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5章

没有人愿意把姑娘嫁给三锦做填房。

三锦,说起来是个亲王,可众人都知道他在旗里不管事儿,况且土旗根本已经落在日本人手里了,以后怎样还不一定呢!除此之外,他虽然没有累赘,但也没什么资产,又是出了名的爱胡闹,烟瘾也重的很。几厢相加起来,他实在是不能成为老王公眼中理想的女婿。

当然,他也有长处,就是相貌英俊。可惜他见不着姑娘,姑娘们也就没法子对他一见钟情了。

到了五月份,三锦那第七师的队伍都快组建齐了,姑娘的影子却还是无踪。这个事实给了他不小的打击——他没想到自己是这么的不招人待见。

这时蒙古军总司令部更名为了蒙古军政府,全盘搬到了化德县。白晓峰在苏旗跟了德王几个月,如今也一并回了来。

在家换了一身新衣裳,白晓峰兴冲冲的前来拜访三锦。

今天天气热的早,三锦穿着一身单绸短衣走进客厅,看到他后当即进行了简短的寒暄招待:“哟!来了?坐!”

白晓峰哪里坐得住,就单是站在地上含着笑踱来踱去:“小王爷,你又瘦啦!”

三锦的确是瘦了,不过脸色还好,所以瞧着更精神了一些。走到茶几前弯下腰来,他从香烟筒中抽出一支烟来,夹在手指间向白晓峰指点道:“这回是不是就要在这里长驻了?”

白晓峰停下脚步,扭头望着他微笑:“是啊,不走了。”

三锦垂下眼帘,用打火机专心致志的为自己点了烟卷——忽然觉出有目光射在自己身上,就抬头扫了白晓峰一眼。

“看什么?”他随手把打火机远远扔到了沙发上。

白晓峰咧嘴一笑——他如今虽未明显发福,然而越发的膀大腰圆起来,眼看着就要变成典型的蒙古大汉。而三锦见他发笑时将一双细长眼睛眯成了两道缝,不由得也翘起了嘴角,噙着一点笑意重新低下头去。

“傻头傻脑的!”他在心中评价道。

白晓峰在三锦面前没话说——确切来讲,是不知说什么才好。他们永远没有共同语言,他若认真起来,其实也是能言善辩的,可是三锦那样容易翻脸,他也就只好按捺下一肚皮的真知灼见了。

他一直在客厅中央踱来踱去,后来见三锦哈欠连天的要去烧烟了,便跟着进了烟室。

三锦今日无意出门,所以衣着很随便。脱下拖鞋上了烟榻,白晓峰发现他连袜子都没有穿,两只粉白赤脚生的很秀气,同时又颇具肉感。

三锦守着烟盘子,反倒不那么急了。枕着双臂仰卧了,他架起二郎腿来,十分悠然的把一只脚摇来荡去。

白晓峰就一直盯着他的脚。

三锦在几分钟后觉出了异样。扭脸望向白晓峰,他几乎心虚起来:“你怎么又看我?”

白晓峰听到这话,更心虚:“我、我没有啊!我是走神了!”

三锦不耐烦的一蹬腿:“要走神回家走去!直眉瞪眼的瞧着我干什么?”说完他侧过身去,开始熟练灵巧的摆弄起他那一套玩意儿来。

在三锦吸大烟之时,白晓峰搭讪着起身坐到了三锦一侧的榻沿上,以一种玩笑似的态度在三锦脚上摸了一把。

三锦没理会。

他就把三锦的脚握住了。

三锦心疼了一下,因为觉着白晓峰这个摸摸索索的劲儿有点像严云农。两人在一张床上时,严云农就爱摸摸他拍拍他,像个很慈爱的老大哥似的。

他放开烟枪仰卧过来,顺势就把脚伸进了白晓峰的怀里:“白秘书……”他以一种戏谑的口吻问道:“你这职务忙不忙?”

白晓峰如实答道:“不能说很忙,但也看到了许多先前看不到的事情,感觉是……”他思忖了一下,并且压低了声音:“无可奈何啊!好端端的总司令部,日本人偏要改成军政府——军就是军,政府就是政府,军政府是个什么东西?可是我们也没办法,日本人现在是越来越横行了……”

三锦懒得听他讲政治,一翻身把烟枪又捡起来了。

白晓峰见状,就收了话头,转而问道:“查干还好?”

他也就是出于客气,随便一问;哪晓得三锦立刻紧张的探起了头:“干什么?你要带他走吗?”

白晓峰可是绝没有这种想法,当即进行了坚决的否认。三锦松了一口气,这才躺了回去:“你敢抢走二格,我就和你拼了!”

这两个人就在烟室里耗着,也不大交谈。后来巴达荣贵推门进来了,递给了三锦一封信:“王爷,是旗里送来的急信!”

三锦懒洋洋的坐起来,接过信拆开读了一遍,又读了一遍,而后就垂了头,愣怔许久后叹了口气。

信上说,霞山死了。

三锦不了解旗里的情形,仿佛是霞山一直和日本人不合作,今年日本人要废除东蒙各旗的札萨克,实施新制度,霞山又表示了完全的反对。结果日本人就以抗日的罪名,把他给毙了。

霞山当年也曾善待过三锦的,只是在听信流言、认定三锦是个野种之后,便走上了邪恶路线,出手就是把这弟弟往死里害。三锦一方面记着他的好处,另一方面又恨他,所以索性不回旗里,不去见他。

没想到他会这么早就没了。

三锦想他去年请自己回旗里过年,可是自己却把他给损了一顿撵走了。

折好信笺装回信封,他抬头吩咐巴达荣贵:“把送信的给我叫进来。”

送信人是霞山府里的家奴,一身便装,只在鞋上缝了两块白布。

三锦打量了他,随即问道:“镇国公没了,怎么不戴孝?”

家奴弯下腰去,用蹩脚的汉话小声答道:“日本的机关长,说,抗日,不让办大丧事,只让小办。”

三锦一听,脸都青了:“霞山这个老混蛋毕竟是我哥哥,日本人太欺负人了!”

白晓峰在一旁不明就里,如今见他伸了两条腿要下地,就关切的问道:“怎么了?”

三锦气冲冲的答道:“我这就回旗里,发送我哥哥!妈的打狗也要看主人,我还没死呢!”

第69章 三锦被咬了一顿

三锦真回旗里去了。

白晓峰也替他愤慨,恨不得与他同行,可是三锦让他一边呆着去,还说:“不许趁我不在的时候把二格带走,否则我饶不了你!”

白晓峰一点也不喜欢那个杂种孩子,所以干脆就没接这个话茬,只思忖着嘱咐道:“你是不是坐汽车去?那要多带些汽油!草原上汽油难找,别和日本人硬碰硬,万事周旋着来。”

三锦急赤白脸的怒道:“什么多带些汽油——你就满拟着我一定要逃命回来了是不是?闭上嘴吧!混蛋!”骂完他还不解恨,上前又去捶了白晓峰两拳。

白晓峰默默的忍受下来了,同时心里就想:“我为什么要受这家伙的气呢?我真是贱哪!”

三锦的旅途很是顺利,抵达旗里后就张罗着为霞山大办丧事——不是因为爱霞山,而是觉得自己作为一旗之主,不能就这么让哥哥糊里糊涂的死在日本人手里。

旗里已经驻扎了两个日本特务进来,姓氏却是有趣,一个姓浅海,一个姓深海。深海留着希特勒似的小胡子,性情还好,见三锦气势汹汹的赶回来,便装聋作哑的不打算多管;浅海却是颐指气使的很暴躁,见面谈了没有三两句话,便和三锦吵起来了。

浅海这人很有一点语言天赋,蒙文中文都擅长,此刻就将这两种语言搅在一起骂将出来,威力颇为巨大。而三锦眼看自己落了下风,便冲对方的腹部猛踹一脚;结果浅海登时就捂着肚子蹲下了。

这日本人往日在旗里,都像皇帝那样被恭敬着,从来无人敢去招惹;如今毫无预兆的挨了一脚,那浅海怎能忍受?怪叫一声扑上去,他开始向三锦施展自己这一身空手道绝技。

平心而论,浅海的功夫是好的,只是三锦的力气实在太大,竟是抵消了他的武艺。深海和旗里一干王公目瞪口呆的旁观着,就见浅海一会儿扭过了三锦的手臂——被三锦硬挣开了;一会儿踢到了三锦的腿弯——三锦跪下又站起来了。

这二人在地上纠缠了片刻后,浅海这带有学院派风气的武者终于是章法大乱,一着急把三锦给咬了。

这一口咬在肩头上,隔着衣服不能说有多狠;而三锦惊痛之下回手一拳,正击到了浅海的眼眶上。

两人的互殴从此进行到了一个新阶段,浅海吭吭狂咬三锦,三锦咚咚猛捶浅海。这时总管巴雅尔带着儿子跑来了,见了此景就大惊失色,而他儿子庆格尔泰见一干同胞都在一旁观战,就急了眼,上前两步一把将浅海给薅了起来,同时用蒙语喝道:“你打我们王爷?”

已然乌眼青的浅海对他打出一记通天炮,庆格尔泰登时就鼻血横流了。

眼看三人大战就要开始,外面忽然进来一名日本宪兵,对着深海轻声说了两句日语。深海听后摸了摸小胡子,扭身就走出去了。

半分钟后,深海陪着位西装男子走进来了——唐森!

三锦坐在地上,浅海叼着三锦的马褂袖子,庆格尔泰抓着浅海的后衣领子——见到唐森后他先松了手,然后浅海也把牙齿收回去了。

唐森依旧衣冠楚楚的漂亮着。

眼前这情景让他做了个小吃惊的表情,随即就笑问道:“这是怎么了?多王爷?浅海少佐?”

浅海擦了擦嘴,用日语嘀咕了一句,似乎是也有点羞愧,低头就走到深海旁边去了。

庆格尔泰也后退几步,站到了父亲身前。

三锦最后站了起来,扫了唐森一眼:“我要给我哥哥发丧,那个狗日的不让。”

唐森望着他微笑了:“这个时候比较敏感,为了日蒙亲善,的确是不要太铺张为好。”

三锦冷笑一声:“杀了我们的人,还不让发送,你们未免太霸道了吧?”

不等唐森回答,他大踏步向门外走去:“丧事我一定办,而且大办!毙了我哥哥,还他妈亲善!”

唐森没有动,不过在三锦经过自己身边时,他悄悄的伸出手,指尖就划过了对方的手背。

三锦的手很凉。

唐森没有再多阻拦,他只是处处不动声色的捣乱。

霞山的丧事办的很不顺利,总是不断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。要是往常,三锦作为兄弟,大概也就马虎敷衍过去了;不过他现在在和日本人赌气,变成了一个犟种。

他很忙,因为巴达荣贵留在化德看管二格没有来,所以身边也没有一个得力的下人。天气又热了,他不停的出汗、喝水、再出汗。

由于没有时间去吸鸦片烟,他只得弄来一些红丸顶着——所谓红丸者,乃是日本货,吗啡和糖精混合成的药丸而已。唐森见他开始吃这东西,就叹息道:“真该去大连把烟戒了。”

三锦看了他一眼,本来身体就不舒服,这回连心里也不舒服了:“嗯。”

唐森见周遭无人,便伸手在他后背上摸了一下:“其实我希望你不要回化德带兵,你应该把烟戒了,然后找个安静地方好好生活。”

三锦低下头,忽然觉得很无力:“当初你可不是这么说的……”

唐森笑了:“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?”然后又严肃了面容:“不过这次我是认真的。”

三锦点点头,转身走了:“哦。”

在霞山入土之后,三锦实在撑不住了,半死不活的上了汽车要打道回府。车开之前唐森弯腰站在半开的车窗前,探头对他说道:“我如果有机会了,就去看你。你保重。”

三锦瘫软着靠在座位上,听了这话就斜眼看了唐森:“嗯。”

汽车发动起来,他的眼皮也渐渐阖了下去。

“不用看我。”他忽然发出了极轻的声音:“不用看了。”

唐森直起腰来,眼看着汽车在一队骑兵的护卫下,一溜黄烟的驶上了土路。

他想三锦还是多少有些伤心的。

他想已经很久没有人为自己伤心或者快乐了。

三锦肯为他伤心,这让他感到很快乐。

他就这么快乐的转身走掉了。

三锦一到化德,就听说德王因为嫌化德这名不吉利,所以把化德县改成德化市了。

他对这事儿不关心——和任何大烟鬼一样,他现在懒得多费心思了。

进了家门,他欢喜起来,吵吵嚷嚷的笑着喊:“二格!阿玛回来啦!”

二格穿着一身白地儿红梅花的软纱裤褂,本来是正坐在小板凳上发呆的,一听到三锦的动静便立刻起身向屋外跑去——跑到门口时又硬生生收住了脚步,扭头钻进了一旁曳地的金丝绒窗帘里。

三锦喊了一圈没见着人,便挨屋找到这里,一眼瞧见窗帘下露出了一双系着蝴蝶绊儿的小皮鞋,就蹑手蹑脚的弯腰走过去,隔着窗帘一把搂住了二格:“臭宝贝儿!我让你藏!让阿玛逮住了吧?”

二格像条大鱼似的在窗帘里笑着扭动了,又将脑袋歪着伸了出来,抿嘴儿对着三锦闪呼他那小扇子似的黑睫毛。

三锦探过头去,“叭”的亲了他一大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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