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一秒,严云农糊里糊涂的就被唐森摔出了门去。
一翻身爬起来,他毫不气馁的发动二次冲锋——这回被唐森绊了一跤。
严云农改变战术,发挥了身高体重的优势,猛然一跃,把唐森给扑倒了。
严唐二人在房内打的不可开交。而马国英站起来闪到一边,忽见三锦俯在地上不动,就蹲下来去扳他的肩膀:“哎,你怎么了?”
三锦随着他的力道翻过身来,面孔铁青,一只手就在喉咙胸膛处抓来抓去,却是不能发出声音。马国英见了,大吃一惊,连忙将他扶起来啪啪拍打后背,同时大吼道:“别打啦!他好像让糖块给噎着了!”
三锦被马国英痛拍了一阵后背,又喝了两口水,喉咙里的糖块才在震动之下落入胃中。
严云农见他是死不了了,便站起身来用手指着唐森和马国英道:“你们二位从此以后就小心点儿吧!”
说完,他扭身便走。
一路疾行到军校门口,他跳上汽车命司机开回林西。向后仰靠在座位上,他闭上眼睛长叹一声,心中真是又愤怒又难过。在理智上,他晓得三锦不过是向自己撒了个小谎,仅此而已,算不得什么滔天大罪——可他就是受不了这个谎。
汽车行驶在空荡的马路上,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鞭炮硝烟的味道。严云农闭上双眼不愿睁开,他想自己在三锦那里不是唯一的了,三锦人大心大,有自己的世界了。
第55章 两败俱伤
咽下糖块的三锦坐在地上,怔怔的出了半天神,随即爬起来就往外跑。唐森追上一步抓住了他的手臂:“你还没有穿外衣,这是要往那里去?”
三锦挣开唐森,先去墙角衣帽架上摘下一件厚呢军大衣,而后对着唐森惨笑了一下:“这回糟糕了——你等我回来!”
说完,他抱着衣服就奔了出去。
马国英留在了屋内,心知自己这是刚看了一场好戏,可也没有什么兴奋情绪,只是觉着奇异,没想到三锦这小子还挺有人缘,居然能引得那两位为他大打出手。
这个事实让他感到很气闷——他连参与斗殴的资格都没有。
和唐森无言的相对了两三分钟,马国英也告辞而去。唐森独自找地方坐下了,觉着自己近来有点走火入魔。
三锦想要撵上严云农的汽车,可是追了一路,竟是硬没赶上。下午时分他抵达了严宅,跳下汽车就往里冲——怀里还抱着那件大衣。
严宅士兵和他熟极,自然是不会阻拦。而他气喘吁吁的跑过一进院子,末了在严云农所居的正房前碰了壁。
“老严,是我,你开门哪。”他小心翼翼的敲着房门,轻声出言唤道。
没有回应。
三锦头上出汗,身上却是冻透了。抱着大衣走到旁边的玻璃窗前,他探头试图向屋内望:“老严?”
屋内刷啦一声拉上了窗帘,老严不见他!
三锦急的额头上又出了一层热汗:“我错了……我错了还不成吗?你让我进去吧,我好向你道歉啊。”
在门前空地上来回踱了一圈,他忽然回身冲着房门狠踢了一脚,声音中带了激动的成分:“你跟我耍什么大少爷脾气!我没有那么对不起你吧?开门!”
在短暂的静默过后,他又凑到了玻璃窗前,用手指叮叮的叩击着,语气也柔和下来:“老严,我可是穿着单衣的,你不心疼我受冻啊?”
周遭依旧是安静。
三锦暴躁起来,合身撞向房门,制造出了轰轰的巨响。外边卫兵见了,不敢上前,就探头缩脑的窥视不已。
“严云农你王八蛋!”三锦的声音里带了哭腔,不管不顾的只是在门板上混撞:“你打我,你对我不好,你欺负我!”
门板坚固如墙。三锦在长久的折腾之后,终于累的无力再闹。赌气将怀中大衣扔在地上,他转身走到院子角落处的雪堆上,一屁股坐了下来。
他要冻死给严云农瞧——很幼稚,他自己知道,可是值得。
他要以冻死自己为手段,去严厉的惩罚严云农!
严云农在一层窗帘的遮挡下,并不晓得三锦的自虐行为。弯腰坐在沙发上,他把头深深的埋进了臂弯里,伤心到了心痛的地步。
“为了离开林西,他要向我扯谎;宁愿和那两个人过年,也不愿意陪着我——他这是嫌我了?”
严云农继续着自己的揣测,整个人都像掉进了冰海里:“我没用,比他年纪大,却是总让他为我操心……他好好一份家业,有一大半都败在了我身上……不怪他嫌我,我的确是招人嫌。”
严云农的心在深沉的黑暗寒冷中紧缩成了一块石头。抬手抱住了脑袋,他不由自主的蜷起了身体,心中又想:“可他不该这样骗我啊……我一直等着他回来呢……”
严云农一会儿觉着是自己对不住三锦,一会儿又觉着是三锦辜负了自己。心思在两端摇摆,时而很惭愧时而很悲愤;头脑里也塞了一团苦涩的乱麻,无论如何理不出一个头绪来。如此不知过了多久,房内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。
他不肯接,只用手捂住脸,沉重的向后仰靠过去。
铃声断断续续的响了好几阵,后来这一次就特别持久,叮铃铃的没完没了。严云农被吵的心房几乎要爆炸,愤然起身走去抄起了听筒,发出的声音却是不大:“谁?”
电话那边是他的副官——副官告诉他,说多王爷已经在雪堆上坐了大半个下午,现在冻得面无人色;别人去拉他起来,他又不肯;请司令给个示下。
严云农有气无力的答道:“派两个人把他拖出去扔汽车里,从哪儿来的就送回哪儿去吧!”
说完他不等副官回应,便将电话挂断了。
严云农继续在房内枯坐,不知不觉间,就发现外边天黑了。
他的肚子开始叽里咕噜的乱叫,只是心口那儿淤塞着,让他觉着自己连口水都喝不下去。身体一歪俯在沙发上,他闭上眼睛,打算就此睡过去。
再说三锦在那雪堆上冻了个半死,身体都僵住了。严府卫兵轻而易举的将他搀起来抬了走,一直送进院外等候的汽车中。三锦心里还有点清楚,就觉着鸦片瘾发的痛苦和深入骨髓的寒气相加起来,真要把他给折磨死了。
他煎熬着回到了马家屯,而后被留守在家的巴达荣贵抱回了房中。巴达荣贵把他放在了炕上,同时就告诉他道:“校长阁下,唐先生下午走啦。”
这句话使三锦的痛苦又增加了几分。
他也不知该如何排遣这种痛苦,便颤抖着支使巴达荣贵道:“给我烧两口烟吧!”
巴达荣贵根据常识,认为三锦应该先喝上一碗热姜汤,接着泡个热水澡驱一驱寒,然后再上炕烧烟。但是三锦不听他那套。
无奈之下,他只好去把炕烧了个滚热。而三锦守着一盏小烟灯,呼噜噜的吸了一气儿后便迷糊起来,仿佛是要睡的光景。
巴达荣贵见势,就悄悄退了下去。
三锦瞌睡片刻后醒过来,心中琢磨着今天这桩事件,也感到有些委屈和气苦。
“他不心疼我,我也不理他了。看谁犟得过谁!”
三锦把自己关在房里,遥遥的和严云农斗气。
他是真气,气的连饭都吃不下,全靠着鸦片烟维持精神。不过三天的功夫,他就瘦了一大圈,虽然是天天躺在炕上睡,可是眼窝发青,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了。
巴达荣贵见了他这样子,也不禁犯嘀咕——三锦虽然一直有嗜好,但平日就是早一次晚一次,很有规律;哪像这几天,从早到晚不离烟枪,除了睡觉就是吸大烟。
熬到第四天,也就是大年初五,三锦实在是熬不住了。
他从炕上下了地,身体还没有站直,便晃悠着又坐回了炕沿,脑子里一片天旋地转。深吸一口气镇定了一会儿,他觉着自己那四肢百骸里是一丝力气也没有了。
强撑着用冷水洗漱了,他让巴达荣贵从箱子里翻出了一件新制的枣红缎面灰鼠皮袍子。
巴达荣贵把袍子抖开看了看,没话找话的想要和三锦聊聊:“校长阁下,这件袍子很漂亮,过年穿正合适。”
三锦没言语——他之所以想着打扮自己,不是瞧着新年,而是因为今天是他的生日,二十三岁了。
二十三岁了,没有女儿没有家,就剩下日本人给的这点事业,和皮箱里那留不了多久的十几万大洋。
现在,连严云农也要离他而去了。
三锦坐上汽车,又去了林西。
新年期间,严宅门口迎来送往的,自然也有一番热闹。三锦想要往里进,不想门口卫兵直接就挡了驾:“多王爷,对不住,我们司令说……说以后都不让您来了。”
三锦没说什么,只把手插进袍子口袋里掏啊掏,末了抻出一段挺长的白绫子。
后退一步,他仰起头开始打量严宅的大门梁。
卫兵吓了一跳:“多王爷,您这是要干什么啊?”
三锦轻声答道:“上吊。”
第56章 一波刚平、一波又起
大年下的,三锦扯着条白绫子就要在严宅大门前上吊。卫兵们见了也发慌,连忙一分为二,一半围上来拦住三锦,另一半则飞跑进去通报严云农。偏巧这时严云农要送客出门,正与卫兵们迎头撞上,一名卫兵就连忙收住脚步,一手远远的指向大门说道:“司令,那什么……多王爷来了。”
严云农一直在等他过来恳求自己的原谅——苦等了整三天,熬的心中一股闷火与日俱旺;如今听了这话,他强自压抑住自己那又愤怒又兴奋的心情,故作镇定的一点头,表示不在乎。
客人乃是警备军中的一个日本顾问,在严云农的陪同下一路向外走,忽见大门前几名卫兵乱哄哄的围了一名红袍青年,而那青年手里还拿着长长一条白布,就转过头来用十分蹩脚的中文问道:“那位是多王?”
严云农淡淡一点头:“是的,上原顾问认识他?”
上原顾问也一点头:“略有耳闻。”然后微微一笑:“上个月在承德,三好君向我提起过他。”
此时二人已经到了院门口。卫兵见司令来了,就立刻自动散开;而三锦托着那一条白绫,刚要扑向严云农,忽见他旁边还跟着个日本人,便欲言又止的没敢乱动。
严云农背着手站了,依旧是不理会三锦;上原顾问却是礼数周全,上前一步向三锦浅浅一躬,也不要人介绍,主动就做了一番自我介绍。可惜他那中文发音十分恶劣,三锦听他长篇大论了一番,说的依稀也是中国话,然而内容完全不能领会,就莫名其妙的先看看他,又低头看看白绫,不知应该如何回应。上原顾问见他一脸懵懂,以为是双方礼节不通的缘故,便善解人意的伸手一指他手中的白绫,十分和蔼的问道:“哈达?”而后弯下腰来,双手合十喃喃道:“多谢。”
三锦这回听懂了,又见对方已经摆好了领受的架势,只好糊里糊涂的把白绫搭在了他的脖子上。上原顾问直起腰来,回身对严云农腔调十足的一摆手,然后就白绫飘飘的走向汽车,心情大好的上车离去了。
三锦怔了足有十多秒钟,然后才反应过来——他那自裁的武器,被个素未谋面的小日本给带走了!
他生平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情。愣头愣脑的把目光转向门前的严云农,他发现对方眼望着汽车离去的方向,脸上似乎是隐隐带了一点笑意。
他立刻就欢喜起来,小叭狗儿似的快步走到严云农面前,语气中几乎带了谄媚的成分:“老严……”他握住严云农的手:“我来啦!”
老严甩开他的手,十分漠然的转身进院去了。
三锦到了这个时候,也不要什么脸皮身份了,屁颠屁颠就跟着严云农往里走。严云农先不说话,及至进了房,才回身出言撵他:“出去出去!我这儿没你的地方!”
三锦笑模笑样的站在他面前:“我才不走呢。”
严云农没有好脸色,伸手向外接连着搡他:“我招待不了你这样的贵客,你也不用屈尊到我这寒舍来,赶紧滚吧!”
三锦被他推的站不住,索性就坐在了地上,扯着严云农的裤管仰头道:“老严,你别这样,我大老远来的,你别赶我走……”
严云农不等他说完,就居高临下的用手指了他的鼻尖:“你还要赖在我这儿是不是?好,你等着,我这就把你扔出去!”紧接着他不由分说的俯下身去,双手一抄便将三锦拦腰抱了起来。三锦见势不妙,立刻叫嚷着开始手舞足蹈。严云农一时抱不住他,不得已松了手;而他一跤摔在地上,随即便连滚带爬的钻到床底下去了。
严云农所睡的乃是一张两边靠墙的阔大铜床,床单拖地,床下是空无一物的。见三锦躲进去了,严云农便蹲下来掀起床单一角,探头骂道:“滚出来!混蛋!”
床下黑黢黢的,可见三锦是四脚着地的跪伏成一团,侧脸望向床外的严云农。
“老严……”他的声音中略带了战栗:“今天我过生日……”
严云农也知道今天是他生日,可是说出的话来并未因此而变得动听:“生日又怎么样?越大越不是人,还有脸过生日?”
这回床下没了动静。
严云农站起来,一屁股坐在了床上:“你在床底下趴着吧!有本事你给我趴一窝耗子出来!”
严云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,心里觉得很快意,同时盘算着原谅三锦的时间。
他要给三锦一点颜色看看,但又得掌握好火候,不能真把他欺负的翻了脸。
抬腕看了看手表,他在心里对自己说:“再过十分钟?五分钟吧……五分钟不长不短,刚刚好。”
主意刚定下来,他就听到身下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。
他知道自己这屋里绝没有老鼠,可也还是做了个沉重的鲤鱼打挺,压的床板吱嘎一声:“怎么着?变成耗子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