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0章

赵航森回头,瞪着这位一身黑绸裤褂的高大男子:“你谁啊?”

小香兰怯生生的站起来:“苏先生好。”

荣祥没想到自己到上海后第一次出来逛逛,就会碰到这样的奇遇。

真是人要倒霉,喝凉水都要塞牙的。

赵航森大概是在他那二姐夫的庇护下,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。那姓苏的显然是个大流氓,身后带了许多喽罗。而赵航森就偏是不肯妥协,甚至还同对方吵了起来。荣祥坐着没动,心想几年不见,赵航森还是这么蠢。

眼见着他又要发作少爷脾气,荣祥怕闹大发了自己要受他牵连,忍不住扯了他一把,低声劝道:“算了,走吧。”

他本来坐在暗处,众人光顾着对峙,还没有注意到他。他这回一出声,赵航森和苏半瑶的目光一齐转向他,定定的看了三秒钟后,苏半瑶收回目光,开始发飚。

“看来赵先生是不肯给我苏某人这个面子了,好,那也就别怪我不给闵局长面子。”说完,他回身做了个手势,舞厅另一角的几桌人立刻起身向这边涌来。

舞厅中顿时乱了,台上的节目被停止,歌女也跑去后台躲起来。荣祥暗暗叫苦,然而环顾四周,决定还是坐着比较安全一些。

赵航森这时才知道害怕,然而为时已晚,他被几个人一拥而上按在地上,乒乒乓乓的痛揍起来。小香兰哭着要去拉他,反被人推的一跤坐在地上。

荣祥很为难的望着挨打的赵航森。不想苏半瑶悠然坐到赵航森方才的位子上,对荣祥说道:“你坐的可是够稳当啊!”

荣祥看了他一眼,知道他在讽刺自己不讲义气,眼看着朋友挨揍。但他与赵航森的交情也就仅此而已,所以毫不在意,只点了点头。

苏半瑶用手摩了摩剃得光溜溜的下巴:“你是谁家的公子啊?”

荣祥打心眼里是看不起这种市井流氓的,但人在屋檐下,不敢不低头,只好含糊答道:“刚来上海。”

谁知苏半瑶不依不饶:“哦?贵姓啊?”

“……荣。”

“荣什么?”

荣祥皱眉看着这个苏半瑶,极力缓和语气道:“苏先生,赵航森不懂事,你打他两下出了气,就算了吧。”

苏半瑶侧过身望着他:“嚯!你是给他求情了?不知你凭的是什么?”

荣祥叹了口气,心想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,现在连个街头小流氓都能这样同自己讲话了。

苏半瑶却拍拍手,命手下停下拳脚,把赵航森架了起来。只见赵航森被打的鼻青脸肿,口歪眼斜。身上的西装衬衫也被扯脱一半,领带则像条勾命索似的缠在脖子上。此时他又痛又怕,两条腿面条一般,哪里还站得住。结果被人照着屁股踢了一脚:“站稳!”

苏半瑶负手起身,围着赵航森走了一圈,然后从身后桌上的果盘里扒拉出半个大苹果放到他的头上。众人看了,正在狐疑,只见苏半瑶又从腰中拔出把枪来拍在桌上:“荣先生,你既然敢给这位赵大少求情,那就别怪苏某人今天难为你。你现在若能一枪把他头上这个苹果打中,那我就什么也不说,不但放了他,连他喜欢的那个小婊子也一并放走。若是你不敢打,那你既是同他一起的,恐怕也要受点牵连!”

荣祥睁大眼睛望着他:“就这些?”

“就这些!”

荣祥抬手叫过一个侍应生,要了纸笔写下自己的车牌号,又大概说了停车的位置,让他去把司机叫过来。然后站起来拿枪瞄准,瞄了半天,却又放下来,很烦躁的大声道:“赵航森你能不能不乱动?”

赵航森吓的裤子都湿了:“小祥……你可得瞄准了呀……要不你去找我二姐来吧……呜呜……你不要开枪了……我很害怕啊……”

荣祥同赵航森之间隔着三张大圆桌,听了他这番话,他气的低声骂了一句,抬手就是一枪。

砰的一声,赵航森应声到地。

厅内顿时一片沉寂,有人轻声道:“打死人了?”

又有人上前去细看,看了半天,忽然笑骂道:“吓!你们看他一脑袋碎苹果渣子,不是死人,是吓晕了!”

这时外面传来咚咚的脚步声,只见一个穿了灰色西装的年轻人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,正是小孟。

小孟一见厅内这狼藉的样子,就知道肯定是出了大事。借着七彩闪烁的灯光,他找了半天才看到荣祥,连忙快步走过去:“三爷,怎么了?”

荣祥把枪放回桌上,向赵航森的方向撇了下嘴:“吓晕了,你把他弄醒,然后好送他回家。”

小孟走到赵航森身边,也不叫他,径自从桌上拿起一瓶未开的大香槟酒,在桌沿上磕碎了瓶口,然后咕咚咚的一股脑儿全倒在赵航森的脸上。那香槟酒一直用冰块镇着的,此刻把赵航森浇了个透心凉,只见他哼了一声,果然缓缓的睁开眼睛:“哦……我还活着?”

小孟也不理他,弯腰把他扯起来抗到背上。

荣祥抓起帽子扣在头上,看了苏半瑶一眼:“谢你给我这个面子。”

苏半瑶似笑非笑的,目光像条大舌头,把荣祥从头到脚的舔了一遍:“看不出你老弟好枪法啊!”

荣祥不愿在这地方多停留一秒钟:“过奖。再见。”

说着便闪身绕过苏半瑶,快步向楼梯走去。小孟连背带拖的带着赵航森连忙跟上。

上车后,荣祥恨恨的踢了赵航森一脚:“你二姐家在哪儿?”

赵航森呻吟一声,指挥小孟转弯。又扭过头带着哭腔道:“小祥,这回亏得有你救我……我哪儿知道姓苏的是这么个不能惹的啊……哎呀肋骨好疼。”

荣祥瞪了他一眼,目光凌厉:“他妈的为了你,我还得跟个流氓低声下气!”

“哎哟……小祥你不晓得啊,上海的流氓可不像咱满洲那边的匪帮……这苏半瑶敢在百乐门打人,肯定是那两个青帮大佬的门生,现在这世道,连蒋中正都是黄金荣的徒弟呢……唉呀鼻子流血了……”

“我管他谁是谁?横竖跟我也没什么关系!我这次把你送回去,一年之内不想再见到你!”

虽然他说的疾言厉色,然而赵航森同他从小玩到大,早就皮了,哪里放在心上:“你家在哪儿?给我留个地址和电话,等我好了就去找你。”

“我呸!我还怕见了你要倒霉呢!”

赵航森和荣祥一路拌嘴,待到了他二姐家后,他又热情邀请荣祥下车坐坐。荣祥当即拒绝,关上车门便绝尘而去。

车内静了下来,小孟才开口问了刚才的事情。荣祥大概讲完后,把头顶在前座的靠背上,自觉灰头土脸的,连刚才和赵航森拌嘴的精力都没有了。

第36章

小孟独自站在二楼卧室窗前,面若冰霜的向外望。

从这个角度,他可以俯视整个前院的情形,他看到小珍抱着宝宝,厨房门口的老妈子洗菜,树下拴了一条陶家送来的小狗崽子,还有荣祥拿着一只鼓鼓囊囊的纸口袋,正从栅栏上向外递。

被施舍者是个老相识,就是前一阵子经常出现的那个洋叫花子。他这次剃了头发胡子,看起来也像个正常人似的。此刻他接过纸口袋,一边打开一边说着什么,逗得荣祥双手扶着栅栏笑弯了腰。

自从傅靖远死后,小孟这是第一次见到荣祥大笑。这个笑让他心里很不舒服------其实他并不喜欢荣祥这种活蹦乱跳的样子,他更愿意他是个病美人-------忧郁虚弱、无依无靠。

离开窗前,他走到墙壁上的穿衣镜前站住。

镜子里的人生着一张五官平淡的娃娃脸,即便是一身黑色正装的打扮,看起来也依然是个男孩子模样。

没有人爱他,没有人关注他。荣祥那样的离不开他,也只不过因为他是万能的小孟。

他本来只是个没有爹娘、没有来历的孤儿,从小就让荣祥打着骂着,被逼去做各种不可能的事情,尊严人格也被完全的忽视掉。开始时是可怕痛苦的,后来也就习惯了。甚至从那样的生活中,还能找出一点点乐趣来。

他是能够忍受来自荣祥的任何虐待的,而且绝无怨尤。

他只恨一点,便是荣祥从来不将他当个人来看待。

晚饭时候,荣祥一边用勺子搅着碗里的罗宋汤,一边嘶哑着声音哼歌。显然他并不饿,一碗汤从滚热搅到温凉,他一口也没动。

小孟瞄了他一眼:“三爷要吃点别的吗?”

荣祥抬眼看着他,忽然一笑,皂白分明的一双眼睛眯细了,眼中有了一个幽幽的小世界。棱角分明的嘴唇抿起来,湿润嫣红。

“那个乞丐真有趣!”他像猫一样伸出粉红的舌尖舔了舔手中的勺子:“他说他本来是俄国的贵族,十月革命后才逃亡来上海的。”

小孟把目光移开,刻意的不去看他那种用勺子蘸浓汤然后再舔下去的吃法。荣祥吃甜点心时还偶尔会去舔糖纸或手上的奶油,小孟觉得这个样子很不雅观,难看到让他难以接受的地步。

荣祥伸手拿起一块奶油夹心的小蛋糕,大咬了一口接着说道:“他落到这步田地了,竟然也还活的挺开心。”

小孟面无表情的看着他,心想又要舔了又要舔了。

果然,荣祥侧过脸,把流到手上的温奶油舔进嘴里。然后把剩下的蛋糕一股脑儿全塞进口中。两腮都鼓起来了,他还能匀出舌头来继续说话:“让他来家里做杂役吧!平时可以陪我聊天。”

小孟低下头,心想他和傅靖远吃饭时,可不是这样的。

“三爷。”他干巴巴的回答:“家里的佣人已经足够了。像他那种来历不明的人,还是少招惹为好。”

荣祥把口中的蛋糕咽下去后,才反应过来:小孟竟然把自己的话给驳回了!

他眼睁睁的看着小孟,一时间无话可说。小孟却若无其事的拿过餐巾,起身弯腰给荣祥擦净嘴角上的汤汁和奶油。

正在这时,老妈子忽然敲门进来:“荣先生,外面有客人。”

客人并没有被请进门内。荣祥隔着大门,皱着眉头质问来客:“你怎么找过来的?”

这位来客打扮的西装革履,虽是暮色深沉,打过发蜡的背头依然能够反射夕阳余晖。能够拥有如此一丝不苟的摩登造型之人,荣祥只识得一个赵航森。

赵航森被荣祥拒在大门外,却依然心平气和:“小祥,你让我好找啊。我足足找了四天,后来找到那边的陶家,问有没有个姓荣的北方人搬来这里,结果你猜他家的看门人怎样答的?说姓荣的没有听说过,邻家虽也是新搬来的北方人,不过是姓孟的。我先还纳闷,以为又找错了,后来一想,小孟可不就算姓孟吗?他天天让你指使的滴溜乱转,大概人家都认识他了,却没有见过你呢!”

“你找我干什么?请我练枪法啊?”

“啧啧啧,我就知道你又得提这个事儿-------我就奇怪了,你原来也不是个怕事的人,怎么上次就给你后怕成那个样子?我觉着这事要是放在奉天呀……”

荣祥把手插进裤兜里:“别提奉天!”

“好好,我不说。小祥,你回去加件外衣,然后我请你出去吃晚饭,就当为上次的事情赔罪,好不好?我请你去华懋饭店,我们好好玩一个晚上。”

荣祥下意识的就要拒绝,然而身上忽然一暖,一个冷淡的声音随之传来:“三爷穿上点吧。”

荣祥没想到小孟会这样无声无息的出现,他倒是不会被他吓到,然而想起刚才自己被他拒绝过,不禁有点心理障碍。这种事,说起来小的很,似乎不值一提,可当对象是小孟时,那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了。

他把胳膊伸进袖子里,习惯性的转过身让小孟给自己扣上扣子。嘴里却答道:“那好。如果这次你再惹来什么麻烦的话,轮不到别人,我就先宰了你!”

这顿晚餐,果然吃的很平安。

从华懋饭店出来后,赵航森又热情邀请荣祥去他的住处看看。坐在赵航森最新款的福特双门轿车里,荣祥醺醺然的闭上了眼睛。他太长时间没有接触酒精了,少喝了一点威士忌就要发晕。赵航森却是精神振奋,一边开车一边继续方才饭桌上的阔论:“要不然怎么说我在我二姐家住的憋闷呢……我姐对我是好的,可是二姐夫就半个眼睛都看不上我,亏得我二姐厉害,否则他哪里会容我住在那儿呢!就说上次吧,我被打成那个样子,二姐和老五看了都心痛的哭,二姐让他去找那个姓苏的给我报仇,他可好,的确是去找了,带着礼物去的--------以替我向那个姓苏的道歉为借口,竟和人去攀关系去了。原来他早就想和那个流氓结交,人家嫌他官不够大,懒得搭理他;这回可好了,我挨了顿暴打,他却趁此机会得偿所愿。真他妈的!”

荣祥出来的匆忙,下面是黑色的长裤皮鞋,上身却只单穿了件深蓝色寿字团花缎子马褂,穿马褂而无长衫,总让他觉着有点不伦不类。对襟一排纽子又让小孟扣的严严实实,他在车里热的通身是汗,费了好大劲儿才解开领口一粒衣扣,指尖都磨得发红。赵航森絮絮叨叨说的那些,他一句也没听进去。

“……我二姐又不喜欢老五,总觉着她出身太低,怨我不该带了她过来,可她给我生了孩子,我不带着她,我的儿子怎么办……”

荣祥把贴身白衬衫的领扣也解了开,然后从车后座上拿来一本杂志,迷迷糊糊的扇着。耳边就听得赵航森不停的在说。谁知车子猛然间被刹住,他毫无防备,几乎一头撞向挡风玻璃。

“到了。”

荣祥揉揉眼睛,一边系领口的扣子一边同赵航森下了车。谁知里面衬衫的扣子还好,外面褂子上那小豆子似的的布扣却怎么也系不住。他只好叫赵航森过来帮忙。赵航森把他拉到路灯下面,低头眯着眼睛一面捏那扣子一面抱怨道:“你当时怎么解开的?其实也没有什么关系的,我二姐你还没见过么?”

荣祥仰着头:“闭嘴!”

两人正在咕咕哝哝,忽见两辆汽车缓缓驶来,停在赵航森那辆福特后面。然后前座跳下人来开车门,车内人高声谈笑着,路上立时热闹起来。赵航森回头看了看,低声道:“我二姐夫又请谁回来了?今天没听我二姐提过啊!”

荣祥发狠道:“你到底能不能系上这个扣子?”

赵航森甩手:“你这叫什么衣裳嘛!你穿什么不好偏穿这件?”

“你管我穿什么……”

两人开始拌嘴。赵航森也不理他姐夫,他二姐夫虽然一见他就头疼,可因怕他在自家太太面前搬弄是非,也只得捏着鼻子招呼了一句:“航森,你怎么不进去?”

赵航森头也不回:“有事忙着呢!”

荣祥一把打掉他的手:“你他妈的掐到我了!”

“知道你细皮嫩肉,可也没这么娇气吧?我又不是故意的!哎呀……你干脆脱了吧,怕冷的话我给你找件衣服好了!”

荣祥刚要反唇相讥,谁知忽见一人大踏步走了过来,朗声笑道:“哟!这不是那天的神枪手吗?荣什么来着?”

此时天黑灯暗,荣祥也看不清这来人的相貌,只觉着十分陌生。赵航森却因为是在自家门前,胆气特别的壮一些,扭头飞出一个白眼道:“苏大亨,你不是要在我家门前找麻烦吧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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