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7章

房前的小树上传来几声鸟叫,他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胡茬,心情大好的在磨刀石上霍霍的磨着一把短刀。

这把刀子,无论材质还是做工,都非常的一般。虽然他已经把它磨的异常锋利,可是拿在手里轻飘飘的,大概不会太好用。

“等发了这个月的工钱,也许我可以去商店里买一把稍微好一点的。”他闲闲的想。

就在这个时候,忽然厨子老张一路吆喝着走过来:“小黄毛!走哇!跟我拎菜去啊!”

他连忙答应了一声,然后把刀子塞进褥子下面。

厨子老张是个北方人,自从阿历克塞来了之后,他就自动免去了拎菜的差事。这白俄小子平日活计不重,人又总是笑嘻嘻的好脾气,他没法不指使他来为自己分点工作。

此刻他在前面打头,阿历克塞拎着一个很大的空篮子跟在后面。刚出了门口,就看到小孟站在汽车道的一侧,皱着眉头和陶凤真说着什么,看那语气神态,都像是很不耐烦的样子。

老张嘿的笑了一声:“你知道吗?听人说这陶家的小姐,看上了咱家的这个小孟了呢。其实也难怪,他成天西装革履的打扮着,看着也像个少爷家。平时又管事又管钱,态度气派好像比楼上那个正主儿还像样呢!”

阿历克塞也笑起来:“那陶家小姐不知道他的身份?”

“现在是知道了,可是你看,这不是还缠杂不清的么!哼,要是我,就手赶紧就娶了那个陶小姐,多漂亮的姑娘啊。”

阿历克塞似乎是很懵懂:“那他为什么不喜欢这个漂亮姑娘呢?”

老张只是笑,半晌也不说话。待到走出半条街了,才见神见鬼似的压低声音道:“听赵妈说,小孟好像和楼上的那个有点……那种关系,明白吗?”

阿历克塞睁大眼睛:“荣先生?”

“嘘……你不要大声,再这样我也不同你讲了!还不只这个,你猜他们两个在一起,是谁压谁?”

阿历克塞满面惊异的摇头。

老张向后看了看,方放心说道:“好像是小孟压荣先生。奴才把主子给睡了!奇闻吧?”

阿历克塞表示怀疑:“这能是真的吗?”

“那谁知道!不过小孟不像是喜好那个的人,荣先生却有点像。你见过他瞪人吗?眼睛是那样子的-------”老张做了个抛媚眼的动作,满脸的肥肉油光锃亮:“有点小戏子的意思。倒是怪好看的。”

老张说的很亢奋,不过方才那个媚眼做的实在丑陋,吓的阿历克塞一咧嘴。

小孟活了二十多年,不知道什么叫姑娘,更不知道什么叫恋爱,陶凤真主动地想出种种话题来同他搭话,他非但没有产生一丝浮想,反而还嫌烦。可怜陶凤真在大同大学也算朵校花的,因为演话剧,又很出风头,追求她的男学生不为少数。哪知这些在小孟眼中,统统只等于零。

其实小孟也晓得男大当婚的道理,只是这些道理,沾满了人间烟火气的,对他来讲,总有些遥不可及的感觉。他很早就懂得,自己和别人的生活,是不一样的。

这次敷衍完了陶凤真,他匆匆的回了家。现去看了宝宝,然后又去找荣祥。其时荣祥正坐在客厅的宽大沙发里嚼着奶糖,忽然看见小孟走过来,惊的奶糖梗到喉咙处,险些憋死。

小孟连忙给他喂水,又把后背好生拍打了一阵,终于奶糖落肚,荣祥满脸通红的,咳不不休。

待厨子老张和阿历克塞采购回来后,便急匆匆的开了晚饭。小孟总得等荣祥吃完饭,洗完澡后才能落一点空闲。在这段短短的闲暇时间里,他像个小学生似的腾出一张桌子,上面摆了账簿,他一手执笔,一手托腮,一言不发的开始算账。因为全是心算,所以屋内极静,荣祥无聊而不安的坐在桌子对面,小孟偶尔瞄他一眼,心里很安定。

待他总算收起了账簿和纸笔时,荣祥便松了口气似的站起来,接下来他通常会去弄些零食点心吃,留声机也打开了,最新的画报摊开摆在床上,他状似慵懒的趴在床上,摆弄些小玩意儿来打发时间。小孟也洗漱了,带着潮湿而清新的气息从洗手间内走出来跳上床,坐在荣祥身后,眼神很慈爱的看着他在那里自娱自乐。偶尔伸手摸他一把,也只是摸一把而已。

再然后,就是睡觉的时间了。

小孟关了房内的吊灯。借着窗外的月光,他把被子拉过来,把自己和荣祥盖好。

一切都是静谧的,虚空中响了摇篮曲,他们除了睡觉,还能做什么。

荣祥闭着眼睛,意识有些朦胧了,外面传来了隐约的大门撞击和人群喧闹声,他还以为是梦境。直到身后的小孟忽然起身自语道:“怎么回事?有人在砸门?”

荣祥也随之坐了起来,眯着眼睛望向窗外,隔着雾蒙蒙的白纱窗帘,他只能瞧见隐约的黄色光芒------是汽车灯吗?

小孟已经下了地,手脚麻利的换了衣裤,他一边蹲下系鞋带一边轻声道:“三爷,我下去看看。”

荣祥眼望着小孟开门跑了出去,忽然觉出不对劲来。几乎是下意识的,他掀起被子跳下床走到窗边。

掀开窗帘,可以清楚的看到院外停了两辆汽车。有三个人站在外面,正用力的拍打着大门。汽车门大开着,车内的几个人伸出一条腿踩在地上,却看不清举止面目。

这是很令人奇怪的,这些人显然是来势汹汹的样子,可是他在上海并没有什么仇家,又不是什么身份敏感的政客,无论是谁,也不该在这个时候这样粗鲁的上门啊。

这时,他看见小孟走出来了。他并没有给这些人开门,隔着一道大门,他们不知说了些什么。忽然对方有一个人拔出枪来指向小孟。

小孟同他们僵持了一下,随即做了一个投降的姿势,并且很顺从的给他们打开了大门。

荣祥暗知是有什么不可知的麻烦找上门来了,他心思一闪,索性打开了灯,然后钻回被窝里。

很快,他的房门就被打开了。

小孟被人用枪顶在腰上,站在房门口,他很平静的向领头一人解释道:“我们真的不知道什么赤匪,你可以随便搜查。”

领头人带着顶黑色礼帽,帽檐低低的压下来,遮住了眉眼。听了小孟的话,他冷笑一声道:“搜查,那是一定的。把你说的这么干净,怎么又和大同话剧社的那些个学生们有联系?”

小孟一头雾水:“什么话剧社,我不清楚。”

“哼,那陶凤真这个名字,你总听说过吧?!”

坐在巡捕房内的长板凳上,小孟恨不能去杀了陶凤真。他不过听这女人喋喋不休的说了几次话而已,哪知竟会因此被莫名其妙的带到了这里。

他晓得自己惹上的这个罪名是很麻烦的,要是偷抢行骗的,倒还有法子。一旦同政治上挂了勾,就不好脱身了。而且他实在是冤屈。

荣祥坐在他身边,似乎是明白点了来龙去脉,可是细想起来,还是有点糊涂。他从开始到现在,已经表现了足够的无辜。巡捕房内的人也对他表现的没有什么大兴趣。

他现在最不舒服的地方,乃是因为衣服穿的潦草,衬衫一半掖在裤子里,一半拖在外面,双手因为带了手铐,所以也无法整理。

这一夜巡捕房内灯火通明,不断的有荷枪警察们来回进出。小孟垂着头想了一会儿,忽然要求打一个电话。他话说的很客气,而看守的警察虽然知道这两人不是什么重要分子,然而按照规定,像这种政治方面的嫌疑犯,是不可以随便同外界联系的。

小孟尽管手上带了手铐,但还是想法设法的从裤兜里掏出了几张大额的法币,然后掩人耳目的塞给那警察手里。

那警察仰着脸把钱揣进口袋里,然后便端起大茶杯出去打热水去了。

小孟见此刻房内再无一人,赶忙起身走到桌上电话机旁,拿起听筒放在桌上,他皱起眉头仔细回想了一会儿,然后很犹豫的拨下了一个号码,他不确定自己记忆的号数是否准确,因为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主动的去找这个人。

电话很快接通了,他极力的和缓了语气道:“您好,请问苏先生在吗?”

苏半瑶一路风风火火的走进警长办公室,用手搭了警长的肩膀,高声大嗓的笑道:“我苏某人担保,你还不放心么!我这位荣老弟最是本分的,你看他哪里有一分危险份子的模样?你要抓,就去那些个大学里抓抓学生算啦,现在的学生们,动辄就要游行、国联有个屁大的动静,他们也要跟着闹一闹,好像火燎了屌毛一样,把街上闹的乌烟瘴气,汽车都开不起来,真是让人憋气!”

警长听了他这番高论,生怕让别人也听去了笑话。再想长椅子铐着的那两个公子哥儿似的青年,也的确和先前抓的那个什么话剧社的学生们不像一路人。这苏半瑶现在在上海滩正是威风的时候,索性卖他个人情,便起身推门,叫人进来道:“去,把外面那两个年轻人训诫两句,然后就放了吧。”

“等等!”苏半瑶忽然止住警长,笑模笑样的低声道:“可别一起放了……你听我讲……”

“噢?苏先生,这是怎么个意思?”

“你就听我的便是!记住,明天早上再放那个小子!”

“好好好,苏老板,你这太会折腾人了……”

荣祥很懵懂的被两名巡捕带出了巡捕房,然后看见了站在路边汽车旁的苏半瑶。

小孟打那个电话时,他便有些不赞成,因为一贯的有些看不上苏半瑶。没想到这个流氓做起事情来效率这么高,不过半个小时的功夫,自己便被人送了出来------问题是,怎么只有自己呢?

苏半瑶热情洋溢的走了过来,一把揽过他的肩膀,亲热的压低声音道:“荣老弟,吓着了没?我接着电话就赶紧来了,里面的人没难为你吧?”

荣祥不动声色的停住脚步,然后指指巡捕房的大门。

苏半瑶立刻心领神会:“你说的是那个……就是你家那个管事的小子吧?你不要担心,警长说还要问他点话,总归是绝没有事情的!很快也就能把他放出来了。”他手下用力,迫着荣祥同他一起向汽车走去:“来,你也难得出门,今天索性和我乐一乐,好不好?”

荣祥其实同他个子是一般高的,只是没有他那样粗壮,所以被他连推带搂着也向前走了几步,眼见着就要被他弄上车去了,他赶忙下力气从苏半瑶身边挣开,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,然后摇摇头,示意不愿与苏半瑶同走。

这当然是个下策,因为的确是不大合乎规矩。而且表达方式也太过僵硬了,仿佛带着敌意一般。

果然,苏半瑶侧了脸,眯起眼睛看了荣祥:“老弟,你不给我面子啊!”

荣祥本来是微微低了点头,听了这话,他抬眼向苏半瑶抿嘴一笑,温柔之极。

他本来最会这么笑眯眯的敷衍人,简直堪称训练有素,只是近两年都没有什么应用的机会。方才这一笑,亦可以算作是条件反射。

苏半瑶定定的瞅着他,隔了几秒钟,忽然“噗”的一声,也笑了起来:“我的好兄弟,走吧?我对你一直可是不错,你怎么就好像怕我咬你似的?”

荣祥垂下眼帘,事到如今,畏首畏尾已不济事,不如倒大方些,到时见机行事,也免得落人笑柄。

想到这里,他同苏半瑶上了汽车。

荣祥终于回到家时,已是翌日午时。

苏半瑶隔了车窗向外看,因为昨夜得偿所愿,所以他心情大好,此刻见荣祥下车后不急进门,反而仰头很迟疑的看了看天,便又开车门探出半个身子来,伸手拉了他道:“我说,你急着回家有什么事儿?不如跟我……”

他话未说完,荣祥已回身把他的手挥开,然后略皱了点眉头,看表情不像是带着气,但却状似不耐烦的做了个让他快走的手势,并且附加着瞪了他一眼。

苏半瑶笑了起来,满不在乎的把手缩回来,一双眼睛黏在荣祥的脸上:“那你站在这儿望什么天?大日头的不觉着晒?”

荣祥转过身来对着他,神气有点阴郁起来。这个小变化其实很不明显,但苏半瑶这样人精似的人物,自然一眼察觉,心里以为荣祥怕人见了说三道四,所以发急。想到这里,他反觉得暗暗好笑,因为荣祥这人除了样子长的好之外,其它便没有什么再讨人喜欢的地方。尽管只有着淡淡几次的交往,可也看得出他为人孤僻无礼,自我感觉也相当不错。不过此刻他这种隐藏着的害羞,倒让他整个人看起来仿佛可爱了一些。

因为这个,他不敢真把荣祥给惹恼了。所谓来日方长,虽然荣祥在床上的表现不怎么样,技术既烂,又很会耍少爷脾气。但是只要望着他那张脸,便足以令人激动不已了。

苏半瑶就是这样,他床上的人,别的不讲究,脸蛋一定得好看。

在荣家门前又缠歪了一会儿,他终于还是开车走掉了。荣祥眼见着他的汽车消失在汽车道的拐弯处,忽然觉得很寂寞。

四周静悄悄的,太阳却出奇的明亮,白花花的照着房顶、大树和柏油路。这么热的时候,人都躲在屋子里,只有他站在外面,不安的,虚弱的。

他走到大门旁的大理石柱子后,双手插了裤兜,然后身子靠到柱子上。这里背着光,虽然温度也是一样的高,可是会让人产生一种凉爽的错觉。他舔了舔嘴唇,觉得有点渴。

小孟一定在家里,苏半瑶说他今天清晨就应该已经到家了。不知道他在干什么,兴许是在磨刀霍霍,等着自己。

他掏出手帕擦了擦汗,事实上,他想自己现在最需要的是一瓶冰镇汽水,那东西就在厨房的大冰箱里,拿出来后,透明的瓶身上会凝结了一层细密的小水珠。有橘子味道的,苹果味道的,还有一种新出的西瓜味道的。无论什么味道都好,反正他也不大挑剔的。

周围一个人都没有,静极了。

他又想,如果没有汽水,那么随便喝点凉水也好。

这时,汽车道上拐过来一个人。那人高高的个子,头上带了顶半旧的草帽,手里提着个装满青菜的大篮子,篮子大概很重,他一路都走的摇摇晃晃的。临近大门,他忽然发觉了站在门口的荣祥,便抬了手顶起帽檐,露出一双闪闪发亮的蓝眼睛,正是阿历克塞。

他见了荣祥,并没有先招呼,反而条件反射似的先扭头看了看四周,发觉酷日之下,并无一人。便放了菜篮,意意思思的一手伸进衣兜里,一面望着荣祥。

荣祥却没有在意,只竖起手指放在嘴边嘘了一下。他还没有想到应对小孟的办法,所以不肯让阿历克塞声张。

阿历克塞却又回头张望了一番,然后快步向荣祥走去,脸上挂着点模糊的笑意:“荣先生,您怎么在这里不进门?”

眼见着他离荣祥愈来愈近了,却忽然脸上神色一僵,那点笑意却加深了印在脸上,荣祥见他对着自己的斜后方一点头:“孟先生!”

荣祥像被针刺了似的,猛然站直了身体。

他浑身的关节似乎都生了锈,动一下,便要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,好像老旧磨损的机械一样。待他终于回过身去时,他真以为自己的骨头都快要粉碎掉了。

小孟上身穿了件半袖白衬衫,背着手,像个男校学生似的站在大门口,乌黑的短发湿漉漉的,不知是刚洗了头,还是出了太多的汗。他那双黑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荣祥,半晌,忽然上前哗啦一声拉开大门门闩:“阿历克塞,老张还在等你的菜。”

阿历克塞哎了一声,拎起篮子推开大门,一路向厨房小跑过去。

小孟扭头,眼望着阿历克塞的身影消失在那棵老树后。然后回过脸来望着荣祥。

荣祥还站在大门外,天气这样热,他的汗却是凉的,一层层从身上渗出来。

小孟哼的笑了一声,把手从身后拿出来,原来他一直攥了把阳伞,这时他一面撑开伞一面把门又拉开了些,然后走出来,把伞举到荣祥头上:“三爷,进去吧。”

荣祥舔了舔嘴唇,横了心抬脚进门。

他们一路无话,安静的直走进一楼的起居室,那是间背阴的屋子,有舒适柔软的沙发和嵌在壁上的电风扇。荣祥进房后,照例先脱下了身上的西装外套,小孟接了衣服挂在衣帽架上,然后倒了凉茶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。

荣祥双手扶了膝盖,慢慢的坐到沙发上,然后端起茶杯送到嘴边两口喝光。在此期间,他一直不肯抬头看一眼小孟。

小孟见他喝完了茶,端了茶壶给他复又倒满。

荣祥又是一饮而尽。

小孟这回端着茶壶坐到了他的身边,一面倒茶,一边不易察觉的抽了抽鼻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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