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章

每次同下面这些兵痞一样的军官们打完交道后,荣祥都不由自主的要情绪低落个一天半日。因为感觉无论自己怎样的苦心经营,只要经了这些人的手,那么所谓理想便极有可能变成一出自娱自乐的闹剧。

“都想糊弄我,从我身上骗些好处去。打仗也是这样,只有掠夺地方时最勇猛无畏,等动起真刀真枪了,一个个跑的比兔子还快!要不然我也不至于那么狼狈的从满洲逃出来!”

荣祥想到这里,愈发愤愤然了。

他有了心事,因为无人可诉,所以向来都是闷在心里的。比如此刻他虽然是越想越气,觉得自己受了天下人的欺负,可是反而表情严峻,一言不发起来。

到家时他还在自顾自的生闷气,迎面碰上了从外面回来的颜光琳,他也只草草的招呼了一声,低头就往院中走。走了三步,他忽然反应过来,停步回头问她:“你去哪儿了?”

颜光琳极少见到他面色如此不善,并没有想到他是在外面受了气,反是以为因为不满意自己随便出门,故意给的脸色看,便不由得一阵气往上冲,心道你成天也难得看我一眼,还敢管着我出门?

她生了气,同荣祥倒有些共同点,也是不形于色,只是神情漠然,一张圆润秀丽的白脸沉下来,好像画上沉静的观音像。

荣祥问了一句,见她非但不答,反而一个劲儿的向里院儿快步走去。不禁有些摸不着头脑,可因为一肚子心事,所以也没有情绪去问个究竟,只对着背影补了一句:“没事少出门,出去也要多带勤务兵,现在这里不太平。”

听了这句话,颜光琳的脚步似乎一滞,但终究没有停留,身影一闪,已经消失在半掩的小院门之后了。

对于颜光琳,荣祥总是不自觉的格外关心客气一些。先是因为她是位货真价实的千金小姐,真正读过书、留过洋的,说话做事就是比从前那些个相好们格调高出许多。其次就冲着她孤身一人扑奔自己而来,也得感激这份情谊------尽管他对这份情谊本来是既无准备也无兴趣的。如今两个人也过了两个多月了,他自己私下里觉着,其实睡觉时总有那么个香喷喷的小伴儿,还真是挺好的。

所以白天时,他万事缠身,并不觉得怎样的爱颜光琳。等入夜上床了,才有了点情意绵绵的意思来。

回到书房,他发现桌上多了一封信。信封上也没有落款,撕开来看了看,是傅靖远写来的。内容的上半部是情书,下半部却是紧急求援信,说他大哥如今已经被逼到山穷水尽的地步,自己在城中掌控局面也日益艰难,请荣祥务必立刻出兵,救他一时之危难。

读完信,他颓然坐下,一边解袖扣准备打针一边心下忖度:怎么傅靖远也参与这种事?莫非傅仰山真的要不成了?若是如此,自己还真不能再拖延下去了,万一赵振声一鼓作气的灭了傅氏,那自己岂不白白守了这么长时间?

一针吗啡注射下去,他发自内心的松了口气,心里又想若是这次事成了,无论如何也要把针戒掉。被这东西天天管制着,老是得提心吊胆,就怕突然犯了瘾,当众出丑。况且身体上也受不了,做军人的,要么打仗要么逃命,身体不好怎么成?

他自己琢磨的有声有色,心里好像有个演讲团似的,侃侃而谈的描绘着他未来的美好蓝图。渐渐的,他便把那些跟他哭穷要钱的团长们抛到了脑后。

晚饭桌上,荣祥和颜光琳再次见面。

这回颜光琳恢复了好脸色,两人浅谈两句,便入桌吃饭。

颜光琳用筷子戳着面前的一小碗米饭,心里乱,所以尽管在外面跑了半天,午饭也没正经吃,可还是觉着没胃口。抬眼看看荣祥,发现他好像正吃的兴高采烈。

其实她来后不久,便发现荣祥胃口惊人。两个人因为作息时间不同,所以只有晚饭是在一起吃的。她也不知道荣祥一天到底吃几顿饭,反正就注意到那个小厨房上面总是炊烟袅袅,问起来呢,总是在热饭热菜,热好后用个大托盘装上,由小孟端去书房里。

除此之外,荣祥还在任何自己常去的房间里都备了许多的点心零食。他像个馋嘴的小姑娘一样,得空儿就往自己的嘴里塞东西吃。甚至连西装口袋里都是糖果。

颜光琳开始时担心他吃坏了脾胃,可是初来乍到的,也不好意思多说,后来她终于忍不住了,开口问道:“你怎么一下子吃这么多东西?能消化得了吗?”

荣祥以一种十分客观的态度回答道:“因为我想自己胖一点。当然,开始时吃起来也是很难受的,不过现在已经习惯了。”

颜光琳很狐疑的看了看他依旧瘦削的腰身:“那么……胖起来了吗?”

荣祥点点头:“比在西安时重了三斤。”

颜光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,心想这一天吃下去的东西也不只三斤啊,你胖的还真是没有效率。

但此刻颜光琳并没有一丝调笑的心情,望着荣祥一鼓一鼓的腮帮,她不自觉的蹙起眉尖。

她的落寞忧郁或许是表现的太明显了,咽下最后一口饭,荣祥终于抬起头,神情关切的问道:“你怎么了?”

颜光琳一怔,随即微笑起来:“没什么?你吃饱了?”

荣祥也笑起来:“吃饱了。你今天没胃口?你想吃什么,我叫人去买去。”

颜光琳迟疑的站起来:“你和我回房,我有点事和你说。”

二人的新房,已然换掉了那一套大红的摆饰,因为实在是颜色太耀眼了,看得人头疼。

“我……我可能有了。”

这是颜光琳进门后的第一句话。但她看起来并无要为人母的喜悦,只有满脸的担忧。

荣祥也愣了一下:“你有……你怀孕了?”

颜光琳点点头。

荣祥释然一笑:“那你以后处处小心点,别伤了身子。”

他的这种反应让颜光琳有些吃惊:“你接受这个孩子?”

她这句话让荣祥感到莫名其妙: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难道这不是我的孩子?我为什么不接受呢?”

颜光琳后退一步坐到床上:“我只是觉得现在时局这样不稳定,你又要打仗。我怕自己大着肚子,会拖你后腿。给你添乱。”

她这样一说,反而让荣祥觉得有些愧疚,他走过去坐到她身边,轻声抚慰道:“你想的太多了,有孩子生下来就是了,哪有因为丈夫事情忙,就不让太太生孩子的道理。如果真打起来了,你可以先留在潼关,这里也算得上是我的地方,绝对安全的。”

听了这话,颜光琳不禁扭头看了他一眼,只见他正幽幽的注视着自己,那双眼睛那么漂亮,眼尾略略挑上去,带着点儿孩子气的媚。

叹了口气,她自己也笑了:“今天我去医院,医生告诉我的,刚刚两个月。我当时听了心里很慌,真是的,我怀了你的小孩,却还觉着对不起你。”

两人并排坐着,一起无声的笑了笑。

然后便是沉默。

过了十分钟,颜光琳的声音低低的响了起来:

“还有一个担心-------你打吗啡打的这样凶,不知对小孩子有怎样的影响。我问了医生,医生也说不准。”

“哦……等这仗打完了,我就去戒掉它。”

“咦?怎么肯戒了?”

“呵呵,再不戒,我就要被这东西给弄死了。”

“今天听到你这话,我真是高兴……”

“……”

荣祥和颜光琳絮絮的说了好久,气氛是空前的温馨亲近,仿佛过了这两个多月的日子,到了今天才算是了一家人。只可惜话题沉重,让人在温馨之余,又有些茫然忧伤。

第24章

荣祥出发那天,天气很差。

雨夹着雪扑扑洒洒的落下来,势头还挺急。抬头一看,天空阴霾的让人透不过起来,是满眼一色的苍白铁灰。

荣祥一身戎装,外面穿一件同色披风,头上的帽子在上车时被撞歪了,他一边整理一边对着车窗外的颜光琳摆了摆手,示意她回屋。

颜光琳打了把伞,对于战争,她所知甚少。所以荣祥此刻的出行,并没有让她怎样的大恐慌,只是觉着好像丈夫要出远门似的,而归期却又不一定,所以非常的舍不得,心里也空落落的。

荣祥从家中直奔军部,在那里同顾文谦会合。因为大部分军官已经带兵先行赶往坝上了,所以他们也就不急,优哉游哉的同乘一辆汽车,开往位于虎头驿的傅仰山处。而之所以面不合心更不和的两个人能同乘一车,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。

顾文谦的汽车前些日子被当地的民众给砸了,因为荣军刮地皮实在太狠,又加上打仗拉壮丁,所以便有人集结起来,拼了命跑来军部抗议。当时依顾文谦的意思,便是派人用机枪全部扫一遍完事,不过荣祥当时动了促狭心思,以“民本”为借口,拦着不让动手。结果顾文谦停在楼下的汽车便被砸成了一堆废铁。

荣祥当时是很痛快的,不过没想到会有今天这么一行,导致他要同顾文谦近距离的共坐上大半天。

两人在车上,一直是一言不发。顾文谦扭头看窗外的贫瘠风景。荣祥则若有所思的目视前方,嘴里咯吱咯吱的咬着一块水果硬糖。那声音传到顾文谦的耳朵里,直感到无比闹心。可又不好说出来,只好自己安慰自己:忍他一分钟,他肯定也就吃完了。

没想到就在他自我劝解的过程中,荣祥忽然回身,从皮包里拿出一个饼干筒子来放到腿上,顾文谦不去看他,只听到他很费力的抠开筒子上的铁盖,那筒子里放的大概是脆饼干之类的东西,因为他吃的夸嚓夸嚓的,不但声音响,而且大有没完没了的架势。

顾文谦皱起眉头,他一直保持面向车窗的姿势,现在脖子都酸了。犹豫再三,他慢慢的回了头,眼角余光瞥到荣祥正在专心致志的吃一种极薄的饼干,那张嘴-------顾文谦一直觉得在荣祥的五官中,他的嘴是最好看的-------现在已经沾满了饼干屑,他也不擦擦。

顾文谦摸了摸军裤两侧的滚边,恨不能掏出手帕按住荣祥,把他的嘴狠狠的擦一遍。

汽车开了五十里,荣祥忽然叫停。

“为什么?”顾文谦不明白。他们这辆车由一个团的兵力护送,汽车一停,整个团的人马都得停。

荣祥自顾自的用手帕抹了抹嘴,并不看他:“我要打针。”

顾文谦哼了一声,侧目扫了眼荣祥露出来的半条手臂,发现上面针眼无数,还有大块的淤青,想必是哪次扎针没扎好落下的。这么千疮百孔的一条手臂,偏偏肉皮底子还是雪白的,两相映衬,不知怎的,让顾文谦觉着很有些邪恶污秽之感。

打完针,大队人马抓紧时间,继续上路。

这回换成顾文谦夸嚓夸嚓的吃饼干,荣祥闭目养神-------顾文谦嚼的有些羞愧,他从早上忙到上车,一口东西也没有吃。所以荣祥打完针后邀请他吃饼干,他迟疑一下便接受下来。其实他本来不饿,可是理性上觉着自己应该饿了,而且前路漫漫,等到了虎头驿,至少也得下午四五点钟,一点东西不吃,那怎么受得了?

饼干非常之甜腻,他吃了几块,就盖好盖子放到一边。拧开军用水壶喝了两口水。又瞥了荣祥一眼,心想这种东西,除了小孩子,任何人也不会喜欢吃的。

汽车晃晃悠悠的行驶在山路上,好容易又过了五十里,眼见着外面天色都暗了,荣祥抬手拍拍司机:“停车。”

顾文谦忍不住道:“马上就到虎头驿了,三爷。”

荣祥照例的不理他,全员休息三分钟,等他打完针,再继续前行。

顾文谦暗地摇头,心想怪不得他平日只在家中办公,这么大的瘾头,的确是去哪里都不方便。军队以这种人为领导,离解散也就不远了。

见到荣祥时,傅仰山表现的很激动。

这一次兵败是他近十年来最惨重的一次。他被战争折磨的瘦了一大圈,往日唇上的风流小胡子已然长成个笔饱墨浓的一个“一”,看起来倒多了几分凶相。拉着荣祥的手,他张张嘴,话没说出来,先唉了一声。

“兄弟,我……唉!我这回不知道怎么谢你了!”

荣祥拍拍他的手:“仰山兄你说这话就太见外了……”

双方一路寒暄进去,推心置腹的说了许多煽情的话,做兄弟情深状。傅仰山的司令部驻扎在虎头驿的一家富户中,富户是早就跑了,只剩下这么所漂亮宅子,供往来军队们蹂躏。

用过丰盛晚饭,荣傅二人自然又要细密谋划一番,直至半夜方达成共识,然后各自回房安歇。

顾文谦对与荣祥的心思,只是一知半解。而作为全军的参谋长,若连主帅的意图都摸不清楚的话,又如何工作呢?

所以第二天一早,他便很严肃的向荣祥提出来:“三爷,直到现在到了虎头驿了,我对您的作战计划还是不很了解。现在葛团长已经带一个独立团到坝上前线去了,可是怎样打,打到什么程度,您一直也没有明确指示。”

荣祥很仔细的将他打量了一番:“葛团长问过你这件事?什么时候?”

“昨夜他打来了电话-------当然,葛团长作为军官,应以服从上峰命令为天职的。可是我作为参谋长,不清楚事情脉络的话,就无法履行我的职责。”

荣祥转身走到桌边,给自己倒了杯水。一边喝一边恨恨的想:“姓葛的这个王八脑袋,有事情竟然直接就去问顾文谦了,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!”他越想越气,一时忘了葛团长若真的直接同自己联络了,便属于越级,也是不合军中规矩的。

喝尽杯中水,他转身向顾文谦一笑:“你急什么?我们不过是帮人打仗来的,除了打,别的也没有太多可以操心。一会儿我就去坝上前线,你跟着我就是了。”

顾文谦鼻中重重的出了一口气,感觉同荣祥简直无法交流,索性急起来:“那我一无所知,还当什么参谋长?”

“那你若退隐,我也没话说!”

“噢?三爷的意思,我可不大懂了。说起来我这个参谋长,也不是三爷你封的,是当年易先生生前便指定过的。”

“我知道你是易先生的得意门生。所以你要好好的向易先生学习,要学他一心为主,不要学他独断专行。”

顾文谦一时气结,张了张嘴,硬是没找到合适的话来顶他。只是通红了脸,半晌才哼了一声:“好,说到底军队也是你荣家的,你不要我管,我还懒得理呢!”言毕,扭头便走。

气跑了顾文谦,荣祥抿了抿嘴,想笑,却笑不出来。

按照约定,傅仰山依旧留在虎头驿坐镇。荣祥则带兵去前线。到时打跑了赵振声,西安就算是他们两个的。傅仰山自以为这个主意想的好,因为毕竟自己是地头蛇,而且省主席的职位是中央政府承认过的,名正言顺、理直气壮。而荣祥不过是个从满洲跑出来的杂牌军军阀,一个花花公子而已。等到时天下太平了,自己缓过这口气来,不怕摆布不了他!

荣祥不知道他的心思,他也不晓得荣祥的打算,都以为自己算盘打的妙,瞒过了对方。以至于在虎头驿分别之时,因为心中有鬼,所以表现的分外情深义重,仿佛从此便成了生死兄弟一般。

顾文谦冷眼旁观着,心里慢慢倒琢磨出了点门道。

荣祥出了虎头驿,可根本就没有到坝上前线。

他在前线附近的一个村子里驻扎下来。顾文谦职务在身,不得已要跟着他。可是对他敬而远之,再不肯去多问一句话。每天只在村边走走,或是直接同阵地联系来了解军情。

这场仗打的算不得顺利,可是也没有大的伤亡。双方就在一片阵地上耗着。赵振声是有些打不动了,荣祥则是在等着傅仰山派兵增援。双方这么对峙下去,着急的却只有傅仰山。他这次被赵振声几乎赶尽杀绝,现在一心只想反攻倒算,把那姓赵的宰了最好,如果宰不了,也远远的赶走,让他永世不得翻身才行。所以荣祥那边有何要求,他一般都会尽力满足,只图这位小兄弟卖些力气,真真正正的帮上自己的忙。

傅靖远坐在家中的一间客室里,理发。

上一章 下一章
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