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章

所以听了这话,他只好笑着点点头:“知道了。”

又坐了一会儿,他找借口起身,落荒而逃。

荣祥没等宴会结束,便匆匆离去了。

他是真有事,所以赵振声也没有怎样挽留他。城南那边,他的兵和当地的巡警们火拼上了。用脚趾头想也知道,能让胆小怕事的巡警都抄起家伙来,肯定是大兵们已经闹到了人神共愤的程度。

起因是很简单,一个士兵在警察局门口的杂货店里买了几包烟,这倒没什么,问题是,士兵付给老板的是满洲票子。

这种货币,在西安只能算是一张废纸。老板怕惹事,想着把烟白送了便是。谁知士兵一定要给钱,并让老板一定要找钱。那票子的面额巨大,老板就是卖了半个铺子,也找不起这个钱,双方便发生了争执。这很快惊动了警察局,可是还没等巡警说什么,大兵们已经同围观的市民混战起来,结果立刻便酿成血案。警官本是要来劝解的,可是话还没有说完,竟被赶来应援的满洲士兵一枪给毙了。

终于,一片大乱。

荣祥每天出入于西安所谓的上流社会中,听到看到的都是对自己的奉承与褒奖,所以对于自己目前在西安的形象,有着与事实出入甚大的认知-------其实这也难怪,整个西安城里只有傅靖远敢总跑来指责他,而傅靖远的话,他向来也不大往心里去。他一直晓得自己的部下在这里不规矩,因为没钱发饷,所以总不大管。可是他没想到,竟会闹到与市民警察动起刀枪的地步。

他的汽车开到半路,就听说前方已经来了宪兵弹压地面,可是又前进了不到五十米,便远远的看到黑烟腾空而起,想必是现场着了火了。荣祥心想不好,不知道那边到底有多少自己的部下和武器,可是这汽车不防弹,显然不大适合开到那样混乱危险的地方,而且就算没有流弹的威胁,愤怒的百姓们也会把他揪出来撕成碎片的。

他一边思索一边开始微微发抖,小孟从后视镜中看到了他的异常,不等吩咐,自作主张的调转车头,从大道一路向家中飞驰而去。荣祥刚想开口阻止,可随即而来的抽搐让他骤然瑟缩起来,痛痒从骨头缝里迅速的渗透到四肢百骸,他吸了下鼻子,竭力的还想保持正常的仪表。可是已经无法重新坐直身体了。

从赵公馆到荣家,路途颇不近。小孟一边加大油门一边狂按喇叭,汽车风一样的掠过街道,惊得行人纷纷躲闪叫骂。终于开到行人稀少处,他一个急刹车,随即跳下来打开后备箱,将装着针管药剂的皮箱拿了出来,然后极麻利的上车坐到荣祥身边。

荣祥斜靠车门坐着,头已经垂到膝盖上。小孟一手拿针,一手便去拉他的左手,可是一拉之下,却是不动。小孟这回用了劲,才发现荣祥正紧咬着左手衣袖。也许是肌肉过于紧张的缘故,不论小孟怎样的拉扯,他始终无法松口,口水流下来,将袖口也染湿了一大块。小孟无法,只得先将针小心放好,然后一把将他的右手扯了过来,三两下撸起袖子,露出手臂。

他没想到荣祥的肌肉会僵化到这般地步-------竟然连针头都刺不进去。用力拍打揉捏了一会儿,依然毫无缓解。而荣祥似乎是已然难受到了极点,他先是咬着袖子痛苦的呜咽着,然后在小孟没有注意的情况下,忽然一头撞向车门,小孟连忙探起身抱住他的头,一边扯他的左手一边好言劝他道:“三爷,您松口,松口就能打针了。”

荣祥已经陷入迷乱状态,哪里还听得懂小孟的话。眼看着他像条油锅里的活鱼似的又要打滚挣扎,小孟只好一手护了他的后脑,一手伸到前方驾驶位处拿过匕首来。他尽可能的将荣祥的左手扯开,然后一刀划开西装袖子,这才把荣祥的左臂拉了出来。

幸好左臂肌肉依然柔软,能够进行正常的吗啡注射。打完针,小孟收拾好皮箱放回去。然后回到驾驶座继续往家开。

荣祥姿势扭曲的半躺在后座上,好一会儿才恢复了神志。他呸的一声吐掉了那半片衣袖,然后掏出手帕擦了擦下颏和颈部的口水。

“我和二哥一样了。”他悲哀的想:“又难看,又恶心。不过幸好没有被外人看到。”

这日满洲兵与地方巡警之间的火拼,在西安市内引起了极大的反响。本来市民们就已经对这些外来的兵痞们深恶痛绝了,这次他们又在火拼中打死打伤了许多无辜平民,这简直嚣张可恨到了令民众忍无可忍的地步。

市内在接下来的两天内举行了几次大游行,表示对这些满洲兵的反感与抗议。这回陈敬甫实在无法自圆其说了,只好又去讨赵振声的示下。赵振声对此很是踌躇,最后也没有说出什么办法来。在心里,他未尝不怨荣祥--------若不是他如此纵容部下,怎么会闹到今天这般不可收拾的地步?

谁知荣祥没等他想出解决方案,自己忽然提出告辞了。

这可大出赵振声的意料-------他若走了,谁来帮自己打傅仰山?可是还没等他把挽留的话说出口,荣祥已经带着部下们,先行一步的跑去潼关了。

这个举动本身,已经明确的表示出了荣祥的态度。赵振声有点不痛快,心想你不同意就算了,何至于跑的这样快,难道还怕我赖上你不成?

第22章

抵达潼关之后,荣祥的生活又暂时恢复了平静。他像头卧伏在草丛中的猎豹一样,冷静的窥视着西安城内的所有动静。

从赵振声联合他去打傅仰山开始,他就谋算着要离开那个是非之地了。满洲兵的闹事是一个太好的契机,现在说起来,外界都认为他是广受抨击、不得不走,无奈何才跑到潼关来的。

他离开西安不久,赵振声就向坝上发了兵-------他终于还是给自己找了个伙伴,就是那些回人军队。

本来傅仰山和回军打的是难分难解,不分胜负。可是如今插进来一位赵振声,情况就发生了大变化。傅仰山的军队立刻处了下风,被回军打的连撤三十里。回军只想要回坝上的土地,所以追到了边界,也就自动停战了。换上赵振声继续开打。

傅赵二人在城外恶战,城内也是一片暗流涌动。赵灵均被人暗杀了,空下了一个警察局长的位置。陈敬甫想让自己的内弟顶上,可是他还没来得及操作,傅仰山已经指派城内的亲信一番运动,把位置直接给了傅靖远。

这把陈敬甫气的要命,可是没有赵振声的命令,他不敢轻举妄动。而且城外一战还不知谁胜谁负,万一傅仰山赢了,那这傅靖远依然还是这西安城里的皇弟,轻易得罪不得的啊。

傅靖远也并不开心,事前也没有人来征求他的意见,糊里糊涂的便成了警察局长。穿上簇新的一身黑色制服,他怎么看怎么觉得有种“沐猴而冠”的味道。不过现在是非常时期,他知道大哥在城外的情势颇为紧张,而自己作为他唯一的弟弟,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任性下去了。

荣祥坐在书桌前,哗啦哗啦的翻阅着一沓文件。

傅赵二人现在已成两败俱伤的形势,可是目前看来,还是没有议和的苗头。这让荣祥异常的兴奋。他放下文件,披着大衣在屋中来回的走了几圈,心脏跳的极快,简直有些发慌。

经过了这么久的沉沦,他终于又回复到了在奉天时-------或者说,是易仲铭在世时的那种状态了。对于一个理想主义者来讲,理想内容的明朗化是最有效的兴奋剂,足以让人在垂死之际重生。

他现在以一种第三方的姿态。高高在上的观望着这场战役,他倒要看看,是谁先向他发出求救的信号。

门外传来笃笃的脚步声,小孟开门走了进来:“三爷,有人来了。”

“哦,”荣祥一边脱下大衣往外走一边随口问道:“谁?”

“颜小姐。”

荣祥似乎是没听明白,又问了一句:“是军械处的闫主任吗?”

“不是,是颜小姐。”

荣祥这回才停住脚步,他很困惑的看着小孟:“什么颜小姐?”

“颜光琳小姐。”

“颜光琳?来了?”

“是,正在外面院子左边的客室里。”

荣祥转身就要往回走,一想不对又折了回来,心道这真是见了鬼了,颜光琳怎么会来的?

“就她一个人来的?”

“是。还带了个小皮箱。”

荣祥隐隐觉得不好,可是没有办法,只好硬着头皮去见颜光琳。

他在潼关的住所是座三进的大院子。他住在最里面,所以走到门前,也花了近三分钟。停在客室门前,他又迟疑了一会儿,方推门进去。

颜光琳正坐在椅子上发呆,看到荣祥时,她第一个反应就是点点头,脸上还带着点不安的微笑。

“颜小姐,你怎么来了?”

“怎么,不欢迎?”

“不是,只是……很惊讶而已。”荣祥边说边找了个靠门的椅子坐下。

颜光琳长吁口气,摆出一脸大功告成的表情:“这件事说来话长。你有兴趣听吗?”

“当然有兴趣。”

颜光琳讲述的时候,因为自己就是当事人,所以语言中很有保留。但究其本质,她根本就是从家里偷逃出来的,是场一个人的私奔。

事情还要从荣祥离开西安后说起。颜光琳是一个英国学生派的千金小姐,英国学生派的中心要义,就是淡漠和满不在乎,对于重要的事情,更要表现的淡漠和满不在乎。所以那天在赵公馆宴会上,荣祥表示“要带她逃走”时,她给了一个充满挑战口吻的、又充满了暗示的一个回答。

事实上,她那句话虽然说的有点不着四六,可是话音一落,心里却真的有些悸动起来。她回家等了几天,并没有人上门提亲;又过了几天,方听说荣祥已经带兵去潼关了。这可让她大吃一惊。这时回想起那句“我带你逃走”,顿时有了一种大彻大悟之感。

她想,荣祥之所以那时会莫名其妙的说出这么一句话,肯定是因为他当时已经决定要马上离开西安,而且知道自己家里肯定不会同意这门婚事的缘故。当然不会同意了,颜镇禅的小女儿,怎么可能这样匆忙潦草的嫁给一个声名狼藉的军阀呢?啊……她忧伤的感叹,这份爱情真是发生在错误的时间、错误的地点啊!

如果只是这样哀而不伤的感叹下去的话,她也许过上个把月就会淡忘了。可是偏偏那傅靖远卷土重来,竟找人上门提亲来了。傅靖远自从出任警察局长之职后,每天尽职尽责,累的瘦了一大圈。下班后换上西装,戴好眼镜,又是一副标准的书生相。颜镇禅对他还是很有好感的,觉得他人品端方,学识渊博,正是一个女婿的最佳人选。而且傅靖远在外面的口碑也不错,绯闻一点没有,和他那位兄长相比,简直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最佳例子了。

颜镇禅这样青睐傅靖远,导致颜家内部的舆论迅速统一,一时间上下都把傅靖远夸的一朵花儿似的,只等傅赵二人狗咬狗打的累了,便将婚事正式操办起来。颜光琳这边势单力薄的抗议一番,却是全然无效-------而且一个小姐家,似乎也不该对自己的婚事表现出太关心的样子。

到了这内外夹攻之时,颜光琳再回想起“我带你逃走”五个字,不禁感慨良多。而且因为距离产生美的缘故,她每逢看到那本《呼啸山庄》,眼前就仿佛出现了那个月光般的漂亮男人。至于他打吗啡包舞女捧小旦之类的旧闻,因为她并未亲眼见到,所以一时间全部抛到脑后去了。

逃走吧!她对自己说,无论如何,是不能嫁给傅靖远那个跟屁虫的。

事前她把自己的东西一点一点的偷运出来,统统都寄存到了女大同学的宿舍里。然后一天早上以出门逛街为由,独自踏上了开往潼关的长途汽车。在那臭气熏天、人满为患的车厢中,她紧张而兴奋的缩在狭小梆硬的汽车座位上,心里没有一点对家人的留恋,只觉得好像是要去度春假似的,有一种乱糟糟的喜悦和好奇。因为是为了爱情和逃婚,所以还有一种浪漫的成份在里面。

她也不记得自己到底坐了多久的车,幸好下车时天还是大亮着的。她叫了辆黄包车,一路打听着到了荣祥这边。

荣祥并没有表现出热烈欢迎的态度,这让她一度感觉到了后悔和失望,但她很快想到,荣祥向来都有些沉闷内向,也许他心里高兴,却不懂得如何表达呢。基于这种想法,她在长篇大论的叙述中,将荣祥的冷漠态度忽略了个一干二净。

听完她的出逃奇遇记,荣祥不由自主的蹙起眉头来。颜光琳一个小姐家,肯独身一人跑到自己这里来,意味不言而喻。可是……

可是,他本来并不是那个意思的,他只是想……

“颜小姐,你知道这样离家出走的后果吗?”

颜光琳愣了一下,忽然红了脸,随即垂头不语。

“你真的了解我这个人吗?”荣祥继续问。他竭力想摆出一种语重心长的态度,可是在颜光琳听起来,只觉得他的语气温柔的让人心都软了。

于是她深吸一口气,落落大方的抬起头看着对面那个男人:“我不了解你,也不打算现在就去了解你。”

这个回答让荣祥很惊奇:“为什么?”

“因为要先有爱,然后才有天长地久,因为天长地久,才会相互了解。若在相爱之前便已经相互了解,那么就不会产生令人悸动而憧憬的爱。与悸动相伴的是爱情,与了解相伴的则是感情。爱情与感情,还是有些差别的。”

荣祥听了这番爱情理论,感到很是诧异,首先他没想到当着自己,颜光琳会如此毫不顾忌的大谈爱情;其次是她的见解也很与众不同,令人听后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。他暗暗的想:这个姑娘要么的确是出类拔萃的有头脑,要么就是翻译小说看得中毒了。问题总不会出在自己身上-------想到这里他忽然有些怀疑:莫非我是个土包子,所以已经不能领会现在的新思潮了?不可能的啊!

颜光琳发表完高见之后,发现荣祥一脸愕然,一言不发,心里倒惴惴起来,以为自己刚才说的过头了。幸好荣祥随后便起身过来帮她拿起皮箱:“你一路累了,先安排房间让你休息一会儿,然后吃晚饭。走吧。”

把颜光琳安顿好了,荣祥回到书房,将桌上的文件整理成一摞摆到桌角。然后又从上衣口袋中抽出钢笔扔进笔筒。望着整洁的桌面,他忽然开口:“我是不是老了?”

小孟站在他身后,以为他是在自言自语,所以不予回答。没想到过了一会儿,他回过头来又问了一遍:“我是不是老了?”

“没有。”小孟答道。

“我娶了颜光琳,也没什么不好的,是不是?”

这回小孟想了一下才回答:“是。”

“那要是不娶呢?”

“也行。”

荣祥望着窗外的一棵老树,心想自己真是孤单,遇到事情,连个可商量的人也没有。易仲铭要是还活着,该有多好啊!

颓然走到床边坐下,他一边挽起袖子一边吩咐道:“一会儿你让人去酒楼定桌酒席送过来,咱家的厨子手艺太差了。”

小孟半跪在床前,缓缓的推动注射器的活塞,吗啡针剂被一点点的注入体内,剂量几乎是前些日的两倍。

和一个女人同桌吃饭,而且只有他们两个人,这对荣祥来讲,是一个陌生的体验。

他几乎是有些拘谨的坐到了颜光琳的对面。颜光琳也是一脸的不自在。在她刚才休息的那两三个小时里,中西方的婚姻观念在她的脑子里不断的相撞爆炸-------她今天的这种所谓私奔行为,介于勇敢浪漫与不知廉耻之间,到底怎么算,她心里没了数,而且又在担心荣祥也许会因此而看轻自己,一时间竟是心乱如麻。

她不晓得对面的荣祥也正在忖度中,是把她原封不动的送回家去还是坦然笑纳,他心里也没数。

“颜小姐,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,所以擅作主张的订了这些菜,请别客气。”

“哦,谢谢。”她轻声答着,虽然一天没吃饭了,可她现在并没有什么食欲。荣祥还是这样的客气---------她忽然想:他总不会不要我吧?

荣祥站起来为她夹了些菜:“你怎么不吃?不合胃口?”

她拿起筷子夹了半根青菜放进口中,然后抬头向荣祥笑了笑:“给你添麻烦啦!”

听了这话,荣祥倒若有所思的坐了下来:“明天早上,我给你家中发个电报,告诉他们你在我这儿。”

颜光琳骤然变色:“啊?”

荣祥知道她误会了,连忙做了个安抚的手势:“我还没有说完--------让他们知道你在我这儿,才不会担心。”他又伸长胳膊给她夹菜:“你先吃,吃完我和你说。”

颜光琳推开盘子:“不,你先和我说。”

荣祥知道无论颜光琳有多么饥饿,此刻也绝不会还有心情吃饭的。他向后挥手,斥退了佣人。然后起身走到颜光琳身边坐下。

“颜小姐,我明白你对我的心意。这让我很感动。但是,我还有一件事,要提前和你说明,不知道你能否谅解。”

颜光琳目光炯炯的盯着荣祥,心想:莫非他在满洲还有个正室?

“我现在的境况,颜小姐你也是知道的,四处漂泊,无可归依。所以,我目前无法为我们举办一个正式的婚礼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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