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锦见他乐不可支,就也坐了起来,伸手一拍他的膝盖:“怎么着?你昨晚上全看见了?”
唐森连连点头,笑的脸都红了:“抱歉得很,在下绝非有意窥视,只是当时你实在是醉的不成样子,我脱身不得啊!”
三锦歪着脑袋,仿佛也有点不好意思了:“你何必道歉?我又不怕人看。”
话音落下,忽然有听差在外敲响了房门,随即走进来,双手奉上一只五色信封:“回事。今早儿有人送来的信件,说是给多王爷的。”
三锦借了信封,当着唐森的面拆开来倒出信笺,将其展平一看,却见上面寥寥数语,却是严云农的笔迹:“三锦吾弟:兄有急事与弟相商,弟若有暇,尽早回来吧。”
这封信写的没头没尾,也无落款,倒的确是严云农的风格——他和三锦相处日久,心有灵犀,所以通信之时,常写半截话。
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三锦随手把信揉成一团,习惯性的扔到了榻下地板上:“难道是那件事情出了变故?”
思及至此,他抬眼瞥向唐森,发现对方正望着地上那个纸团。
信上的话是不怕人看的。所以他收回目光,开口问道:“唐先生,这次参观,何时能够结束呢?”
唐森看向他:“多王爷想家了?”
三锦摇头笑道:“非也。是我的一位朋友有事找我回去,我心里很惦记着,仅此而已。”
唐森盯着三锦的眼睛问道:“恕我冒昧,请问是您哪位朋友呢?”
三锦不动声色的反问回去:“这与你们也有相干吗?”
唐森一本正经、而又寓意颇深的对三锦说道:“多王爷,你要知道,在三好机关长那里,你是与众不同的。东蒙的盟旗建置已经名存实亡,兴安西省也正在筹备当中;如果你肯一直保持住合作的态度,那省政府中必将会有你的一席之地。”
三锦从来无意做官,尤其是满洲国的官——在他的心目中,他总觉得满洲国不甚地道,比不得中华民国的正宗。不过现在这话不必多讲,讲了也没用。
如此又过了两天。众王公们前去拜见了溥仪,完成了这场参观的最后一项任务。三锦归心似箭,三好太郎却私底下将他找了过去,先是旁敲侧击的诱他表明了态度;而后朦朦胧胧的为他勾勒了美好前景。三锦心知他的用意,便一味的只是点头,并不发表异议。
三锦离开新京前去营口,一路上依旧是唐森作陪。
三锦觉出了稀奇:“唐先生,你的工作到底是什么?”
唐森想了想:“不好说,总是变化。”
“现在呢?”
唐森笑了:“现在是送你上船,怕你一个人,会迷路找不到家。”
“你当我是小孩子?”
唐森做了个手势,仿佛是一言难尽:“多王爷,不知为何,我总觉得你是个小孩子;可是我同时也知道,你的的确确不是个小孩子……”
后面的话他没说:“小孩子不会在清晨犯大烟瘾;小孩子更不会在夜晚追逐着妓女胡闹。”
三锦一笑,并不关心唐森对自己的看法。他其实满喜欢唐森,因为从他身上可以感到温暖;不过也就是喜欢而已了,没有唐森,日子也还是照常的过。
从营口上轮船,他回到了天津;随即又直奔向北平——多少年没有这么奔波劳碌过了,即便有鸦片烟的支撑,他也感到累极了。
第26章 三锦很生气
三锦在一个阴霾的傍晚,赶到了北平严宅。
严宅不是什么大院落,他进门时,正赶上严云农在前边院子里团团乱转的散步。双方打了个照面,他就见严云农下穿脏兮兮的马靴军裤,上套一件满是皱褶的白衬衫,头发大概是新剃过的,鬓角发青,头顶的乱发蓬起来,瞧着竟是十分恓惶。
严云农仿佛是没料到三锦会在这个时候出现,愣了一下便立刻大踏步迎上来:“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?”
三锦全凭直觉赶来,所以一时也不知该怎样回答:“这个……我猜你大概是在北平。”
严云农又问:“吃饭了没?”不等三锦回答,他恍然大悟的反应过来:“是了,刚下火车,一定没吃。进来先吃饭,吃完饭再说。”
三锦糊里糊涂的被他拽进一处当作餐厅的厢房之内,狼吞虎咽的吃了三大碗汤面条。
严云农知道他的毛病,一见他撂了筷子,就又紧追着问:“吃饱了?喝点水,喝完了再烧两口烟?”——声音也不大,透着一股子心慌意乱的劲儿。
三锦莫名其妙的看着他:“你有话就说,别这么神神道道的!”
严云农亲自倒了一杯热茶送到他面前:“我先把你伺候利索了,然后咱们上后院房里去说。”
三锦吃饱喝足、解了手、吸了几个烟泡儿,刷了牙,用温水洗了手脸,最后跟着严云农进入后院一间卧室之内。严云农为了享齐人之福,前一阵子把本宅的太太黛云带去张家口了,如今这卧室内就空了下来。
三锦进门之后,见房内宽敞、陈设华丽,扑鼻就有一股脂粉香水气,倒也让人心旷神怡;而且靠墙那张西式大铜床上铺了厚厚的海绵垫子,想必睡下也是舒服的。一边低头解开长袍纽扣,他一边背对着严云农笑道:“怎么着?今天在这儿招待我?”
严云农无声的忙忙碌碌,从外面端了一盆热水进来。
“上床坐着去……”他轻声指挥三锦:“洗脚。”
三锦皱起眉头来:“老严,你把天捅出窟窿来了?我可没有补天的本事,你甭这么给我拍马屁。”
严云农把水盆放在床前,肩膀上还搭着一条白毛巾:“我没那么大的罪过,你放心吧。快点过来,一会儿水就凉了!”
三锦见他一味的讨好自己,却又不说是什么事,就将脱下的长袍随手搭在了椅背上,而后走到床边,俯身脱了鞋袜。
将双脚插进热水里,三锦忍不住笑道:“我说,你今天可真成我的孝子贤孙了。”
严云农没理他。仔细的给他搓洗了双脚后,他抽下肩上毛巾为他擦干,然后端着水盆扭头出去了。
三锦没有择席的毛病。翻身滚到床里,他拉过薄毯子展开,准备过会儿和严云农一起盖着睡觉。
严云农认真的关好房门,又将天花板上的璀璨吊灯关掉,扭亮了床头上方的两盏小壁灯。换了睡衣上床来,他盘腿对着三锦坐好,终于是心事重重的开了口:“有个事儿要对你说……”
三锦很舒适的侧身躺着,大睁了眼睛望向他:“说吧!”
严云农垂着眼帘不看人,声音可是很沉重:“我部下有个团长,前两天投日本了,带走我五千人。”
“然后呢?”
严云农接着说道:“我那下面一共也就万八千人,让他给我领走了一半。”
三锦当即问道:“他那团怎么那样大?”
严云农摇摇头:“不是,他是领头的;有人服他,就跟他一起走了。”
三锦想了想,隐约明白过来了:“你的意思是……”
严云农接下话去:“这件事把我搞的很被动。本来我想着,一旦我肯投靠过去,日本人怎么着也得给我个好位置,起码在华北,我得占个头一份儿;可是现在就说不得这话了——远的不讲,就看眼前,我现在留下来,好歹还算是一军的司令;我要是投过去呢,日本人还不得把我和那小子平级对待了?”
三锦笑道:“那你就别投了,还免得遭骂。”
严云农垂头丧气的弯下腰,嘴里咕哝了一句:“我忙了这些年,就挣下这么点兵和钱。你让我光身子往南边走,我舍不得。”
“那就投,保你的兵和钱。”
“我做出这么大的牺牲,结果落得跟我部下团长平级,我心里咽不下这口气。”
“那你想怎么样啊?”
严云农将三锦的一只赤脚拽过来架在了自己的大腿上:“我不能这么傻等着了,察哈尔那边的战情一天一个样儿,说不定哪天我的队伍就得上战场。三锦,那个三好太郎不是对你很青睐吗?你通过他往上联络联络,我打算直接和他们那个稻叶大将对话。”
三锦颇为惊讶的抬起头:“你这是要大干一场?”
严云农似乎是有点脸红:“反正我都豁出去当汉奸了,索性就设法再高升一步吧!”
三锦懒散的坐了起来,放在严云农腿上的那只脚就忽轻忽重的蹬了对方的肚皮:“好,好,现在我是你的枪,你让我打哪儿,我就打哪儿。对了,那个团长叫什么名字?”
严云农扭头望向窗外:“问这个干什么?”
三锦笑了:“你什么都不告诉我,我怎么去和三好太郎说?”
严云农深吸了一口气,对着外界那漆黑天色答道:“他就是……马国英。”
三锦的脸上还带着笑意:“马国英?他不是让你给撵走了吗?”
严云农点点头,依旧不肯去面对三锦:“我……我当时看他人还不错,所以就把他撵到张家口……带兵去了!”
屋内静默下来。
也不知过了多久,严云农试探着回过头来,望向三锦。
随即,他挨了个十分响亮的大嘴巴。
三锦从床上跳下来,光脚穿了皮鞋,也没系鞋带,大踏步就走到椅背前拿起长袍,同时恶狠狠的说道:“这还说什么啊?先是拿我当傻子哄,现在出事了又把我当枪使唤,我上辈子欠了你的?”
严云农见状,赶忙下地去拦他:“哎……你别生气,我是一时糊涂,现在明白过来,可是也晚了。你得给我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啊!”
三锦把皮鞋底重重的踏在了严云农的脚面上:“赎你妈的罪!给我让开!”
严云农痛的直跳:“三锦,别、别,你听我说……你说我能是有心害你的人吗?”他一时找不到拖鞋,只好赤脚跟着三锦出了房门:“马国英那小子当时表现太好,我就被他迷惑了嘛!”
三锦走进冷森森的院子里,听到这话便回头吼道:“去你妈!你就是信他不信我!我和你这么多年的朋友,你居然不相信我!”
严云农苦口婆心的解释:“没有的事儿!再说他是个下边人,你是我的好兄弟,你俩怎么能打比方呢?”他伸手去拉三锦的袖子:“我对你的感情,你还不知道吗?”
三锦甩手又扇了他一耳光:“滚!别和我谈感情!”
严云农一路哀求,居然随他走到了院外小街上。门口守夜站岗的勤务兵们见司令形象奇异,连鞋都没穿,就犹犹豫豫的拿起手电筒,尾随在了后面。
严云农在不知不觉间,已经走到了半里路开外的胡同口。路上碎石硌的他脚底生疼——可是也有办法,因为三锦正在怒发如狂。
既然怀柔政策不起作用,严云农便改变了策略,变出一副严厉面孔道:“你这个小崽子,还闹得没完了!马上跟我回家,否则我就把你扛回去!”
三锦满不在乎的继续向前走——走了两步,他忽然意识到对方完全有这个力量,便拔腿开跑,一溜烟就没了影儿。
严云农实在是追不得了,一手扶墙歇了歇脚,心想自己这回是捅到马蜂窝了。
第27章 后果很严重
恼火的三锦深一脚浅一脚的冲出胡同,然后就迷路了。
这种小道两旁是没有路灯的,三锦手上也没个亮儿,只得摸着黑乱走。其时严家勤务兵正拿着手电筒四处吆喝着寻找他,可世事就是这样的无奈,这两方一起进入岔路背道而驰,相隔的距离也就越来越远了。
三锦抱着自己的长袍,也不晓得是走了多久,终于到达了一处街口。眼看着一辆黄包车停在那里,他如同见了救星一般狂奔过去,气喘吁吁停在车夫面前问道:“德国饭店,走不走?”
车夫没有不走的道理。拉起三锦一路快跑,他利利落落的就把人送到了地方。三锦摸遍全身也没有找到零钱,便随手给了他一元钞票,而后迈步进入饭店,心想自己在这里开间房对付一夜,等明早再乘火车回天津;至于严云农——让他见鬼去吧!
茶房将他引入二楼,打开房门后便自行离去了。三锦一手拉着门上沉重的金属把手,站在门口向内打量了一番,见屋中十分整洁,倒也住得过,便叹了口气,心想我这是何苦来,有安稳日子不会过,偏要在这大夜里赶来北平住旅馆——而且还是一个人。
正在他思绪万千之时,隔壁房门突然开了,一人探身出来作势要走,忽见了附近的三锦,就大为讶异的唤道:“这不是多王爷吗?”
三锦扭头望过去,也是吃了一惊:“唐先生?”
这两人目瞪口呆的相对而立了,都觉着十分不可思议。三锦先反应过来,不由自主的说道:“唐先生,你可真是个神奇的人。上次分别时你还在营口,如今居然会出现在这里!”
唐森笑道:“你又何尝不是呢?不过我居无定所,是四处漂泊惯了的;王爷怎么也会孤身一人住到这异地的饭店里了?”说到这里他脸上的笑意加深扩大了,故意向三锦身后看了看:“是孤身一人吧?”
三锦一摆手:“别看了,你甭乱想。”
唐森又打量了三锦,见他衣衫不整,怀中抱着长袍,脚下的鞋带也拖了老长,就出言问道:“王爷这是从哪里来?怎么瞧着很匆忙?”
三锦这回“唉”了一声:“说来话长,不说了!”
唐森从饭店里租了一辆汽车,载着三锦出去吃夜宵。三锦还抱着他那件长袍,踢踢踏踏的上车坐在了副驾驶座上,口中说道:“唐先生,我不和你客气了啊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