荣祥低垂了眼帘,不自觉的露出了绝望的表情。他知道自己身上肯定存留着点雪茄的味道------苏半瑶是个烟鬼。
小孟却什么也没有说,他把茶壶放到茶几上,然后闭上眼睛,伸出手,摸索着抓住荣祥的手,手指交缠着,紧紧握住。
“三爷,”他叹息似的轻声说道:“是我没用。”
荣祥叹了口气,摇摇头。
“我保护不了您,我真没用。如果不是我,巡捕房也不会找上门来,我也不必需要向苏半瑶求援。我没用。”
他紧紧的握着荣祥的手,捏的荣祥的手骨疼痛起来。
“怪不得您不喜欢我,我果然是个奴才坯子,只能伺候您,却不能保护您。”
说到这里,他忽然把空着的那只手抬起来,狠狠的打了自己一个嘴巴。“啪”的一声,吓的荣祥身体一颤。然后他的身子溜下来,跪在荣祥脚边。
荣祥望着他,忽然心里很难过。
他的确是和苏半瑶睡过了,不过那似乎也不能算做是他怎样吃了大亏。
他是半推半就的,因为知道苏半瑶这晚一定不会善罢甘休,另外,就是他觉得这种事情,其实是无所谓了的。
他仿佛是想透了:自己最威风的时候,不也是要陪易仲铭上床的么。后来是傅靖远,再后来呢,更可笑,连自己一手养大的小孟也爬上床来了。
何况,同前面这些人相比,苏半瑶算得上是个中老手,所以折腾了一夜后,他还能在早上如常起床,没有疼痛,没有流血,而且似乎还曾有过那么点快感。
他自己都看开了,小孟还在执着什么呢。有什么可保护的,又不是个宝贝。
小孟这个疯子,一片赤心,然而,已经不合时宜了。
他又想:他现在满腔的忏悔心思,大概就不会来找我的麻烦了。否则,我今天至少应该被他扒掉一层皮。
他正凝神思想着,并没有注意到腿边的小孟已经默默的站了起来,而且抬手抚摸着他的后脑,从那温柔动作和脸上的静谧神情来看,他这举动一定是充满了爱意的。
荣祥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,他已经习惯了小孟的抚摸--------小孟似乎是很喜欢触碰他,也没有什么情欲的成分在里面,倒像是两只同胞出生的小兽,好奇而亲热的挨挨蹭蹭。
小孟就这样一直摸着,荣祥的头发很柔软,干干净净的,带着点香味。他又记起在潼关的那次美好回忆:荣祥靠在他的肩上,短短的头发触了他的面颊,带着热度和气息。
荣祥活着,他就总要在地狱和人间来回,偶尔欢喜,偶尔哀伤。荣祥死了,那就万事皆空,归于寂灭。
“三爷啊……”
荣祥抬起头,茫然望着他。这个角度看上去,小孟显得很高大-------其实小孟从来不曾矮小过,然而他总觉得他生的小,是个小跟班,小随从,小奴才。
大凡是个人,总该有自己的喜怒哀乐,有自己的爱恨情仇。不过小孟似乎什么都没有,他不正常,是个潜在的疯子……后来终于发作了……很可怕。
他打了个冷战,把头低下来。
小孟依然抚摸着荣祥的头发,同时却又伸出手,去解他的衣扣。
荣祥不反抗,他怎么敢反抗?
衬衫被解开脱下来,荣祥赤了上身,雪白的皮肤上,点缀了几处红痕,显然是被人用嘴吮吸出来的。
小孟叹了口气,似是极痛心的样子。荣祥闭上眼睛,等着。
他只道小孟这样的疯狂家伙,见了那几处痕迹,怕不要对自己大打出手。他却忘记了,小孟其实从未真正的打过他。
然而小孟只是叹了口气而已,然后便转身,竟就走掉了。
苏半瑶接到荣家电话时,很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。
当然荣祥现在也不是什么大人物,不过就他对此人的印象来讲,这位老弟应该是坐在家里,等着人家来三催四请,还要皱着眉头不情愿的。
打电话的当然不是他本人,不过那有什么关系呢。反正是请自己去他家里吃晚饭,到时候总要见到他的嘛。
苏半瑶独自开车出了门,这种事情,总是知道的人愈少愈好-------因为毕竟和去玩舞女戏子不一样,说出来总听着有些奇异。
荣家周围没有什么正经停车的位置,旁边的那条汽车道又狭窄,一辆车便能将它堵死。他很费了些周折,在几乎有一里地之外的地方停了汽车,然后走路过来。
开门的老妈子把他带进楼内。然后,他就看见了荣祥。
荣祥打扮的很整齐,像件包装精美的礼物。表情却有些茫然,从看见苏半瑶到宾主在桌边落座,这个表情就没有变过。
苏半瑶见屋内人都散了,便拉了椅子凑过去:“好兄弟,你今天怎么这么有兴致,请我来吃饭?”
荣祥望着他,摇摇头。
苏半瑶笑道:“没兴致?我知道了,你是没有兴致的,可是见了我就有兴致了是不是?”说完这句话,他把嘴凑到荣祥耳边,低声咕哝了一句,却是床第间的私情话,那语言很是露骨,荣祥不禁有点脸红--------他皮肤大概是生的薄,又太白皙,所以眼看着他是脸红了,心底里却未必是怎样的羞涩。
苏半瑶觉着怪有意思的,一只手放到荣祥的大腿处,先是轻轻揉着,然后便一直向上抚去,嘴里道:“你怎么还不好意思了-------咱们做都做了,你还脸红什么……”越说上身越向荣祥靠去,荣祥腰背笔直的坐着,脸上先是红的,现在却又白了起来,眼睛不住的瞟向门口。
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,他也不清楚。小孟以他的名义邀了苏半瑶来,然后忙忙碌碌的将一切都张罗好之后,便不知所踪。苏半瑶对他的心思,小孟不会不知道。可既然知道,为什么又故意把他两个放在一处了呢。
他正心中烦乱的思索着,忽然身子一挺,几乎要从座位上跳起来的样子。原来苏半瑶把手覆在他的下体上,飞快的捏了一把。
倒没有到疼的程度,不过很吓了一跳。他重新坐正了,向苏半瑶瞪了一眼。
苏半瑶吁了口气,又凑到荣祥的耳边说悄悄话:“我说,咱们干点正事儿去吧!”
荣祥立刻摇头。苏半瑶只道他一个单身汉,无人看管的。哪晓得这屋子里还有一个小孟,已经把他给吓破了胆,所以见他摇头,反以为他是故意拿捏,不禁有些着急:“不行也得行------你既把我招惹来了,就不知道请神容易送神难这句话吗?”
荣祥无法辩解,况且就是能说话,也不知应该从何讲起。这时苏半瑶已经起身走到他旁边,俯下身抱了他,一面轻吻了他的颈项,一面浑身上下抚摸揉搓着,竟也让他觉出几分情动来。
苏半瑶的嘴唇慢慢移到他的脸上,含糊了声音道:“你若不肯动,那我就在这儿要了你……你信不信?”
荣祥闭上眼睛,弓起身子喘息了一声。心想莫非小孟还想学人抓奸在床不成?但是那又有什么用处呢?
餐厅的门紧紧关着,荣祥左思右想,还是觉得不能把苏半瑶带到自己的卧室中去,那是他和小孟睡觉的地方,要是留下什么痕迹,勾起了那疯子的心事,再拿自己出气就坏了。
苏半瑶却是满不在意的,见荣祥硬是不动地方,也不催促,径自就要去解他的衣服。荣祥赶忙一手挡了,一面指想窗户。苏半瑶回头一看,原来外面天色已经墨黑一片,窗帘拉开着,屋内情形正让外面觑了个一清二楚。赶忙去拉拢了窗帘,然后走过来道:“你倒细心……我怎么发现你的好处愈来愈多了呢?”他坐下来,把荣祥扯到自己怀中坐下,一只手将他的衬衫下摆拉开了伸进去:“好兄弟,你这么讨人喜欢,以后我可要离不开你了-------”指尖触到胸口处一粒小小乳头,用力按了几下,觉着仿佛是硬硬的挺立起来了似的:“你放心,有我苏某人在,保准你在上海滩过的威风舒服……”
他的话说的断断续续,因为手嘴并用,一齐在荣祥半赤裸着的上身舔舐爱抚着。荣祥若有所思的任他摸着,苏半瑶的那些话,他一句也没听进去-------他姓苏的算是个什么东西,厉害到头了也还是个流氓-------不过床上的确是把好手,很能让人兴奋起来。
就在这时,房门忽然无声无息的被打开了。
苏半瑶正值情热之时,先还没留意,一手搂了荣祥的腰,正在低声调笑着。后来忽然觉着背上一阵凉风,便回了头,结果他甚为惊诧的发现有人站在门口,正在关门。
“谁?”
那人关紧房门,然后抬起头来。正是小孟。
苏半瑶吁了口气,觉着怀里的荣祥忽然挣扎着要站起来,便皱了眉头对小孟道:“小兄弟,别那么没有眼色,没事儿赶紧出去!”
小孟一只手背在后面,不回答,只望着荣祥一笑。
苏半瑶起了狐疑,面色却不变,手里紧紧抱了荣祥,然后慢慢的想要转向房门。
然而几乎是与此同时的,小孟快步走过来,背在后面的手抬起,一把手枪赫然对准了苏半瑶的额头。
枪管上又安了消音器,显然事先是精心安排了的。
苏半瑶见势不妙,立刻抬手从桌边拿起一只高脚杯哗啦一声磕碎,然后握了那尖玻璃逼住荣祥的颈部:“你敢开枪!”
小孟略迟疑了一下,苏半瑶却已趁这个功夫,拖着荣祥一齐起身,然后小心向后退去。他角度极好的把荣祥挡在身前,正好遮住自己的头脸身体。
“小兄弟!”他又往荣祥身后缩了缩:“有什么话好好说,何必动刀动枪的伤和气?就冲着我去巡捕房你把你们保出来,你也不该这样做!”
小孟依然举着枪。眼里看着的,却是荣祥。
荣祥的脸色惨白,眼神却平静,略带了点困惑------只是小困惑,小孟想他以后总会知道自己这样作为的含义的。
他不是奴才坯子,他能保护他,如果保护不了,那总还能为他报仇。
他晓得荣祥是绝不会喜欢上这个什么苏半瑶的,既然不喜欢,那就一定是苏半瑶欺侮了荣祥。
当年顾文谦把荣祥踩在了脚底下,他就杀掉了顾文谦。
现在,也没有例外。
小孟和荣祥有一个共同的特点,就是动作很快。
他举着枪,先是缓缓的逼近了靠在墙上的苏半瑶和被他搂在身前的荣祥。苏半瑶手里捏着那只高脚杯的残片,向荣祥脖子微微的加了点力道:“你别过来!否则……”
他的话没说完,小孟忽然把枪抵在荣祥的肩膀上,然后毫不犹豫的扣动了扳机。
没有清脆的枪响,响起来的是苏半瑶的惨叫。
子弹穿过荣祥的身体,射入了他的肩部,卡在了关节上。他的手一松,那片碎玻璃在荣祥的颈部划过一条长长的血痕。就在此时,枪口迅速的滑至他的额头左侧。
这次一切都很安静,枪响好像一只大鸟粗哑的叫声,一瞬间便消逝了。苏半瑶瞪着眼睛望了小孟,一直瞪着。搂在荣祥腰间的手臂却疲惫的松开,然后,他的后背靠着墙,缓缓的软到在地。
荣祥却还站着,侧头望着自己受伤的肩膀,鲜血汩汩的流出来,很快染红了他半边衬衫。他笔直的站着,仿佛身体已经僵硬了一般,腔子里的一颗心却在慌乱的跳,恨不能突破胸膛,直跳出去。而那伤处的感觉,就像被泼了一勺又一勺的滚油,不只是疼痛,而且让人恐惧。
小孟没看他,径自走向歪在地上的苏半瑶。
他掏出手帕,先擦净了苏半瑶头上那个弹孔中流下来的一行血流,然后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材质不明的小药瓶塞,硬生生塞进那个弹孔中。
接下来,他把苏半瑶放平,然后给他脱了上衣,用纱布和胶布把肩上那处枪伤密密缠绕起来,让那鲜血一丝也不能再流出。才又把衣服给他穿好。
眼看着苏半瑶不会再留下什么痕迹了,他起身走到墙角的小柜子前,拉开柜门,他拿出一个小玻璃瓶和一支注射器。
“三爷,这是麻醉剂。别怕,打了这个就不会痛了。我一会儿就回来。”
荣祥颤巍巍的吸了一口气,他现在什么都知道了。他并不惋叹苏半瑶的死,他只觉得这恐怕要引来大麻烦,还有他一直在流血……他不能哭喊,这疼憋在他的心里,他快要呕出血来了。
眼看着小孟关了天花板上的吊灯,然后拖了苏半瑶退出房内。荣祥摇摇晃晃的,靠墙坐了下来。
肩膀上被撒了许多伤药,那是一种粉末,可以使鲜血快速的凝结起来。麻醉剂还没有发生效用,他不得不用手用力抓了自己的腿,把头使劲的向后面的墙上碰,试图来抵消那肩上的剧痛。
终于,他的肩膀开始有些麻木起来,好像那一片骨肉都不存在了似的。
时间是以一种怎样的速度在流逝,他已经有些模糊。所以门外传来脚步声时,他第一反应便是:小孟回来了!
房门无声的被推开,一个细高的身影立于门口。
荣祥只瞥了一眼,便知道那不是小孟。那是……阿历克塞。
“荣先生?”阿历克塞走进屋内:“您怎么不开灯?”
荣祥赶忙扶着墙站起来,站到了墙上的电灯开关前-------他不能让阿历克塞看到这满屋的血迹。
阿历克塞抽了抽鼻子:“孟先生呢?”
荣祥忽然烦躁起来,明知道自己不能说话,他还有这么多的问题!
阿历克塞仿佛在暗中窥见了他的恼意,便笑了一声:“我看见孟先生了,他抗着一个很大的麻袋,从花园的后门走了出去。刚走。”
荣祥想这人的话太多了,平时觉得有意思。现在看起来就很烦人。
阿历克塞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,他回头看了看门外,然后继续悠悠的说道:“荣先生,其实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,就觉得很面熟。”
荣祥忽然觉得周遭的气氛有些不对劲了。
“你和少年时代的样子相差不多,所以我很确定,你,就是你!”
“后来通过和你的交谈,更印证了我最初的想法-------就是你!记得吗?你在马上,用刺刀杀死一队俄国人。”
荣祥惊惶的摇头,然后忽然想起,在这黑暗的屋子里,阿历克塞也许看不清他的举动。
他在满洲曾经杀过很多人,他怎么记得那些人谁是谁。
他只晓得,这个白俄人,大概同自己是有着深仇大恨的。所以装成乞丐,找尽缘由,混到自己身边,就等着这一天雪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