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惜得很,严云农不知何时又出发去了大连——林西的生活实在乏味,相形之下,大连可以算作一片花花乐土了。
三锦寻友未得,只好没着没落的又回了马家屯;正是坐卧不安之时,承德那边来了电报,要三锦即刻往赤峰去,参加下个月召开的东蒙王公会议。
三锦一听是开会,倒放下心来。不过他在临行之前,还是从袍子队里点出了二三十名伶俐卫兵随行。他这人平时爱说爱笑,不分阶级,那派头也不大像个王爷;如今一旦前呼后拥的摆出王公架子来,瞧着倒也神色俨然,很有点高高在上的富贵气势。
抵达赤峰后,迎接他的并不是当地特务机关人员,而是提前到来的三好太郎。这两人上次在承德闹的不欢而散,如今见了面,三锦是能够敷衍的,三好太郎脸上却还是下不来。对着三锦一弯腰,他神情严肃的说道:“多王爷,好久不见了。”
三锦现在正是个紧张的时候,所以也不敢再对他装疯卖傻的嬉皮笑脸。回应似的点点头,他也声音柔和的答道:“三好先生,真是好久不见了啊。”
两人在赤峰特务机关楼内的一间办公室内相对而坐。三好太郎沉默片刻后,开口说道:“听说多王爷很念同胞感情,对山里的游击队也不例外,是么?”
三锦笑了一下:“三好先生,你说这话,是嫌我不够招人恨吗?如果我肯和游击队讲同胞感情,何至于在出山时被炸了个人仰马翻?”
三好太郎低头看着自己那交握着的双手,颇有保留的也露出了一丝笑意:“可见,多王爷的好意是被人辜负了。”
三锦变了脸色:“三好先生,你不要拐弯抹角的敲打我,有话直说好了!”
三好太郎很镇定的答道:“多王爷并不是一个天真的人,何至于听不懂我这番话?”
三锦站起来在他面前来回踱了两圈,一颗心几乎直跳到了喉咙口,语气却是一种满不在乎的酸溜溜:“这又是哪位先生的耳报神这么快?包副校长还是沙参谋长?”他转向三好太郎站住:“要么就是唐森——你这部下笑眯眯的,专会从我嘴里套话!”
三好太郎没有正面回答,仿佛是不愿与三锦一般见识:“我又听说多王爷为自己组建了一支五百多人的骑兵卫队,却是从保安大队中领饷,有这件事吗?”
三锦本是一身长袍马褂打扮,听了这话就挺直腰背,理直气壮的背过手去:“怎么?我为了保安大队和军官学校,也算是呕心沥血了;没有好处到手,你想让我就这么傻干吗?况且我那卫队也就三百来人,哪个眼花的告诉你是五百?”
三好太郎冷笑一声:“多王爷,我们就不要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浪费口舌了。总而言之,你现在对关东军,并不是一个合作的态度。”不等三锦回答,他又继续说道:“如今听说多王爷的鸦片烟瘾十分之重,身体虚弱,不宜带兵,所以军部打算送你去大连的日本医院里戒烟休养一段时日,不知你意下如何啊?”
三锦居高临下的瞟着三好太郎:“我一个人去大连戒烟,那马家屯这边的事务谁来办?”
三好太郎仰起头,针锋相对的答道:“这个我们自有安排,就不劳多王爷费心了。”
三锦后退几步坐在了椅子上:“哦,我这边劳神费力的把队伍刚组建起来,你们就立刻派人全盘接收过去,然后再把我往大连医院里一送,好落个眼前耳根都清净,是不是?好,别的我不说,我就问你一件事——等到了大连,谁管我的生活啊?”
三好太郎面无表情的答道:“多王爷可以自由自在的生活,我们不会干涉。”
三锦顿时又站了起来:“那就是没人管了?三好先生,你若想这样轻易的把我甩开,那是不可能的,我不同意。我并没打算霸着军队不放手,可是这个条件必须重谈!因为你们,我连天津的家都不要了,你多少总要对我做些补偿。”
话音落下,他气冲冲的转过身去,推门便走。
三锦回到了下榻的旅馆内。他的后背出了一层冷汗,将贴身小褂都黏在了皮肤上。
他是个不吃亏的人,即便在日本人那里也是如此。可是三好太郎现在的态度很明确,自己已经不是他唯一可选的代理人了。
他咽不下这口气,同时又怕日本人会因为他的不服从而痛下毒手——这样的例子已经有过了,就在前几天,昭盟的一位大管家被日本兵打爆了脑袋。
在旅馆房间内,他困兽一般来回兜着圈子,极力要想出一个主意来自救。
第61章 到四子王旗去了
三锦没想出什么好主意来。
看如今这种情形,他自知留是留不住了,空手跑了又实在太吃亏——他现在若是回了天津,连套像样的房子都买不起,更别提以后的生活了。当然还可以指望着严云农帮忙,不过严云农自己的日子都是有一天没一天的瞎混,着实是让他不能全身心的依赖。
他把自己关在旅馆的房间内,连续几天不见天日。门口的卫兵昼夜把守着,他小心得很,连饭菜饮水都不敢乱用,只怕一个不慎,死在这里。
这日他正站在窗前发呆,忽见一辆破汽车停在旅馆楼下,紧接着车门一开,走下了一名懒洋洋的壮汉——松凌河!
此人总算是三锦的一个相识,虽然交情不深。三锦眼看着他走入旅馆大门内,心思骤然就是一动。转身快步走去推开门,他向站在走廊里抽烟的巴达荣贵一挥手,而后便一溜烟的向楼下跑去。巴达荣贵连忙站起来,糊里糊涂的也跟了上去。
在旅馆一楼的楼梯上,三锦成功的和松凌河迎头相遇了。又惊又喜的一抱拳,他颇为爽朗的笑道:“哎?这不是松大哥吗?”
松凌河的年纪长于三锦,可既不好叫他三小弟,也犯不上称他王爷,只得自编了一个颇为怪异的称呼:“哦?小三爷?你也来了?”
三锦侧身向上做了个“请”的手势:“我早就到了,住在这里几乎闷死。好,你来了好,咱俩可以做个伴儿!”
松凌河这人的头脑比较简单,三锦对他热情的这样异常,他也没多想,迈步就跟着走上去了。
三锦在旅馆内摆了一桌宴席,为松凌河接风。松凌河并没有感到受宠若惊,可也略觉出了莫名其妙;不过他在抄起筷子吃了几口后,因为发现菜肴味道不错,所以当即把这点莫名其妙抛到脑后,开始专心致志的用餐。
一时他吃的酒足饭饱了,便向后仰靠在椅子上,十分惬意的摸出一根小烟袋叼在嘴上。三锦瞄了他一眼,状似无意的问道:“松王爷他老人家在苏旗还好?”
松凌河半闭着眼睛,舒缓的吐出一口烟来:“他老人家是老骥伏枥,志在千里;挺好。”
“听说德王现在干的很不错,都要成立什么蒙古军总司令部了?”
松凌河打了个饱嗝,而后慢吞吞的一点头:“诚然,堪称是风生水起。”
三锦笑了笑:“记得前两年德王把庙里的喇嘛们放出来当兵,人家都说他是个疯王;现在还真是作出一番大事业了。”
松凌河缓缓一摇头:“不容易。现在的军队,都是让黄为玉那帮汉蒙古把持着,真正的蒙古兵,也不多。”
三锦做恍然大悟状:“原来如此。”
松凌河打了个哈欠:“这些话,我都是听我阿玛讲的。他老人家爱琢磨这些事情,我没兴趣。前一阵子他还打算叫我妹夫过去帮忙,我妹夫也没去。”
三锦见松凌河像个软绵绵的糊涂蛋似的,就有些灰心。停了片刻,他又出言问道:“近来草原上,可有什么大事么?”
松凌河把烟袋锅在桌沿上磕了两下,头也不抬的答道:“班禅活佛来了,要在四子王旗讲经。”
三锦怔了大概能有个两三秒,随即就睁大眼睛望向松凌河,满脸笑容的叹道:“班禅活佛来了?这可真是……太好了!”
第二天上午,三锦离开旅馆,去见了三好太郎。
同上次会面相比,此时他的态度和情绪都大有改观。双方在一间办公室内相见之后,他开篇便道:“三好先生,过两天的那个大会,我不开了,我要走。”
三好太郎听的没头没脑:“多王爷,你是什么意思?”
三锦自己找地方坐了下来:“我要去四子王旗拜谒班禅活佛。班禅活佛肯来草原上讲经,这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,我一定得去。”
三好太郎沉吟着没有说话——他虽是个日本人,可来中国久了,对于各地的风土人情倒也了解许多。他晓得对于笃信佛教的蒙古人来讲,班禅的地位远远高于皇帝;有那虔诚信徒不远万里还要去西藏磕头,如今班禅到家门口了,怎么不让这些蒙古们乐到发狂?
“我自然是不愿阻拦多王爷去拜佛,不过上次我们讨论的问题,还没有得出一个结果来——”
三锦不等他说完,便抢过话头说道:“三好先生,你觉得我敢和你们日本人对抗吗?我对抗得起吗?不过还是等我从四子王旗回来后再办交接吧,你们不急在这两天,我却是恨不能立刻启程出发。”
三好太郎忖度了一番,料想以三锦的本事也翻不起什么大浪;况且现在若是同他撕破脸皮,前来参加会议的王公们看在眼里,大概也要和日本人离心离德了。是的,不差这几天的时间,姑且让他去吧!
“那多王爷是从这里直接去呢?还是回马家屯再做些准备?”
三锦欢欢喜喜的站起来:“直接去!听说班禅活佛已经到四子王旗了,我这里若是再拖延,恐怕就会错过啦!”
三好太郎的许可,现在已经成了三锦的护身符。
他回旅馆写了一封信,让巴达荣贵务必送到马家屯丁队长手中。巴达荣贵前脚刚走,后脚就来了一位留守在马家屯的卫兵——该卫兵奉丁队长之命而来,告诉三锦道:“司令,前一阵子来过的那个唐先生,又来了,让沙参谋长缴我们的枪。丁队长正跟他们耗着呢,让我过来问您咱们是打啊?是撤啊?还是把枪毁了?”
三锦听后,愣了足有半晌,末了就很突兀的笑了笑:“看来我和小丁是想到一处去了。”他站起来走到房内的一面穿衣镜前,很仔细的打量了自己的周身,同时说道:“回信刚刚送走。你也别往回返了,先跟着我拜佛爷去吧!”
三锦不肯在此地久留。他厚着脸皮向三好太郎要了一些汽油,而后就带着身边这二三十人,一路跑去四子王旗了。
第62章 拜佛
一九三五年十一月,四子王旗满达拉庙。
庙前广场上木杆林立,严冬漠风呼啸而来,将杆上满挂着的经幡吹成了浩荡连绵的海。“海”下那熙熙攘攘的人们全部是盛装打扮,发自心怀的喜悦与激动像蔓延的火,一波又一波的向上温暖了冬季草原那寒冷的天空。
三锦带着巴达荣贵,穿行在庙前的人潮之中。他其实算不上虔诚的佛教徒,只是受了祖辈的影响,纯粹而懵懂的信仰着班禅活佛。东张西望的环顾了四周,他试图挤到庙门周围,以便等班禅到来时,自己可以让佛爷摸一下顶。
巴达荣贵比三锦还要积极——他本是个牧民家的穷小子,能够在有生之年见到班禅就已经很幸福了,如今跟着三锦,居然还可能挤到人前让佛爷摸顶,那可真是让他快要兴奋的哭出来。此时庙前的人流愈发汹涌,他见三锦上蹿下跳的无法前进,就使出蛮力,挡在三锦面前强行开路,累的顺脖子流汗,终于突围到了庙门口。这时三锦一边在立足之地站稳,一边就发现老天拔地的松王和云王也在家奴的护送下硬闯过来了。
三锦这些日子和松王一直联络密切。此刻见了面,他刚要抬手召唤,忽然耳边就听得喇嘛们的诵经声潮水一般铺天盖地席卷而来,绵延持久的响彻大地;而周围众人“唰”的一声跪下无边无际的一大片——原来是班禅活佛的座轿到了!
三锦没见过这场面,登时也惶恐的随着跪伏了下来,同时又偷偷偏过脸去瞧班禅活佛的相貌;然而满达拉庙内的活佛和高僧们一起跪在轿前,正好挡住了他的视线。眼看着班禅活佛已经在鼓号声中下轿了,他就急的又微微抬起了一点头,眼珠子都要飞出去了——正在这要紧的时候,身边忽然有人力大无穷的挤了上来,撅着屁股左一顶右一撞的,险些将他拱了个跟头。他赶忙双手扶地稳定了身体,慌忙之中就只隐约瞧见班禅活佛是个高个子,紫铜脸色,仿佛是个很慈悲的面目。
班禅活佛下轿后,便在大喇嘛的簇拥下走向寺庙。他步伐缓慢,左手持着念珠,右手伸出去,在探到身旁的信徒头上一路摸着走过。三锦感受到班禅活佛的手掌拂过了自己的头顶,不禁心中就生出了一派光明喜悦,真像沐浴在了佛光之中一般。
待到班禅活佛进入寺庙之后,他心满意足的抬起头来,先回头看了斜后方的巴达荣贵,发现此人心情过于激荡,正在抽抽搭搭的涕泪横流。
然后他转向身旁,开始对着那后来的不速之客追究方才那猛烈一拱:“喂!我说你刚才胡挤什么?!”
那人抹着眼泪抬起头来:“我——”
这两人相视良久后,三锦皱起一边眉毛,扬起另一边眉毛,试探着问道:“你是不是白晓峰?”
那人从袖子里摸出一条大手帕堵在鼻子上用力一擤,而后一把握住了三锦的手臂,两眼放光的答道:“小王爷!可不就是我么!”
三锦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再见到他,又见他打扮的人模人样的,脸上白胖,似乎是生活的很是滋润,便好奇起来,有心问问他这两年是怎样度过来的,然而还未等他开口,那边的松王忽然扯着喉咙的呼喊了他,说是德王让这些王公过去,到庙后新搭的大帐中单独去叩拜班禅。三锦匆忙间就对着白晓峰嘱咐道:“你在这儿等着我,我一会儿就回来!”说着便起身一路推搡着走向了松王那边。
松王等人在家奴的护送下出了人群,这时德王也走过来了,见到三锦后,便微笑着一点头——原来三锦早已经通过松王联系上了德王。当时两人在此地见面后,他便察言观色,打包票说自己能带全副武装的五百人马过来;而德王早就打算壮大身边的蒙古力量,如今一听这话,竟是立刻就把三锦纳入自己麾下,且许了他一个师长的名号。
三锦是个乐观的萝卜,虽然是刚被日本人从马家屯拔了出来,但如此之快的便给自己找到一处新坑,故而就又能欢欢喜喜的跑来觐见班禅了。
三锦在草原上,其实是和周遭格格不入的。
他年纪小,又不会说蒙古话,在蒙古包里向班禅磕过头后便退了出来。其余王公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谈话,也没有人理睬他。他傻站了一会儿,后来见德王也出来了,便讪讪的跟了上去。德王看他像个没主儿的狗似的,就放缓脚步,和他聊起了军中事务。
这个话题是三锦所擅长的——他在军校中教官群中耳闻目染,得知了许多军事知识,如今正可以让他胸有成竹的夸夸其谈。而德王听他说得头头是道,不禁也生出了兴趣,竟就近找了一处蒙古包,进去和他长谈起来。
这两人聊了约有三个多小时,其间三锦搜肠刮肚,极力想要让自己显得聪明博闻一些。而德王对他一向要求不高,认为这位喋喋不休的多王已经可以算作一个蒙古族的人才了。后来三锦渐渐感到了身体不适,心知自己是该吸烟了,便很自若的收拢话题,起身告辞。
如今在这满达拉庙的地界上,三锦和其他所有外来敬佛的王公一样,都是住在蒙古包里面。他睡不惯那毡毯子,就给自己找了一张小板凳那么高的矮床。此刻进帐之后,他踉跄着直奔床上躺下;而巴达荣贵也立刻翻出烟具,摆出架势开始烧烟。
急急忙忙的连吸了几口,他觉着心里不那么慌得难受了,这才缓缓的呼出一口气,心想自己下次再要长篇大论的话,可得提前计划好时间;今天多么险,差一点就要当着德王的面出丑了。
凑到烟嘴上又呼噜呼噜的吸了一气儿,他恢复了精气神,开始闲闲的和巴达荣贵抱怨:“德王是亲王,我也是亲王。可是呢,现在我得巴结着他。你说我是不是特别没出息?”
巴达荣贵想了想,末了认真答道:“校长阁下,您还行,也不算特别没出息。”
三锦“啧”的咂了一下嘴:“你闭嘴吧,听你说话我要折寿!”
巴达荣贵还辩解:“我不是说您没出息,我是说您不是特别没出息……”
三锦伸手推了他一把:“赶紧夹着你的狗嘴给我滚出去吧……”
巴达荣贵苦着脸,一着急竟把烟膏淋到了三锦的脸上。三锦正闭着眼睛过瘾,这时就吓了一跳。一边用手蹭着脸一边翻身坐起来,他刚要开口骂人,忽听帐篷外面有人高声问道:“请问多王爷可是住在这里吗?”
三锦听这声音十分耳熟,不假思索的就反问了一声:“谁?”
那人一掀帘子弯腰进来了——白晓峰!
白晓峰,冻的脸上紫里蒿青,眉毛睫毛上都凝结了白霜。走到三锦跟前席地一坐,他先打了个大喷嚏,而后就摸出手帕来用力的擦鼻子:“小王爷!”他闷声闷气的说道:“你让我在外面等你,自己却跑回帐篷里烤火。我在庙前站了足有半天……你这也太坏了。”
三锦抬手挠了挠头上短发,异常惊讶的“啊哟”了一声。
“我忘了!”他睁大眼睛,发自内心的实话实说:“白晓峰,我把你给忘了!”
第63章 白晓峰的留学生涯
三锦觉着自己有点对不住白晓峰,就让巴达荣贵往火盆里添了炭火,又向对方说了两句好言好语。白晓峰坐在三锦脚边的一块厚毯子上,双手捧了杯热奶茶一口一口的喝着,不时打上两个声震云霄的大喷嚏,倒也没发出什么怨言来。
待白晓峰喝完奶茶后,三锦便居高临下的出言问道:“你这几年都混到哪里去了?记得那时候你说你要去考什么军校,那军校后来不是没等开张就解散了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