跑,然后为时晚矣,士兵方阵已经走到了他们跟前,他们好像融入江河的两滴水一样,很快就消失了踪影。
因为事先赵振声曾经严厉强调过军人应有的纪律,所以诸位士兵和军官们虽然看见赵振声和荣祥被人流冲得东倒西歪,可是因为没有命令,所以除了侧过身子尽可能的让开地方之外,也再无他法。第一个方阵过去了,第二个方阵又毫不客气的开了过来。这回赵振声瞅准时机,回身抓住荣祥拔腿便闯,硬是在人潮中开辟出一条道路,终于突围出来。此时前方的队伍已经走到检阅场的围墙前,无路可走,只好原地踏步。
荣祥和赵振声的帽子都被挤掉了,衣服也失了原来的笔挺整洁。赵振声一时间不知道是解释好还是自嘲好,笑了一声道:“我这个队伍,纪律是很不错的。”
荣祥有些不满,但依然保持着和缓的语气:“的确如此。军队需要纪律。”
“是是是。”赵振声答道。他也是虽然脸不变色,可是心里很有些不舒服,有一种出乖露丑的感觉。
虽然阅兵不利,可是晚上的宴会总还要照常举行的。荣祥心里晓得这是赵振声先向自己亮亮家底,然后再进一步亲近拉拢,最后的目的,还是让自己帮着他去打傅仰山。对于这件事,他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,所以再看着赵振声这般讨好自己,心中不禁暗暗的觉着好笑,有一种促狭的快感。
第21章
赵振声和傅仰山在某种程度上有些相像--------比如说,都很好热闹,并以此为待客标准,声势越大,诚意越深。
荣祥在西安呆了几个月,因为是块肥肉、或者说是刚出锅的热馒头,所以凡是重大一点的宴会,都少不了请他做上宾--------之前在奉天,他可是没有这样高的待遇的。
傅仰山的宴会似乎是专往奢华的路子上走,也是他有好几座极华丽的私人府邸,所以有条件在家中举办盛大的聚会。他的社交圈子也很有限,无非是些军政界的要人,其中再夹杂几位社会名流来点缀一下而已。和他相比,赵振声的交游似乎就要广阔得多。荣祥更喜欢去赴赵家的宴会,因为可以看到各色人物,而他作为一个满清遗老的儿子,在奉天的生活内容一直是很单调的,除了老狐狸和花花公子之外,他没有机会认识第三种人。
此刻,他正在听城西甘珠寺的活佛说话。活佛是个看不出岁数的胖子,面相很庄严,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话。他很乐于同荣祥讲述一下甘珠寺的历史,因为荣祥是一个善于倾听的人--------不管他是否真的在听,只要貌似是听,活佛就很满意了。可惜活佛没有满意多久,一个扶轮社的美国牧师走来打断了他的话,美国人用很蹩脚的中文向活佛问好,然后就开始抱怨自己在藏民中间传教有多么的艰难,听了他的抱怨,活佛又恢复了满意的神态,并且用一种诚恳的语调,怂恿那名牧师深入到藏区腹地试试看。
荣祥趁着这个机会离开活佛,走向坐在角落里的颜光琳。
“颜小姐,你好。”
听到他这样生疏而客气的问候,颜光琳很勉强的一笑:“你好。”
荣祥坐到沙发的另一端,隔着半米的距离问道:“今天傅先生没有来?”
傅靖远一度追求颜光琳到疯狂的地步,他变成一条跟屁虫,只要有颜光琳出现的场合,他是百分之百的必到。这引起了许多人的误会,甚至颜家自己人也以为他俩在恋爱,并且一致认为可行,甚至还打算筹划一下订婚事宜,颜光琳听了,登时便气的大哭了一场。随即与傅靖远通了电话,说了许多绝情狠毒的话。想那傅靖远也是有自尊心的,果然这次就没有出现。
听了荣祥的问话,她的烦恼心事一下子被勾了上来,连忙转移话题:“活佛很爱聊天的,我猜他在同你讲甘珠寺的历史吧?”
荣祥笑起来:“你怎么知道的?”
颜光琳第一次看到荣祥笑得毫无心机,竟是纯净如孩童一般的模样,不禁自己也微笑起来:“我那时回国不久,被他看到后,狠狠的讲了一大通-------只好硬听着,无聊死了。”
两人说完这个话题,冷场一分钟。颜光琳拿起面前的汽水喝了一口,竭力的搜索枯肠,想要找出点趣事谈一谈,刚刚想出些眉目了,却听到那边的荣祥轻声问道:“颜小姐,我是个寡言的人,你和我谈天,想来一定觉得很乏味。”
这句话虽然客观,却完全出乎颜光琳的意料,她立刻扭头看向荣祥-------二人目光相对,也不知是错愕还是传情。
“哪有呢?”颜光琳红着脸转过头,对着汽水杯子说:“没有的事儿。我不喜欢话多的人,太聒噪了。”
荣祥想到滔滔不绝的傅靖远,心里有一种淋漓的快意:“那……”他故意放低了声音:“我呢?”
颜光琳盯着汽水杯,一时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:“什么?”
荣祥换了个坐姿,离她稍近了一点:“你喜欢我吗?”
他问这话,其实只是想碰碰运气,虽然没有胜算,但料着怎么也不会被颜光琳扯起来再挨一回过肩摔就是了。潜意识中,还是想要同傅靖远比试一下。他现在的生活与傅靖远已经没有任何交集,若说还有一点关系的话,那就是这位颜光琳小姐了。
他想,只要颜光琳红着脸跑了,那我就不算输给傅靖远。如果颜光琳支吾着不肯正面回答呢,那我就算赢了。因为自己这句话来的实在是太突兀,简直有莫名其妙之嫌。一般的千金小姐听了,会生气的。
他眼巴巴的观察着颜光琳的反应,只见她先是凝视着那个玻璃杯子一动不动,然后忽然回过头来,脸和眼睛都有些发红。这几乎吓了他一跳,不明白颜光琳怎么一下子就变得红头涨脸。
“你喜欢我,那么--------”颜光琳目光如刀的盯着荣祥:“你又能给我什么承诺呢?”
荣祥垂下眼帘,似笑非笑的向她偏了偏头:“我带你逃走。”
“逃走?”
“是啊,我们偷偷的离开这里。”
“那不是私奔?”
荣祥有点乱,他没想到颜光琳的反应会是这样:“一样吧。”
“可是我不想和你逃走或私奔,你如果要同我结婚,尽管光明正大的到我家来提亲好了。”说完这句话,颜光琳猛然感觉自己好像有点说的过火了---------怎么就提到了结婚?这可不是女孩子该说的话吧?
与她有同样感觉的,还有荣祥。
他可没想娶这么个小姐回家。他自己过的习惯了,想象不出家中再添一个少奶奶会是什么样子,况且现在也不是结婚的时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