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9章

阿历克塞把手伸进衣袋里,握住刀把。

然而与此同时,荣祥像颗炮弹似的,毫无预兆的突然掠过他的身边,冲出房门。

第41章

阿历克塞一怔,作为一名业余杀手,他在此之前,曾经试想过许多种可能发生的情形,也许有追捕,求救,阻挠,还击……可是在一切都没有发生之前,他的仇人竟然像一只兔子一样,飞快的逃走了。

他扭头便追了出去。

一楼内是一片黑暗,因为小孟早做安排,只怕灯火通明的,让人窥见楼内情形。只见荣祥奔向厚重的木制大门,只推了一下,发现门是锁着的,便当机立断的拐进走廊,从楼侧的小楼梯跑向二楼。

这是个周末的晚上,老妈子和厨子都让小孟放了假,连小珍也抱着宝宝去了附近的教会中,在那里,她有几个新结识的姐妹可以谈天游戏。

荣祥拼命的向上跑着,后面-------他也说不准那距离有多远,囊囊的脚步声正紧紧的跟着他,他用手扶了楼梯扶手,因为拐弯的时候惯性很大,他没时间来调整方向。

跑到二楼,他吸了口气,继续向上。

三楼上面,只有一座小阁楼------其实是介于亭子和阁楼之间的那么个所在,从远处看起来是个装饰性的圆顶,略显突兀的立在楼顶上,仿的是西洋式。楼顶平台四周又围了相同风格的矮栏杆,依旧是西洋式。

那小阁楼和三楼之间有一座楼梯相连,又装了道小铁门,大夏天的,平日就开着,因为厨子老张喜欢经过阁楼走到三楼顶上这片开阔平台上,晒干菜。

荣祥手忙脚乱的跑进阁楼,然后回身就想去闩上那道小铁门。哪知铁门刚刚关拢,就觉得门那边猛烈的一撞,几乎把门直接撞开。他连忙竭尽全身力气去顶住那扇门,然而那该死的麻药劲头渐渐上来,他小半个身子都有些不听使唤起来。

对方又是重重的一撞。荣祥咬牙也撞了回去,然后顺势将那小铁门上的简易门闩合上。退后一步,他觉得脖子热烘烘粘乎乎的,以为是汗,用手一抹,却是鲜血。

他现在自然是顾不上这个。那小铁门薄薄的,本来只算是个摆设。如果阿历克塞真要拼了命的话,也不是撞不开的。

他向后退去,从阁楼的半月门退到外面的平台上,然后回身四顾,意图设法从这里下去。然而走了一圈,并没有合适的途径。只有东北角处有一条洋铁皮焊成的排水管,从楼顶上长长的延伸下去,如果他的身手足够敏捷的话,沿着这条铁皮管子溜下去,应该也不是很难的事情。

他用手捏了把自己的肩膀,好像捏在一块死肉上,连带着整条手臂都没了知觉。这让他嘴里咕哝着无声的骂了一句。

他敢发誓,他在来上海之前,从未见过阿历克塞这人。阿历克塞说的那些什么俄国人,他也是毫无印象------除非……

他忽然好像被一盆冷水当头泼了下来似的,从头冷到脚。

那是什么时候了?很早很早之前,他还年纪小,跟着易仲铭去了次战场。那时,他还称呼易仲铭为易叔叔。

那次是因为什么,和谁打,都一点也不记得了。只晓得是一路大胜,坐在汽车里,也不像打仗,倒像是春日出门兜风。后来不知怎么的,一部分士兵就开始了对路上流民的屠杀。他和易仲铭下车上马,冲进了人群里,易仲铭从身边士兵的手中要来把安了老式刺刀的长枪递给荣祥:“三少爷,练练手。”

他满不在乎的接过来,顺手仿佛刺了马下谁一刀,然后就把枪送还给易仲铭:“这有什么意思?惹得一身血腥气。”

这件事,如果没有人提的话,他一定毕生都不会再想起来。

阿历克塞指的大概就是这次了-------因为他素来极少上战场的,更不会手持刺刀去“杀死一队俄国人”。

他焦虑起来,环顾周围,平台被收拾的一片整洁,连片残砖碎瓦都没有。他又走到矮栏边向楼下望去,夜色深沉,隐约看见一座水泥砌出的小小花坛,里面生了一丛枝叶稀疏的玫瑰。

就这花坛该死,如果当真沿着铁皮管子溜下去的话,正好要砸在花坛的边沿上,这房子的举架甚高,虽然不过三层楼,可也足以把人摔个半死。

阁楼的铁门被撞出哗啷啷的响声,仿佛那门要被人生生卸下来似的。

荣祥深吸了一口气,心想如果今天自己死了,那就是小孟害的------做鬼也饶不了他!

然而随之又想:人生自古谁无死,自己又不是没死过的。死了也不怕,反正阴世那边还有熟人的!

就在此时,只听阁楼处咣当一声,那小铁皮门拍在了地上。

阿历克塞气喘吁吁的站在门口,然后几大步走过阁楼,向荣祥逼近。一只手揣在衣袋里,忽然抽出来,刀刃在朦胧月光的照射下,微微的泛蓝,然而一晃,又看不见了。

荣祥后退一步,心都冷了。

阿历克塞顿了一下,然后猛然握紧了刀把,向荣祥冲了过去。

他没有时间在这里痛诉面前这人的罪行,小孟也许随时都会回来,他还想活着离开这里,继续自己的人生呢。

接下来,他感觉自己的刀子是刺进荣祥的身体里去了,然而刺的很不确实,因为在他刀尖触到荣祥胸口时,对方顺着他的力道,竟一头向后翻了过去。与此同时,他听到了楼下传来的一声惊呼:“三爷!”

那是小孟的声音。

接下来,一声沉重的闷响,小孟的惨叫,还有一条狗的哀鸣同时响了起来。

阿历克塞怔了怔,向后退了一步,忽然反应过来,扭头便跑向阁楼,然后踩着那铁皮门,咚咚咚一直跑到一楼,跳窗户去了后院------他早计划好了路线,所以毫无阻碍和迟疑的,他从花园的后门中飞奔了出去,很快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。

后来,他辗转得知荣祥那晚并没有被他杀掉。这让他略感怅然,然而也只是怅然而已,因为那时他已经在中国南方的某个城市中开了一家绸缎店,他的妻子也是名白俄人,给他生了三个男孩子。他每天为了生意疲于奔命,而且生活充满希望,他已经对复仇不再抱有热情。

下面,再回到那天夜里,看看那详细的情形。

小孟早在苏半瑶来时,便暗暗的探明了他停车的地点,事后,他把苏半瑶的尸体以最快的速度送回车内。车门是锁着的,他用一根铁丝很巧妙的打开车门,并且没有破坏门锁。

确定沿途都没有留下一丝鲜血痕迹之后,他急匆匆的往回跑去。然而刚进大门时,他便发现了楼顶上有人,走近一瞧,竟是荣祥。这让他十分莫名其妙,不明白荣祥怎么会跑到那上面去,然而刚叫了一声,荣祥便大头冲下的从上面栽了下来。

他本是下意识的便要上前去接住他的,然而刚刚伸出手去,荣祥已经一头磕在花坛的水泥沿上,双脚则随即正好砸到了他的脑袋上。他挨了这一下重击,不自主的便向后退了一步,一脚踩在了蹲在一旁的狗身上,只听那狗嗷的一声大叫,当场便被踩了个半死。

小孟眼冒金星的定了定神,心里知道出大事了,赶忙便凑过去扶起荣祥。只见荣祥满头是血,已然昏迷不醒。一柄小刀子插在他的胸口,并未对准心脏,小孟压制住了满心的慌乱,拦腰抱起荣祥便向车库跑去-------这回的事态已经超出了他的控制范围,尽管他不知道这一切怎么会变成这样。

再后来,荣祥在医院里睡了两个月。

胸口的刀子卡在了他的肋骨上,并没有伤到内脏;肩膀上的伤也没有伤到关节骨头。不过他后脑部的头皮被水泥沿磕出一道长长的口子,医生只得给他缝了许多针,同时又要安慰病患家属:“幸好是在脑袋上的,到时头发一遮,看不见疤痕的哟!”

小孟听着,先是沉默,后来轻声问了一句:“脑震荡……总不会死的吧?”

医生很笃定:“人啊,哪里就那么容易的死掉了呢?”

接下来的两个月里,小孟每次等待到绝望的时候,总是想想这句话。

后来,医生开始担心床上的年轻人会变成植物人,小孟对于植物人这三个字,是很陌生的。听了医生的解释之后,他反倒释然了。

他漠然的想:随便他变成什么植物、动物。只要活着,有口气在,就算变成妖怪了,我也要守着他。

要是死了,那我就守着他的骨灰。

然而,荣祥终究在某一个秋日的午后,苏醒过来。

他睁开眼睛之前,是毫无预兆的。睁开眼睛之后,他也只是保持着仰卧的姿势,眯起眼睛望着天花板。心里一片混沌,什么都不知道,什么都不想。

小孟端了一盆温水走进病房里,肩膀上搭了条白毛巾。他是想给荣祥擦擦脸,毛巾浸湿拧干了,他像往常一样走到病床边,口中喃喃到:“三爷,该擦脸了。”然后他低下头向荣祥看去。

接下来,他手中的毛巾啪的一声,落到了荣祥的脸上。

荣祥的鼻子嘴巴都被湿毛巾盖住了,只露出一双眼睛,畏光似的半睁着,忽然眨了一下。

小孟哼了一声,身子一晃,竟然坐在了地上。

“三爷……”

他只挤出这两个字,然后便颤抖着起身跪在床前,把额头抵在荣祥的手臂上:“三爷啊……”

小孟是在八岁那年被卖进荣家的。在此之前,他似乎也是有家有亲人的,然而那只是“似乎”而已,很奇怪,他现在再想起八岁之前的情形,脑海中都是一片空白,大概是因为那生活太辛酸,所以自动的忘记了。

八岁开始,到今年二十三岁,跟了荣祥十五年,一辈子该遭的苦头,都已提前吃尽了,这些年来,他偶尔威风一次,也像是狗仗人势,并不能留下美好的回忆。

之前的事情,他不愿再想。幸而年纪还轻,以后的日子还长。

既然要活下去,就总得提了口气活的漂漂亮亮。毕竟身后还有一家子人要靠着他呢-------这是件多么令人高兴的事情,他竟然也有了个家!

荣祥在医院又治疗了一个月后,便出院回家了。或许是严重脑震荡留下了后遗症的缘故吧,他同先前相比,明显变得有些傻兮兮的。受伤前后很长一段时间的事,也忘了个一干二净。医生告诉小孟,说像荣祥这样的状况,能够醒来,而且没有完全变成白痴,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。

这医生的话,小孟完全同意。而且他觉得荣祥现在这样子蛮好,起码比先前乖了许多。

现在上海的经济发展形势非常之好,然而小孟因为家里脱不开身,精力有限,所以并没有随着潮流去开工厂办实业。他依旧是做着点不大不小的投资,收益倒还可观。起码除了按时积蓄之外,还能把一家上下,包括奶妈小珍,都打扮的体体面面,吃的容光焕发。老妈子和厨子因为月钱丰厚,也做的很乐意。

在阳光灿烂的春日里,他也会像周围那些家庭和美的邻居一样,全家出动去郊外野餐。他开车,荣祥坐在身边,小珍带着宝宝坐在后面。车窗稍微打开了一线,温暖的春风急急的扑进来,像只小鸟一样掠过小孟的短发。

荣祥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张粉红色的信笺,摊在腿上,很仔细的叠了一只纸飞机,然后回头对着宝宝扔过去,正好打到宝宝的脸上。

宝宝开始大喊大叫,扬着手要去打还。小孟一边暗想这孩子让小珍给惯坏了,一边从后视镜中看到那纸飞机的落处,然后斜了身子,一手扶着方向盘,一手极力伸长了去够。小珍看见,连忙把那纸飞机拿起来递到他手里。

“三爷,”他把纸飞机放回到荣祥的腿上:“别向宝宝扔,万一碰到眼睛了呢?”

荣祥却又将纸飞机拿起来,把那尖端对准小孟,然后忽然出手,把纸飞机插向小孟的耳朵里。

小孟斜了他一眼,发现他正在很得意的笑,露出一口雪白牙齿,有种天真的狡猾。

他也笑了起来,然后歪了歪头,让那飞机掉下来。

野餐的地点是一片青翠草地,修建的很平整。草地东面是一片跑马场,远远便可望见里面的整齐树木。这草地也是从跑马场中延伸出来的。

小孟到时,那里已经颇为热闹了。他还看到了一对熟人,那是一对年轻夫妇,邻居陶家在陶凤真出事之后搬走了,那所房子便卖给了这对身家富裕的小两口。这对夫妇都是虎背熊腰的身材,大脸大五官,笑起来却很和善。小孟来时,那位夫人正高声大嗓的对先生高喊:“达令!快把我的桃子罐头拿过来打开!”回头忽见小孟,便点头笑道:“真巧,你们也是今天来?那边树下的地方不错,你快去占了吧!”

小孟依言过去了,果然树下有块空地,平整又干净。他同小珍铺了快红白格子的桌布在地上,然后拿出食物一样样摆上,其中有一盒柠檬味道的蛋糕,刚打开纸盖子放到桌布上,坐在一边的荣祥便伸手拿了一块咬了下去,随即吸了一口气,眉头也皱起来。

小孟看见了,赶紧走过去蹲下来,掏出手帕接在荣祥的嘴边:“是不是有点酸?吐出来,吐!”

他话音刚落,背后的小珍忽然恨了一声,他回身一看,不禁也大叫其苦,原来宝宝不知何时爬到桌布中央,毫不客气的撒了一泡尿。

接下荣祥吐出来的蛋糕,他回身抓住宝宝,在那屁股上轻轻打了一巴掌。然后招呼小珍看着这父子两个,他得去车内再取一块新的桌布来。

待到食物终于完全摆好,他已经累的吃不下什么了。然而心里很快活,恨不能在这草地上大声唱首歌。

邻近的一帮学生们替他实现了这个愿望,那大概是一群大学生,看起来都是二十岁左右的样子,先是大声欢笑吵闹着,后来围坐在一起,由一个女孩子起了个头,然后便一起拍着手唱起来:“长亭外,古道边,芳草碧连天……”

小孟看着这群同龄人们的热闹样子,不禁下意识的微笑起来。

荣祥正在喝一杯果汁,宝宝在一边伸手要抢。只见他举起杯子到宝宝的头顶,然后微微倾斜-------果汁一下子倒了宝宝一头一脸。小珍见了,连忙一把将宝宝抱起来,手忙脚乱的用小毛巾给他擦干净。小孟回身见了,依旧是微笑。荣祥从小就促狭,长大后学了一身的绅士派,现在倒是又完全现出本性来了。这很好,虽然是添了许多麻烦,但是小孟觉得这很可爱。

傍晚时分,这一家人回了家。其中只有荣祥还保持了常态,而宝宝的脸上黏糊糊的,一路上难受的哭闹不休。小孟和小珍累的丢盔卸甲,几乎直不起腰来。

小孟带着荣祥回到卧室,荣祥进房后便开始脱衣服准备去洗澡,小孟跟在他后面把衣服收拾起来挂好,然后拧开一瓶钙乳,用小勺舀了一勺送到荣祥嘴边:“三爷,喝了这个再刷牙。”

钙乳不好喝,荣祥当即摇头拒绝。

小孟耐心十足的继续劝诱:“喝了这个才能身体好。就一口……‘啊呜’一口就咽下去了,好不好?喝完了吃冰淇淋,好不好?”

荣祥无奈,只好张开嘴把那勺钙乳硬吞了下去。然后眉头蹙起来,现出不高兴的样子。

小孟拧好瓶盖,用手捶了捶后腰,快步出房走去餐厅拿冰淇淋。

餐厅里没开灯,他晓得这里死过人,然而心底里一点也不在乎,摸着黑他找到冰箱,然后拿了盒冰淇淋高高兴兴的上楼去了。这是他与常人不同的地方,他的内心仿佛缺失了许多情感似的,不大激动,不懂害怕。

晚上十点钟,他们上床睡觉。

荣祥侧身躺着,很快便睡着了。

小孟从背后抱住他,把脸贴在荣祥脑后的短头发上。荣祥的头发暖暖的、柔柔的触着他的面颊,带着微甜的气息。他闭上眼睛轻轻嗅着,往日的种种画面过电影一般从他眼前闪过,事到如今,总算修成正果。

他忽然心里热热的一酸,一颗泪顺着眼角滑下来……

全文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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