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章

“傅靖远。”

“哦……久仰。”

傅靖远摆摆手:“别骗我了。你刚到西安没有多久,怎么就久仰我了呢?我不信我的名气那样大,会从西安一路响到满洲。”

他这话说的出人意表,逗得林凤卿倒不急着走了:“傅先生说话可是够老实的!”

傅靖远摇摇头:“缪赞了,你站在台上放眼望下去,果真见过一个老实人么?”

林凤卿觉着这话不好回答,便笑了笑。

“算了,那个老何跑了,我让司机送你回去吧。”

林凤卿觉得这个人很是有些与众不同,干脆也就不同他客套了:“以后傅先生若有时间,来捧我的场吧。”

受到他这样名伶的邀请,他以为傅靖远定会高兴的一口答应。谁知傅靖远却迟疑了一下:“其实我是不大爱好京戏的。不过你在台上很漂亮,我一定会去看的。”

林凤卿有点哭笑不得:“那……看不看随你哦,我可要走了。”

“你路上小心。再见。”

林凤卿随口说了一句欢迎捧场,谁知第二天晚上在天和戏院演出时,果然就看到了台下的傅靖远。他个子高,人又生的体面,所以在人群中一眼就被认了出来。林凤卿不知怎的,忽然觉得很有趣,脸上便不由得带出点笑意。

散了戏,老班主跑进来说外面有人等,林凤卿以为又是哪个油光锃亮的土财主,刚要发脾气,老班主连忙添上一句:“这位可是市警察局的局长,咱可不能得罪啊。”

林凤卿脑子里转了转:“是不是个高个子穿西装的?”

“是啊。”

他松了口气,一边换衣服一边摆手道:“我知道了,让他等着吧。”

话虽这样说,他还是下意识的加快了动作。

走出戏院后门,他一眼便看到站在汽车旁的傅靖远。傅靖远本来是正常的表情,可是看到他后,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,微笑着开口说道:“林老板,赏脸一起去吃个夜宵如何?”口音语气,同何孟言一模一样。

林凤卿一怔,随即大笑起来。说起来他今年也有二十三岁了,可是表情举止,都还像个少年似的,所以总让人觉着他年纪还小:“你昨天听见了?”

傅靖远犹豫了一下:“其实何夫人也没要找老何,他贸贸然跑去打扰了他夫人的牌兴,恐怕是要挨打的。”

“哦……你-------你可真是-------”林凤卿恍然大悟原来昨天是他刻意帮忙,倒是一时间不好意思起来。傅靖远却拉开车门做了个请的动作:“赏个脸嘛,林老板!”

林凤卿只觉着傅靖远这人实在好玩,便不再迟疑,低头上了车。

二人一路去普天酒楼吃了晚饭。饭桌上两人也是言谈甚欢。林凤卿相与过的公子少爷多了,像傅靖远这样的人却是从未遇过。很显然,他是个有学问有头脑的正经人,说起话来,即便是在调笑,也绝无一句低俗下流之语。

饭吃到末了,林凤卿忍不住说道:“没想到在西安会遇到傅先生这样个风雅有趣的人。”

“我有趣么?其实你的意思是,我不说那些虚伪矫饰的客套话吧。”傅靖远少喝了点酒,虽然没醉,却也带了点酒意。

“不说虚伪矫饰的客套话这件事本身,就已经很有趣了。我走过许多的地方,接触过许多的人,可是像傅先生这样率性直言的,就只有你一个。”

“这个评价太高了。不过我的确很讨厌说谎,可是被四面八方逼着,不说不行。知道我为什么不爱听戏也要在台下坐了整个晚上吗?因为我喜欢你---------你不要笑,你应该知道,如果我不喜欢你,就不会散戏后去等你---------要说原因呢,从昨晚你拒绝何孟言时我就看出来,你有点小聪明,而且是那种健康的、可爱的小聪明。”

林凤卿笑了起来:“你早就听见我和他的对话了?还有你这是在夸我吗?”

傅靖远也笑了起来:“我的语言使用不当了,对不起。我只是想说你这个人很可爱,我现在的生活很沉闷,简直看不到出路。所以看到你,我就会觉得眼前明朗一些。还有,我说出来你不要见怪,你的眼睛,和我从前一个恋人的眼睛很相像,都是非常的清澈。”

称赞他相貌的人太多了,所以林凤卿的好奇点在另一个词上:“从前的恋人?为什么没能在一起呢?”

傅靖远叹了口气:“因为志趣不投。不是一路的人,再怎么努力也走不到一起去的。”

“她嫁人了?”

对方抬眼向他一笑,忽然转移了话题:“不提这个了,我带你兜兜风去如何?”

半个月后,林凤卿在西安彻底的威风起来。何孟言之流也不敢再去登他的门,因为晓得他现在有傅靖远捧着护着,成朵富贵花了。

听了那些个传言,林凤卿只是暗笑,其实他和傅靖远之间最清白了,哪有外面说的那样乌七八糟。不过他素来也不怕传言,对于他来讲,传的人越多,越能提高他的名气,那可是好事。

至于这个傅靖远,他心里暗暗觉着他好像是有点痴。在自己身上也花了许多的钱和时间了,却迟迟不见更进一步的行动,好像要保持住这个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状态似的。两人见面,无非都是傅靖远发发牢骚扯扯淡,而林凤卿的任务,只是要做一个貌似活泼明快的听众就可以了。

这天,两个人正在傅家高谈阔论,忽然一个下人匆匆走来,俯身低声说道:“小孟来送单子了。您是先过一遍目呢,还是直接就送账房,让丁师爷明天去把上个季度的帐给结了?”

傅靖远犹豫了一下:“你把他叫进来,我看看单子。”然后转头对林凤卿道:“你等等,我有一点事情。”

门外传来很轻的脚步声,一个大男孩走了进来,先是恭恭敬敬的向傅靖远躬了躬身:“傅先生您好。”然后双手奉上一沓纸单。

傅靖远欠身接过来,仔细的翻看了一遍,立时就皱起了眉头:“三个月用了四百五十支针剂?这是给人用的还是给大象用的?上个月谢廖沙大夫怎么说的?不是让他尽可能的控制用量么?你回去,就说我问他,他到底还想不想好了。”他越说越气愤:“还有你,他现在糊里糊涂的,全都是你在拿主意了。你可好,全凭着他的性子来。你自己还有没有点主见--------算了,我知道,跟你说也是没有用处的,你除了他的话之外,从来都是谁也不听。总而言之,你回去,找他脑子清楚的时候,告诉他,他要是别的花销,多少钱我都供得上;要是拿了钱就往死里打针,那可别怪我小气吝啬!他这两天怎么样?”

“还好。”

林凤卿有点好奇的抬头向那个大男孩望去,想看看在如此强势的指责下还能保持淡漠态度的,会是怎样的一个人。

然而待看清了他的相貌之后,他惊异的几乎失口叫出声来--------这个人他认识啊,他不是那个荣祥的小跟班么!当年荣祥同他要好的时候,每次都是这个叫小孟的在卧房门外站岗,搞得人很是有些尴尬。事实上,他对这个人的印象还满深刻的,因为长的有些稚气,像个半大的男孩儿,可是态度一贯严肃,好像没有感情似的。

小孟是荣祥的人啊,怎么会跑来挨傅靖远的骂?荣祥现在怎么样了也是不大清楚。他对这个人的印象依然停留在奉天时代,说起来他带兵撤出满洲时,连个招呼都没同他打,也算得上是薄情寡义了,可是一想到原来他对自己的好处,又总觉着他定然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才会如此,潜意识中总是怨恨不起来。

林凤卿脑子里转了几个弯儿,心里瞬间打定了主意。故意的起身走到小孟面前仔细的上下大量一番,然后大声惊讶道:“哎,你不是那个……那个小孟吗?”

傅靖远很奇怪:“你认识他?”

小孟也很奇怪,因为他根本就不记得林凤卿这个人了。荣祥一直走的是花花公子路线,相好过的名伶多不胜数,小孟跟着看得多了,总觉着这些人仿佛都是一个模样,都是女里女气的漂亮男人,简直有些分不清谁是谁。而这个林凤卿历史久远,更是让他连想都无从想起。淡淡的看了眼林凤卿,他转身便想离开。

谁知林凤卿在后面笑嘻嘻的又加了一句:“荣三爷现在可好啊?”

傅靖远更加奇怪:“你还认识他?”说完之后忽然醒悟过来,随即心里便像被浸了醋似的,酸溜溜的不是个味道。

小孟也没法继续走下去了,他犹豫了一下,很勉强的答道:“还好。”

“他现在在哪里呢?”

小孟停住脚步,不走,也不回答。傅靖远的眉心则拧成了个大疙瘩:“他也在西安呢------小孟你先走吧-------凤卿你好像和他还颇有交情啊。”

林凤卿回到座位上坐下,很俏皮的一撇嘴:“那是当然,交情深着哪!”然后瞥了傅靖远一眼,本来是想看看他有没有吃醋,谁知发现他满脸的羞恼,倒像是被当众扒光了衣服一样。

第27章

四月的西安,天气其实已经颇为和暖了。

花园府邸院内的红花绿草也开始竞相的现出生机模样。小孟对于植物是最没有研究的,不过面对满眼的花红柳绿,也觉着心里有些隐隐的快活。

他步伐轻快的穿过整个院子,走到楼后的草地上,草地边有棵枝叶繁茂的老树,树下的白色长椅上,荣祥正在打瞌睡。

他整个身子都靠在椅背和扶手上,头沉沉的垂下来,睡得无声无息。椅背那端落了只麻雀,正在来回的啄着,看到有人走过来了,连忙拍拍翅膀飞回枝头。阳光穿过厚密的枝叶,洒下满地的光影斑驳。

小孟轻轻的坐到他身边,双手拄着膝盖,感觉非常的平静和悦。扭头看看荣祥,发现他已经把头低到不能再低,颈子弯曲的仿佛快要折断,让人看着替他难受。

小孟忍不住伸手托起他的头,让他靠到自己的肩膀上。面颊触到头顶那短短的头发,他忍不住要微笑。

没人见过他笑,包括荣祥和他自己。可是若有人肯在此刻递给他一面镜子的话,他也许会对镜中那个映像感到无比吃惊--------娃娃脸的人,笑起来大抵都是很可爱的。然而可爱这个词,实在是和他这个人没有任何交集。

他举起手中那支红色半开的花嗅了嗅,然后慢慢的将它插进荣祥胸前的衣袋里。荣祥今天穿了一身深灰色的中山装,崭新笔挺的,因为天热,所以敞开了没有系扣子,露出里面的白色衬衫。这样素净沉暗的衣服配上一支艳红的花,看起来简直像个自恋狂的打扮。

所以当傅靖远第一眼见到他时,不禁下意识的笑了一下,但那个笑容在他脸上一闪而逝。作为一个聪明人,他现在已经会很好的控制自己的言行表情了。

迈开步子向长椅上这一对木雕泥塑似的主仆走过去,他觉得自己好像一架来势汹汹的战车,雷霆万钧的将小草全部碾成了绿泥。

小孟远远的就见到了他,立刻小心的拍拍荣祥的后背,想把他唤醒。可是荣祥只昏沉间哼了一声,并没有清醒过来的意思。而与此同时,傅靖远已经停在了这二人的面前。

“让他睡吧。”他发了话。

小孟面无表情的扶着荣祥靠到椅背上,然后起身走到椅子旁边站定。

傅靖远毫不客气坐到了刚才小孟的位置上,他歪头打量着荣祥,见他睡的正酣,只是略略有点蹙了眉尖,想必是后脑枕在椅背上,硌得不大舒服所至。

他总是睡,傅靖远想,如果再任由他这样发展下去,总有一天他会如愿已偿的睡死。

在潼关那次不就是么,亏得自己找来随行军医给他注射了大量的钠洛酮解毒,否则他现在早已经烂在土里了。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的厌恶小孟,他觉得小孟这个人是没有人性的。让他杀人,他就毫不犹豫的杀。

随行军医是个典型的庸医,根本掌握不好各种药剂的用量。钠洛酮打多了会引发严重的戒断反应,为了缓解痛苦,只好又继续大量的使用吗啡。如此反复的折腾下去,等到离开潼关时,荣祥已经被治疗的有些精神错乱。

因此,他在心里对荣祥总觉得有些愧疚,好像是一个人已经走向悬崖边缘了,自己却又上前去推了一把。不过要是回归理智去考虑的话,又完全没有愧疚的必要,甚至自己这种行为还算的上是大慈大悲--------他本应该杀了这家伙给大哥报仇的。

现在的荣祥,基本可以算作是个废人了。他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昏睡和神志不清中度过的,而且开始分不清现实与幻觉。可即便如此,他还是有办法来进行反抗。比如,他不说话。

不说话,别人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、看什么。窥不见他的内心,自然也就不知道他到底糊涂到了什么地步,也就无从攻击嘲笑他。与此同时,他对于那个小孟的依恋简直到了病态的程度,小孟是汪洋大海中的一根浮木,而他就是天下最孤单的溺水人。仿佛在他的心中只有小孟才是真实可信赖的,而其他人,则都是虚幻魔障。

因此,傅靖远愈发的讨厌那个小孟了。

安静的坐了三分钟,他忽然起了兴致,把手放到荣祥雪白的颈子上用力一捏,果然他被吓得惊叫了一声,眼睛还没有睁开,身体先猛然的向上挣了一下,可随即又被傅靖远按了下去。

“大白天的,睡得不错啊。”傅靖远冷笑问道。

荣祥孩子气的揉揉眼睛,然后神情木然的望着他:“你……”

傅靖远翘起二郎腿:“我这一阵子,遇到了你的一位故人。”

荣祥很困惑的仰起头,目光越过傅靖远,落到了侍立于旁边的小孟身上。小孟走了过来,站到他背后。

“故人……”荣祥安心的靠向后面,眼睛又要阖上。

傅靖远连忙伸过手用力的捏了下他的脸蛋:“你不想知道是谁吗?”

荣祥麻木不仁的哼了一声。作为一个万念俱灰、混吃等死的俘虏,他早已经失去了任何好奇心。随便是谁吧,无所谓。

傅靖远等不到他的提问,觉得有些扫兴:“你想想,在奉天的一个戏子。想起来没有?”

荣祥仰起头,透过密密层层的枝叶,宁神望向澄净的蓝天。一片叶子旋转落下,边缘擦过他白皙的面颊,落进微敞的领口里。他抬手拈起那片叶子,放到唇边划了一下,然后抽出衣袋里的红花,将叶柄弯绕着绑于花下,如此便有花有叶,宛如天然。

他将那朵花举到眼前,自我欣赏似的莞尔一笑,棱角分明的粉红嘴唇抿出一个优美的弧度。然后转眼低眉,把花插进了傅靖远胸前的衣袋里。

傅靖远怔怔的看着他,心中纷乱,不知他忽然如此示好,是出于何意。而荣祥抬眼望着他,那眼神是久违了的温情脉脉。

他一时语塞,忽然着了魔般的想侧过身去想要抱抱这个可怜的人。谁知他的手臂刚刚张开,荣祥忽然变了脸色,并且飞快的向后挪了一寸:“你干什么?”

傅靖远也愣了一下,随即飞快的恢复坐姿:“你不是……不是想让我……”

荣祥很困惑的看着他:“我……怎么了?”

傅靖远拔出衣袋中的花扔到他身上:“你耍我?”

荣祥捡起花看了看,然后一边扔到地上一边很苦恼的抬手捂住眼睛摇摇头:“我刚才……看错了,对不起。”

听了这话,傅靖远忽然怒不可遏起来。他猛然起身走到荣祥面前,双手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捏下去:“那你以为你看到了谁?怎么,你觉得到了这个时候,还会有哪个相好的来看望你这个废物吗?你说,你以为我是谁?”

荣祥痛得皱起眉头:“小孟!小孟……”

小孟果然应声上前,他手法娴熟的格开了傅靖远的双手:“请傅先生不要这样。”

傅靖远气的抬手从腰上拔出枪对准小孟:“滚开,这儿轮不到你插手!”

小孟对他的恐吓充耳不闻。倒是荣祥一边回身推他走开,一边对傅靖远轻声道:“别杀他。”

傅靖远本来也只是想吓唬吓唬这两个人而已,结果看到荣祥这样维护小孟,心中不禁别扭的好像打了个结,那满腔的怒火憋在里面,让人简直要发疯。放回手枪,他指着荣祥的鼻尖再一次问道:“你说,你刚才以为我是谁?”

荣祥很冷漠的垂下头,他现在脑子里不大清楚,看见傅靖远忽然发脾气,本能的就想以沉默来对抗。

“不说话?好啊,那一会儿就别打针了。”

上一章 下一章
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