巴雅尔见大格将一只手搂在了三锦的后颈上,就轻轻去触碰了她的手指,而后起身退下,快步回了楼内。
将公馆内的下人们召集到了一起,巴雅尔问道:“你们这里谁是管事的?”
众人面面相觑——公馆里常年也没什么正经大事,哪里有专门的管家呢?
巴雅尔扭头对着儿子庆格尔泰叹了口气,然后面向大家道:“小格格啊,都冷硬了,王爷还抱着不肯放手,这怎么办?”
这时一个伶俐些的小听差插嘴道:“王爷和严司令要好的像一家人,要不然,就让严司令过来帮帮忙吧!”
巴雅尔一听,赶忙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不肯放:“那快去给严司令发电报,严司令是不是在北平?正好可以赶乘下午的火车过来!现在天气这么暖和,尸首可是放不住啊!”
第22章 多亏了唐先生
电报发出去,巴雅尔等人开始研究徘徊在院内的三锦。
此时是上午八九点钟,三锦饭也不吃、水也不喝、鸦片烟也不吸,就是抱着大格在院子转来转去。明亮的阳光水银一样浓烈的洒下来,把他的头发眉睫都映成了黄白色。
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,大家只晓得他是魔怔了。
巴雅尔到底是有几岁年纪的,虽然也心里发憷,可是总觉着不能眼看三锦抱着个死孩子发疯。况且大格已然断了气,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给她擦洗更衣,按照规矩停放起来——这些事情再不做,大格就真要硬的不好摆弄了。
他把儿子和几名听差叫过来,凑在一起低声商议了一番,定下主意后便带人走入院内,靠近三锦说道:“王爷,您瞧都这个时候了,请进楼去用点早饭吧!”
三锦紧紧搂抱着怀里那个瘦小身体,从巴雅尔面前缓缓踱过,声音飘忽而清晰:“我不饿,我带大格遛弯儿呢。”
巴雅尔回头和众人对视了一眼,随即转向三锦又接着哄道:“您已经遛的够久啦,小格格也该饿了啊。”
三锦微微偏过头,把嘴唇凑到大格的耳边:“大格,饿不饿?”
当然是没有回答的。
三锦渐行渐远,声音也越来越低:“她不饿,我也不饿。我得带她多晒晒太阳,阳光有益于健康……等天气暖和起来,她就不咳嗽了,就好了……”
庆格尔泰走到父亲身后,心惊胆战的耳语道:“阿玛,王爷现在……算不算失心疯啊?”
巴雅尔摆摆手,轻声答道:“不相干,这是一时迷了心。一会儿你看我的手势,带人将小格格抢下来,让他哭闹上一场,也就缓过来了。”
庆格尔泰答应一声,同时挽起了袖子。
巴雅尔快步跟上了三锦,陪着小心拦住了去路:“王爷,我说您……”
话刚说到这里,院门处忽然开来了一辆汽车。车门开处,一名西装革履的男子走了下来——却是唐森。
唐森一手插进裤兜里,一手拎着个皮制公文包,像个斯文体面的政府官员。守门的听差见府内是这种情形,料想没有再去三锦面前通报的必要,便自行做主开了大门,苦笑着向里一请:“您不是唐先生么?请进吧,您今天来得不巧啊。”
唐森也发现院内情形有异,就迟疑着停下脚步,随口问道:“这是……怎么了?”
听差犹豫了一下,小声答道:“我们小格格夜里没了,王爷伤心得很,抱着小格格在外面坐了一夜,神智都恍惚了。”
这时巴雅尔见来了客人,不宜再当众动手,便暂停计划,转而迎向唐森,预备代理管家一职,想法子将来人敷衍走。唐森倒是客气,先是一脸悲痛的和巴雅尔互相问候了,随即就打听起了详情。巴雅尔并不隐瞒他,将自己预备抢孩子的想法和盘托出。唐森听了,却发出疑问:“万一抢不下来,怎么办?”
巴雅尔唉声叹气道:“这当然是个下策,可是也没有别的办法啊!”
唐森沉吟着思索片刻,忽然将手中的公文包塞到巴雅尔怀里,口中说道:“我来试一试,你们诸位在一旁等着接应吧!”
说完这话,他快步走向三锦,同时脸上调动出笑容,大声喊道:“多王爷!好久不见啊,您这是在散步吗?”
三锦木然的停下脚步望向他,也不说话,就只是直着眼睛发怔。
唐森笑微微的停在了他的面前:“哟,这位就是令千金了?真是可爱得很啊……”他像个最有活力的叔叔一样,拍拍巴掌伸出手去:“来,让我抱一抱吧!”
三锦就爱听外人夸奖大格,所以这时也迷迷糊糊的笑了一下,扭头去问大格道:“让叔叔抱一下,好不好呢?”
唐森又向他逼近了一步:“王爷,令千金这样美丽,不知是像父亲多一些呢,还是像母亲多一些?”
三锦见唐森已经把手伸到自己面前了,就也想把大格往对方那边送。可是大格一直搂着他的脖子,这时已经姿态僵硬,不能分开。他傻乎乎的笑道:“大格怕生,不愿意让别人抱呢。”
唐森一直在盯着三锦的双手,此刻见他放下戒备了,便看准时机,一把将大格硬扯了过来,随即后退两步将这具小尸体搡进了庆格尔泰怀里。庆格尔泰早预备着,此时抱了孩子扭头就跑,一路冲进了楼内去。
三锦愣了一下,忽然反应过来,拔腿就要去追庆格尔泰。巴雅尔等人见了,立刻拥上来围住他,乱哄哄的劝他“节哀”。三锦疯了似的在人群中左奔右突,嘶哑着声音喊道:“我节什么哀?我节你妈的哀?都给我滚开!”而后又蹦着高的惨叫:“大格……大格……你们抢我的孩子干什么?”
人在激动之极的时候,往往能变得异常勇武。除去巴雅尔老朽不算,那几名听差都是棒小伙子,居然一起上阵也压制不住三锦。后来唐森出了手——他显然是有点功夫,三下五除二的就将三锦的双手反剪在背后,让其动弹不得。而三锦挣扎失败,就双腿发软的向地上瘫去,同时张大嘴巴嚎啕起来。
巴雅尔抱着唐森的公文包,站在一旁松了口气,心想哭出来就好了。
唐森蹲下来,依旧紧握着三锦的手腕,心中十分纳罕,暗想不过是死了个小丫头而已,至于哭的这样撕心裂肺么?
周遭众人,因为已经抢走大格,取得了阶段性胜利,就没有阻拦三锦的大哭。
没人想到,三锦会一直哭,一直哭,直到哭得晕了过去。
巴雅尔等人都觉着唐森很有办法,故而此刻一起退后,希望客人来帮着拿个主意。唐森本是有公务前来的,哪晓得会碰上多王死女儿;而自己出于同情沾手帮忙,如今居然还抖落不掉了!
“现在……是不是该把王爷送回房里躺一躺呢?”他向周围问道。
巴雅尔立刻指挥听差道:“快按唐先生说的办,帮唐先生把王爷送回楼里去。”
唐森一听,暗想这叫什么话,难道多王是我的吗?
唐森与听差们合力,把个三锦运到了楼上的烟室里去。巴雅尔远远的发出建议:“王爷应该没事儿,按按人中,喷两口烟,大概就能醒过来了!”说完他将手中的公文包放到烟榻上:“唐先生,这回多亏你相助了。其实我是刚从旗里赶过来的,对这府里的事情也不是很熟,你来的正好,就再多帮一帮吧!”
唐森莫名其妙的站在烟榻旁:“呃?”
巴雅尔唉声叹气的做愁苦状,然后便自动撤退了。
唐森生平没有过这种奇遇。回头看看蜷在榻上的三锦,他觉着自己是被卷进麻烦里来了。
唐森脱鞋,盘腿坐在了三锦身边。
“多王爷?”他唤了一声。
因为没有得到回应,所以他回身拉过了角落处的烟盘子,开始履行巴雅尔嘱咐的那一套:按人中,喷烟。
唐森觉得这很别扭——他须得亲自深吸一口烟,而后转向三锦,面对面的俯下身去,将那口烟吐到他的脸上。这姿态过于暧昧亲昵,仿佛随时会吻在一起似的。
鸦片是万能药品,定能遏制住三锦的疯。他是好人做到底,又掏出手帕擦净了对方脸上的涕泪。
“多王爷?”他一边呼唤一边用手指掐住了对方的人中,一下一下用力按着。
如此整治了半天,三锦终于悠悠醒转。
睁开眼睛凝望了唐森片刻,他抬手抱住对方,毫无预兆的又开始嚎啕。
唐森被迫压在他身上,一方面觉得他可怜,另一方面又有些不耐烦,无声的在心里抱怨道:“这怎么还没完了?难道我是专门来奔丧的么?”
第23章 前往新京
唐森有话要对三锦说,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发言。三锦涕泪磅礴的哭到下午,而后挣扎着去察看大格的装裹。大格停在楼下的一间空房里,因为头脸都被清洁修饰过了,身上也换了崭新的衣裙,所以瞧着倒也恢复了生前模样。
他给大格守灵——守了一夜,天亮时候出来了,脸色青白、眼睛发红,看起来十分像鬼,谁见了都怕。
颇为从容的给自己洗了一个澡,他换了一身玉色长袍,坐在了餐桌之前。
唐森出现在门口,对他微微一躬身:“多王爷,早上好。”
三锦抬眼斜睨着他,同时向身边的椅子一伸手;轻声说道:“唐先生,请过来坐。”
唐森果然走过来坐下了,又苦笑着说道:“昨天,在下真是大大的冒犯了王爷。可因其中确有不得已处,所以还要请王爷见谅啊。”
三锦叹了口气:“唐先生不要这样讲。你是好心,我知道。”
唐森又道:“人死不能复生,请王爷节哀顺变吧。”
三锦面对着满桌饭菜,毫无食欲:“唐先生。我想你不会无故前来,有什么事情,现在可以和我讲。”
唐森见他坦率,也就不再咬文嚼字的拐弯抹角:“三好机关长打算组织一个参观团,去满洲国走一走,其中有您一位。”
三锦静静的望着唐森,等候下文。
唐森觉着他年少无知,便开诚布公的问出下面一句:“您去不去?”
三锦低下头,用手摆弄着一只汤匙,半晌不肯答话。
唐森笑道:“多王爷,三好机关长的耐心是有限的。我曾经留给您一封信,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其中的内容。”
三锦惨笑了一下:“我想把孩子送回旗里下葬。时间还来得及吗?”
唐森没想到他会答复的这样痛快,不禁就重新审视了对方:“王爷,您这是想通了?”
三锦向后仰靠在椅背上,气息不足的答道:“我现在就是一个人、一条命,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了,走到哪里算哪里吧!。”
唐森不由自主的露出了一个很有保留的微笑,并且赞同的对三锦点了点头。
三锦觉着,生活没有指望了。
在极度的空虚与哀伤之中,他强烈的思念着严云农。可是严云农心怀鬼胎之余又军务缠身,却是跑到张家口去了。
三锦等了他两天,把唐森都等走了,依旧不见他来,就开始大发脾气,甚至迁怒于对方,说严云农是个乌鸦嘴,好端端的说大格是个“破孩子”,结果把大格给咒死了。
这个念头一生,他立刻又被气的五迷三道。现在往北到处都是战乱,一进内蒙地界,便有唐森派来的警备军宪兵随行保护。三锦因为安全无虞,所以可以专心致志的发疯,骂一阵严云农,哭一阵大格,交替进行,两不耽误。结果宪兵队里就传出流言来,说多王爷疯了。
这个消息一散播,唐森就又出现了。
这时候大格已经下葬,三锦在万念俱灰之际见到唐森,倒也感到亲切,只是说出那话不甚中听:“你怎么又来了?”
唐森一皱眉头:“我听说多王爷现在心情不大好,所以特地来看一看。”
三锦吸了吸鼻子,随即一咧嘴,又哭上了。
“全怪老严那个王八蛋……大格本来就身体不好,他还要那样胡说八道……”他含糊的连哭带说:“让他断子绝孙去吧……”
唐森听他啰里吧嗦的唠叨不已,又一句都没听懂,就以为他在用蒙古话嚎丧。耐着性子等到三锦收了声,他好脾气的劝解道:“人死不能复生,况且您现在年轻得很,好日子还在后面呢。”
三锦用手帕擦了眼泪,又擤了鼻子,然后哽咽着答道:“多谢关心。”
唐森笑了笑,没说什么。
三锦随即又问道:“你这次来,有何贵干啊?”
唐森摇头笑道:“没事情,就是来看看你。”
“看我什么?”
唐森说话很有特点,总是温文尔雅心平气和的,似乎永远不会急躁:“也不看什么,只是上次离开时,见您十分伤心,所以一直惦念着,想知道您现在的心情好些了没有。”
三锦近来一直处在崩溃边缘,听了这话就不禁感动起来;又因一时也不知怎样回答才好,就斜着眼睛瞟了他一眼,改换话题道:“在去满洲国参观之前,我打算去一趟张家口。”
唐森淡淡的说道:“察哈尔现在到处都是战火,您去那里干什么?”
三锦刚要如实说明,然而转念一想,又觉得自己不能这么傻头傻脑的过于坦白。
“我想去,能不能去?”
唐森见他语气中忽然带了强硬意味,就忖度着回答道:“当然可以。多王爷,既然您现在对于大日本皇军也抱有一个友好的态度了,那我们也一定会珍惜这份情谊。如果您执意想去张家口,那我们可以负责您沿途的安全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