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章

这句话响的突兀。众人一起往门口望去,只见顾文谦不知什么时候来了,他斜倚在门框上,似笑非笑,语气冰冷。

荣祥抿了下嘴唇:“顾参谋长又有何高见啊?”

顾文谦皱皱眉:“高见是没有的。只是代表大家来跟您请个愿,能不能停战别打了?”

“你在胡说八道什么?”

“士兵们吃不饱穿不暖,不眠不休连续打了两天,都已经不堪忍受了。三爷,我的司令,他们跟这荣家这些年,从满洲一路跑过来,不容易啊。您多多少少总得给人点活路,他们这些人死了,连个收尸的都没有。”

荣祥对余下众人挥挥手,示意他们先出去,然后退了一步,跌坐在椅子上:“顾参谋长今天怎么这么仗义执言?当兵的不就是卖命吗?你看见他们被人杀,怎么没看见他们杀人呢?”

“要是凭他们自己的心意,谁也不想杀人和被杀的。三爷您是他们的主子,他们按理讲是该听您的,可是您就一点也不怜惜自己的部下吗?傅靖远这回又带了一万人,傅仰山被杀的消息马上就会传到他耳朵里,您想他会善罢甘休吗?他那一万人在城里吃饱喝足了才过来,我们可是在这冰天雪地里熬了两三个月了。这么一算,虽说我们人多,可也占不了多大便宜。既然不能速战速决,那么若再来一场持久战的话,不用人来杀,自己就要冻饿而死了!”

荣祥掏出手帕擦了擦额上的虚汗:“小孟!”然后转向顾文谦:“你等一下,我再和你说。”

顾文谦点点头,表情闲适的观看小孟给他打针。这回打针很费周章,因为要把袖子一直撸到肩头,打在上臂的血管中。前臂的静脉血管处已经快被扎烂了。他的皮肤也许是过于细嫩的缘故,愈合能力极差,一个针眼,总要两三天才能彻底长好。以此速度,他简直是在以有限的皮肤,来迎接无限的针眼。

过了两分钟,他恢复了常态。一边扣着袖扣,一边抬起头继续刚才的谈话:“当兵打仗,吃苦受伤是在所难免的。否则,要他们当兵的干什么?”

“可是上级也应该体谅部下才行啊。他们很久都没有发饷了,无衣无食的不怪他们那时候在西安城里乱闹!”

“发饷发饷,是我不想给他们发吗?我拿什么发啊!我的家产都留在奉天了,你让我现在去和日本人要回来吗?你以为我是把钱藏起来,然后让我的兵去要饭打劫吗?”

“您当时在西安的排场也很不小啊!把您捧舞女的钱省下来,也够他们发几个月的饷钱了!当官的花天酒地,让小兵去吃糠,你不怕他们哗变?”

“你少拿哗变吓唬我--------”说到这里,荣祥忽然神色一变,目光在顾文谦身上来回转了几个来回:“你什么意思?”

顾文谦耸耸肩:“我只告诉你,官逼民反,同理也会有将逼兵反。两者的不同之处就是,民没枪,兵有枪。”

荣祥直视顾文谦,眼神渐渐凌厉起来:“你要造反?”

顾文谦弯了弯腰:“三爷,咱别打了。就算您为下面这些弟兄们着想。回潼关吧。知道您呆在那个地方不甘心,可是来日方长,犯不上非得现在,让这些个小兵们都冻死在这冰天雪地里。”

荣祥点点头,气急反笑:“好,好。顾文谦,你行,你现在敢来逼我了。你比易仲铭有胆色,你有出息!”

“三爷您别这么说,我并非为了一己之利才冒险来和您说这些的。可是您现在实在是有点儿做的过了。有兵才有我们,没了兵,我们就成了光杆司令,什么都不是了。您说对不对?”

“我说,我先毙了你,然后我就退回潼关等着过年,你肯不肯为大家死一个啊?”

顾文谦似乎是失望的摇摇头:“三爷,不是我说,您还是年纪轻,竟说些孩子话。”

荣祥的嘴角抽搐了一下,随即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枪,仔细的对准了顾文谦的胸膛:“怎么,你以为我在开玩笑?”

顾文谦回身推开房门,籍着房内射出去的灯光,两排长枪赫然对准屋内,做蓄势待发状。

“如何?”顾文谦回头看着荣祥:“我要是死了,您还得陪着我。”

荣祥持枪瞄准的姿势不变,心里却飞速的转个不停。毫无疑问,顾文谦是主谋。现在不能确定的就是,外面这些人是不是死心塌地的跟着他,如果不是的话,那么自己一枪打死了他,外面的人见没有首脑,便未必有胆子敢回打过来。可是这种事,又不能先打一枪试试看的。

可是顾文谦既然今天敢做到这个地步,显然是策划已久的。就算今天他不动手的话,以后也不会放过自己。两人反目至此,以后还怎能在一起共事?

想到这里,荣祥骤然扣动了扳机。

接下来的事情,他只好无奈的将其归为天意。

当时他刚打完吗啡,状态应该是最好的时候,却不知怎的,忽然在扣动扳机那一瞬间手腕一软,那颗射向眉心的子弹硬是打向了胸口。接着他慌乱中连发几枪,全都失了准头,一枪打到顾文谦的肚子上,另一枪则打到了门口的一个士兵。几乎是与此同时,小孟猛的冲上来将他扑到在地,随即一排子弹齐刷刷的打到了后面的砖墙上。

顾文谦按着肚子,皱眉揉了揉,这子弹的冲力够大,隔了防弹衣,还是打的他疼痛不已。抬手止住了后边的士兵。他慢慢的走到荣祥身边:“孟副官,你起来,我和三爷还没唠完呢。”

小孟也不看他,麻利的爬起来站到一边。

荣祥仰卧在地上,用肘部撑起上身刚想起身,不想顾文谦忽然抬起穿着军靴的右脚,轻轻的踩到他的胸口上,同时回头道:“孟副官,麻烦你把门关上。”

小孟表情漠然,走过去将门严密关好,然后站到门旁。

“三爷,你还真是心狠手辣,说开枪就开枪啊。”说完话,他脚下忽然使劲,踩的荣祥后背嗵的一声撞到地面上。

“顾文谦……你敢……”

“我有什么不敢的。我顾文谦除了易先生和你家老爷子之外,谁也不怕。”

荣祥又急又恨,抬起手用力的去推他的小腿:“你懂不懂什么叫时机?打完虎头驿那些兵们也死不光,可是错过了时机,以后想再动傅氏就难了……你这个时候做什么乱?”

顾文谦用眼角余光瞥了门边的小孟一眼,发现这人正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脚下不断挣扎的荣祥,似乎并无过来援手的意图。而荣祥--------顾文谦心中冒出了一个诗意的比喻:好像一朵被钉子穿透固定到泥土中的白色百合花。那点可怜的小力气哦……他几乎可以想象,如果自己脚下再加大一点劲,他体内那副脆弱的骨架就会喀嚓一声,变成一堆细碎的白瓷。

“三爷,您省点力气吧。如果没有绝对的胜算,我也不会贸然前来。现在军中谁还想打仗?恐怕只有您一个人而已。”

荣祥脱力般的松了手,一张脸苍白如纸,狭长幽深的眼中是异常绝望的黑色火焰:“你……你算把我给毁了……我这辈子毁到你手里了……你这狗娘养的杂种!你杀了我吧,否则我不会放过你的!”

顾文谦微笑起来:“三爷,您想多了。您不杀我,我是不会先杀您的。因为我们之间,毕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。说穿了,我们只是不想因为您要抢地盘而变成炮灰而已。”

荣祥的脸上显出厌恶的表情,他虚弱的扬了下手:“你接下来想怎么样?”

“我想让您宣布撤兵停战,然后撤回潼关,仅此而已。”

“不可能!”

“如果我强迫您这么做呢?”

“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好了!想让我宣布停战撤兵,绝对不可能!”

“口气这么强硬?倒不知你强硬的资本是什么。不过我最好奇的一点,就是在我停掉您的吗啡的情况下,您能够支撑多久而不跪地求饶。”

说完这句话,他很满意的欣赏着荣祥那慢慢惊恐起来的表情。

“你……就算这边不打了,那傅靖远呢?”

“傅靖远好办,就算他为兄复仇心切,可也犯不着搭上身家性命。我们不愿打,他更不愿打。”

荣祥吐出一口气,良久不语。

顾文谦等的烦了,脚下稍微的加了些力气,望着地上如活鱼般猛然一挣的荣祥,他再一次出言威逼道:“三爷,您就发话,让弟兄们回去吧。”

在他的印象中,这荣祥平日里娇生惯养的,如今这么连踩带吓的,怎么着也该服软了。谁知他话音刚落,荣祥便扭头闭上眼睛,气息断断续续的答道:“这个话……我发不了。别的……你也不要说了……士兵们随你走……我没办法……可我自己……绝不下令撤退……”

顾文谦若有所思的摸摸下巴,同时抬起了脚:“你自己找罪受,可怪不得我。我现在就带着人回潼关去,你呢,既然不肯走,那我就把你留给傅靖远好了------正好人家平白无故的死了个亲大哥,怎么着也得给人点交待不是?”

荣祥一手按着胸口,一手撑地摇晃着站了起来。听完顾文谦的话,他轻轻的咳了一声,随即冷笑道:“你杀了我吧。”

他这句话话音未落,忽然脚下一软,眼看着便要仆倒在地。顾文谦下意识的一把扯住他的胳膊,用力将他捺到了旁边的椅子上。

“怪不得你一心求死,以你这具被腐蚀空的躯壳,我不杀你,你也活不了多久了吧?”

荣祥抬眼看他,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,眼白太白了,几乎有些泛蓝。他似乎是连咬牙切齿的力气都没有了,声音是一种轻飘飘的虚弱:“没想到,最后害我的会是你。枉我费尽心机,从老头子手中接下来的竟是你们这个烂摊子。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了,只能说是天要绝我。与其被俘,我毋宁死!”

顾文谦叹了口气,从腰中抽出左轮手枪,将子弹顶上膛,然后轻轻的放到桌上:“那请吧。你潼关的太太,我会担负她一切开销的。不会让她受苦。”

荣祥抬手,拿起枪顶到自己的太阳穴上。

小孟忽然向前走了一步:“三爷你-------”

荣祥向他一点头:“你别过来,等着给我收尸。交给别人,万一把我拖去喂狗了呢。”说完这话他闭上眼睛,不给自己多想的时间,手指决然扣动了扳机---------

“咯哒”一声。

再扣,还是极清脆的“咯哒”一声。

没有子弹?

顾文谦的声音骤然响起来:“三爷,我说过不杀你,就绝不会杀的。不过从此我倒要对你有所改观了,视死如归,算你是条汉子!”

傅靖远到达虎头驿时,傅仰山的遗体已经被亲信收拾干净,暂时停在了那所宅院中。

亏得天气冷,尸体没有任何的变质腐烂。掀开头上的白布,傅仰山铁青了脸色,眼睁睁的望着上方的傅靖远。死不瞑目。

子弹是从他的口腔射进去的,从后脖梗儿飞出来。所以乍一看,并没有枪伤的痕迹。只是上下的门牙都被打掉了,那微张的嘴便显得黑洞洞的。

傅靖远有一瞬间的恍惚,他大哥平时睡觉也是爱张着嘴的,呼呼噜噜的吵得要命。可是现在,他睡的安静了。

旁边的副官紧跟着他,只怕他悲伤过渡,会做出些意外之举。谁知他表现的异常冷静,从头到脚审视了他大哥的着装之后,他拉了把椅子,坐到傅仰山身边。然后双手捧着头,声音微弱的斥退了身边所有的人。

人常说长兄如父,他先前对此并没有什么深切感触。现在回首往事,却是感慨良多。

他是幼年丧父。家里就凭着他大哥主事。从小到大,他们就是两路人。

他俩是兴趣不和,志趣不投。弟弟出洋留学,念了很高的学位。哥哥却始终连封书信都写不连贯。弟弟是摩登青年,哥哥是粗俗军爷。两个人坐在一起,简直就没话讲。

傅靖远想,其实自己从来都没有关心过大哥的。他这二十多年的人生,过的堪称潇洒任性。而潇洒任性的基础,还不是因为有大哥供着?

钱是哪里来的,他从来不关心。父亲是个一掷千金的人,死时留下许多所小公馆和姨太太,还有许多不敢来要债的债主。正经的钱却是不多。

他当年在国外,是出名阔绰的公子哥儿。不用他张口,傅仰山自觉的就按月给他汇钱。钱一多,他就忘了这钱的出处。后来回国了,知道那都是他大哥刮地皮刮来的,还表示了充分的鄙夷。

他总挨傅仰山的骂,因为不肯回来跟他学正事儿。傅仰山至今为止也没儿子,一片家业都是要给傅靖远的,所以看他倒处闲逛,见了人又冷淡不肯敷衍,就恨铁不成钢的生气。他是真生气,坐在沙发上呼哧呼哧的,搭着傅靖远的影儿了,就要又骂又威胁的吵一场。他比傅靖远大二十岁,心底可能也不把他当成自己的平辈人看待。

傅靖远用力的按了按自己的额头。脑子里乱纷纷的,他几乎要抬不起头了。一颗心也随着头往下坠--------跟吊了块大石头似的。简直让人喘不过气了。张张嘴,一丝声音也发不出。

这么活生生的大哥,自己唯一的亲人,没了。

他在灵堂一直坐到半夜,忽然爆发似的从喉咙深处哽咽了一声,然后那眼泪便跟断线珠子似的,一滴赶不及一滴的,瞬间流了满脸。

第26章

顾文谦端坐在椅子上,一动不动。

他有一种很奇异的恐怖感觉。仿佛是眼看着自己的灵魂被抽离了身体,楔入了石壁。那东西深深的扎入了他的颈部,是什么?一支钢笔?

是的,一支钢笔,金色的笔身,是自己常用的。他在半分钟前旋开了笔帽,然后想要递给荣祥在和谈书上签字……可是……怎么就会变成这样子了呢?

小孟回头看了看外面,依旧是那两名值班的卫兵------不,午饭时间,只剩下一个了。

于是他毫不犹豫的一手抓起毛巾捂住顾文谦的口鼻,一手狠狠的将那支钢笔拔了出来。顾文谦表情呆滞的望着他,忽然身体抽搐一下,血沫从伤口中汩汩的涌了出来。

慢慢的扶他仰到椅背上。小孟从衣袋里掏出匕首,动作麻利的划开了他的喉管。

后面的荣祥松了口气,他将手枪里的子弹顶上膛,然后用手握着插进棉衣口袋里。

小孟走到桌边,拿起钢质托盘,像往常给荣祥打完针的样子,推门向外走。门口的卫兵见惯了,扫他一眼,随即又扭头望向炊事房处飘起的青烟。

下一秒,他的颈动脉已经被彻底的割开。他甚至还能看到自己的鲜血哧的喷向空中,是一个鲜红的,雾一样的扇面。

而凶手一个闪身躲到一边,动作敏捷的甚至连一丝血星也没有沾到。

颜光琳坐在窗下,就着桌上那一盏小小台灯,专心致志的读着一本英文小说。旁边还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,是她新雇来作伴的一个本地丫头,名字叫做招弟。

招弟的膝盖上放着个小竹篮,里面堆着五颜六色的布头。她眯起眼睛翻拣着,想找几块颜色相配的绸缎做小孩子的鞋面。挑了一会儿,她好奇的抬头看了颜光琳一眼:“太太,您歇会儿吧,累了身子可不好。”

颜光琳用手托着腮,百无聊赖的用手指划着书页:“我成天无所事事,哪里会累呢!”

“念那么厚的洋文书还不累?太太,我在咱们整个县里,都没有见过比您更有学问的人呢!您要是个男人,早两年前清的时候就能去考状元了!”

颜光琳不禁一笑:“罢了,我这便睡,你也别做针线了,回房歇着吧!”

招弟答应一声,将那几块绸缎卷了个小卷放回篮子里,然后起身去给颜光琳铺被。颜光琳捂嘴打了个哈欠,起身捶了捶腰。算起来她也有四个月的身孕了,虽然还不是很显身,可是坐久了,也觉着腰酸背痛,仿佛比先前娇贵了许多。不过孤身一人在这偏僻的小县城里,娇贵也是白娇贵,身边连个疼惜的人也没有。想到这里,她就忍不住的要怨荣祥,怨毕了,心里却又柔柔软软的惦念起来,盼着他赶快打胜仗,然后好回来同自己过点安逸日子。

她在做女孩子的时候,是素来鄙视这种一心系在丈夫身上的乏味妇人的。直到现在她也依旧保持着清醒的头脑,只是想法发生了相当的改变---------她现在觉得,能够做一个有人可念的妇人,其实也有其浪漫之处。尤其是此刻,战争分开了一对相亲相爱的新婚夫妇,这简直就是小说里的情节嘛!

她总是用这种想法来安慰自己,久而久之,几乎信以为真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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