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1章

他沮丧的坐在旅馆二楼的地板上,对着面前的房门低声说道:“那我怎么着才行啊?你总得给我个机会呀!我这两年真是一直不得闲,我要是骗人,下次上战场让枪崩了我,让炮轰了我!”

身为一名军人,赌咒发誓到这种程度也就够可以的了。然而三锦躲在房内,毫无动静。

严云农的嗓子都哑了,两条腿长长的伸出去,横挡住了走廊通道:“你说,你说我该怎么办,你让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,只要你别再记恨我。至于结婚那个事儿……三锦,我得结婚啊,我都三十多岁了,得传宗接代不是?再说我也没拦着你成亲,我就是觉着你找的那些人都不对劲,都不好。你就挺爱胡闹的,再找一个不着调的对子,那以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啊。三锦,我这人是混,可我对你绝没有坏心……”

这时左边开了一扇门,一个日本小男孩蹲在门口,好奇的向严云农看。

严云农长叹了一口气,忽然想要哭上一场:“三锦,你怎么能不信我呢?你开门,咱俩好好谈一谈啊!”

走廊上又接连开了房门,显然是房内之人也想倾听严云农这番悲情独白。

严云农双手捂住脸,低下头又叹了一声:“三锦啊……”

面前的房门忽然开了,三锦站在门口铁青着脸怒斥道:“你给我留点脸面吧!我还要在这里住下去呢!”

严云农没说话,连滚带爬的站起来,一头就冲进房里去了。

严云农从身后抱住了三锦,手臂如同铁箍,死也不肯放开。

“三锦,三锦,你听我说……”他气喘吁吁的急切道:“真的,别生气了,你是不是非得让我给你跪一个才行?你说用不用,你要说用,我就跪。”

三锦面无表情的翻了个白眼:“你这是在尊夫人那里跪习惯了?所以也要让我看看你的膝盖功夫?”

“没有的事儿,你知道我的脾气,她敢哪!三锦,真的,要知道你这样生气,我当初不会就那么结了婚。我后悔了,真的。结婚也就那么一回事儿,和她还没有和你在一起自在呢!”他低头在三锦耳朵上亲了一下,语无伦次的接着说道:“那个娘们儿仗着自己念过书长得好,结婚前就跟我别别扭扭,要不是她爸爸管着,她还想闹逃婚!结了婚后她成天看不上我,见了我就哭丧着脸,有事没事总回娘家去。我不管她,我也不回家了。”

话说到这里,三锦依旧是怒气冲天的不为所动。而严云农往下那误打误撞的几句话,倒是扭转了些许局面:“三锦,你看你也有学问,长的也好看,出身更比那个娘们儿强一万倍,可你从来不那么牛皮哄哄的盛气凌人。要不说这人和人不一样呢!三锦,有时候我就想,你要是个姑娘该多好啊,你要是个姑娘,那咱俩肯定把日子过的高高兴兴!全是老天爷捣乱,非把你生成个带把儿的……”他把手往下摸去:“我他妈都恨不得把你这个把儿掐掉!”

三锦本是怒火满胸膛的,听到这里却是忍不住“噗嗤”笑了一声:“那还有俩蛋呢!”q严云农还沉浸在焦虑与悲伤的情绪中不能自拔,顺口就接道:“蛋也揪掉!”

“那不成太监了?”

“要不说老天爷捣乱呢!”

说完这句,严云农忽然发现三锦在笑。

“哎?哎?”他放松手臂,将三锦的身体扳过来面对了自己:“笑了啊!崽子,你笑了,是不是?别憋回去,我愿意看你笑……”他忽然弯腰把三锦抱起来转身放到床上,随后就伸手去胳肢对方。

三锦心中还有气,此刻是边笑边骂,连踢带打。而严云农察言观色,知道三锦这是要回心转意了,就任他踢打,只是按着他不让起身。

两人在床上大闹了一场,后来各自停手之时,都累的一头大汗。严云农得意了,站起来把外衣一脱,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,随即就倚着床头斜身子坐下,一边翘起二郎腿,一边把三锦搂到身边。

从裤兜里摸出烟盒,他为自己点了一根烟,然后却是先送到三锦面前:“崽子,来一口。”

三锦把头扭开。

严云农觉着三锦像个小妞儿似的,就追着把烟往他嘴上送。三锦躲不开,只好吸了一口,而后把烟尽数喷向严云农的脸上。

严云农收回手,微笑着把烟叼在嘴上,又歪过头去和三锦贴了贴脸:“还是咱俩好。”

“好个屁!”

严云农抬手取下烟卷,扭头去吻了三锦的脸蛋:“哎……现在我这心里就舒服多了!刚才真想撞墙来着。你是什么时候的飞机?”

“不知道。”

“我不走了,等你上了飞机我再回去。”

三锦沉默半晌,忽然想起了一件事:“二格呢?”

二格藏在浴室中,将门推开一道缝隙,用一只绿眼睛向外窥视。

他看到三锦和严云农坐在床上亲密无间,一颗小心灵就被嫉妒之火烧的乱蹦。

他是个早熟的孩子,而且从很早就有了记忆。他知道三锦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,还知道除了三锦,再不会有人肯养育关爱自己。在这种隐约的恐慌之下,他希望三锦只对自己一个人好。

他真想像对待浅仓顾问那样,把严云农推出房去。

第79章 赴日

严云农穿着一身卫生衣,侧身倚靠床头半躺半坐,手里捏了根烟签子挑烟膏。三锦在他身边仰面朝天的闭眼躺了,一只手缓缓抚摸着大肚皮——刚吃过晚饭,他又撑着了。

屋中十分安静。严云农现在正是陪小心拍马屁的时候,笨手笨脚的想要替三锦烧烟;好容易烧得了一个马马虎虎的烟泡,他并不声张,自己低头凑到烟嘴上深吸一口,而后抬起头,轻轻吹到了三锦脸上。

三锦立刻像小巴狗儿似的抽了抽鼻子,偏过头去东嗅嗅西嗅嗅,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。

严云农觉着他这模样很有趣,就又吸了一大口烟,探头靠近过去,很温柔的喷到了三锦的鼻端。

三锦依旧闭着眼睛,把一只赤脚蹬在严云农的小腿上。严云农的气息熟悉而久违,混合在浓郁的鸦片香中,让他在生理和心理上都感到了极大的舒适和幸福。

严云农见他仿佛十分享受,就一口接一口把鸦片烟喷到他的脸上,又不时的撅嘴亲他一下。三锦微笑着,伸手悄悄握住了对方的衣角。

在鸦片烟的影响下,严云农的心神也有些恍惚;他觉着自己和三锦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——在北平的老王府里,老福晋死了,小福晋死了,留下一个大格,也是眼看着养不活,只剩下一个彻底自由了的三锦。他不肯回家,成日成夜的长在了那所日益颓败的空旷宅院里。很大很荒凉的一片天地,除了他就是三锦,除了三锦就是他。

他有时候觉得三锦是自己的儿子,有时觉得三锦是自己的女儿;有时候觉得三锦是自己的兄弟,有时候又觉得三锦是自己的媳妇儿——搞不懂,一直没有细想过,想也想不明白。

下午时浅仓顾问来过了,通知飞机明日中午在新京机场起飞。这个消息让刚刚和好的两个人立刻抱做一团、变得依依不舍起来。二格身为一个小小的旁观者,对此情景并不说话,只是独自抱着衣服进了浴室,长久的洗澡。

他把手脚的皮肤都泡的发白起皱了,头发也是湿了晾干、干了又湿。没人过来看望召唤他,他很悲伤,觉着阿玛是不喜欢自己了。

二格在浴缸内流连了两三个小时,后来实在是困倦的很了,才裹着一条大毛巾走了出来。那时严云农已经把烟盘子收走了,正高高大大的站在床边展开一床棉被,三锦脱得身上只剩一条短裤,盘腿坐在床上,拍打着一只羽绒枕头。

二格疑惑了,心想这个叔叔难道还要留下来睡觉吗?

这时三锦扭头看见了他,就笑着招手道:“二格,过来,夜里咱们挤一挤吧,横竖就是这一个晚上。”

二格走到床边,怔怔的看看三锦,看看严云农。

严云农扫了二格一眼,大大咧咧的说道:“我看不如在隔壁另开个房间,让小李带着这孩子睡。”

二格顿时紧张起来,猛的扭头望向三锦。

三锦犹豫了一下,二格的心提到了嗓子眼。

严云农又问道:“这小丫头是你从哪儿弄来的?还要带到日本去?你也不嫌麻烦!”

三锦一听这话,倒不犹豫了,爬到床边伸手将二格托举起来抱进怀里:“这是我的儿子,麻烦也比孤孤单单好,再说我才不觉得麻烦!”

严云农坐在床边,背对着三锦父子把袜子脱了:“儿子?那还留这么长的头发,当心养的不男不女!”他抬腿上床钻进被窝里,掀开棉被一角对三锦道:“快点进来,真是不早了,咱睡觉吧!”

三锦在大床的正中央伸展身体躺下去,又将棉被向自己这边拽了拽,同时侧过身去搂住了二格:“睡觉时紧挨着阿玛,要不然被子窄,夜里该冻着了。”

二格稍稍松了一口气,像条小鱼似的钻入三锦的怀中。

严云农欠身关了电灯,然后就去扳三锦的肩膀:“哎,别拿后背冲着我,你转过来啊!”

二格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——果然,三锦放开了他,翻身转向严云农。

严云农的手臂搂抱住三锦,一条腿骑在三锦身上,下巴扬起来,抵到三锦的头顶。很舒服的吁了口气,他的声音听起来毫无力道:“崽子,睡吧。”

二格怀疑严云农也要跟着一同去日本。

这个可怕猜想折磨的他一夜未眠。凌晨时分他不慎碰到了严云农的赤脚,当即厌恶的蜷成一团,用手使劲搓那相触之处。

无声的回过头去,他借着窗外射入的几丝晨光,发现阿玛拱在严云农的胸前,睡得正酣;而严云农吧嗒着嘴,在梦中也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。

二格缩回被窝,心情几近恐慌。

翌日清晨,二格实在躺不住了,自行跳下床去穿衣服,又踩着凳子够到水池边洗了脸。

他把凳子搬到窗前,跪在上面一边向外望,一边吃那浅仓顾问送来的小点心。吃到一半,他忽然双手合十低下头去,效仿家中张妈拜佛的姿势,心中默念:“千万不要让这个叔叔再跟着我们了,这个叔叔比那个好看的叔叔还要讨厌一万倍!”

三锦和严云农,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了过来。

醒过来后也不肯起床,还睡眼朦胧的抱在一起赖了会儿床,后来三锦忽然想起飞机中午就要起飞了,这才懒洋洋的坐了起来。

“到那边先看看情况,要是没人管,你就偷着溜回来吧!”严云农蓬着一头短发出主意道:“我现在是总有仗打,有仗就有钱。你溜回来到我那儿去,我养活你。”

三锦哈欠连天的回应道:“我用不着你养啊!对了,打仗是打仗,你可别往前线跑。”

“我才不往前线跑,又不是给我自己打天下!你放心吧,我聪明着呢!”

三锦洗漱更衣,吸烟吃饭喝茶,又和严云农闲聊了几句,也就到了出发的时间。浅仓顾问很热心的过来找他同行,严云农就陪同几人一起出门下楼。

在楼下,严云农遇到了马国英。

两人是互不搭理,只做不见。马国英十分傲然,率先坐车离去;而三锦随后上了严云农的汽车,二格则落在了浅仓顾问的手里。

二格提心吊胆的到了机场,下车后就跑回了三锦身边。

三锦一手拎着箱子,一手拉住二格,对着严云农无奈一笑:“好啦,我走了,你回去吧!”

严云农是没心没肺惯了的,此时却也感伤起来。抬手拍了拍三锦的肩膀,又摸了摸脸蛋头发,他欲言又止的叹了口气:“好啊,走吧!”

三锦答应一声,牵着二格扭头便向舷梯走去。上梯之前他回过头来,见严云农还站在原地望着自己,就连连挥手,大声喊道:“看什么看?赶紧回去吧!”

严云农没有靠近,扯着喉咙应答道:“我马上就走!你上飞机吧!”

三锦弯腰把二格抱起来,向上走到一半时回头见严云农还是没动地方,就在飞机马达声中再一次大喊道:“走吧!”

严云农一摆手:“上你的飞机!我这就走!”

三锦抱着二格走进舱门。放下二格后他忍不住又回身向外望去。严云农还站在那里,像座最体面标准的雕像。

这次他的声音刚出口就被疾风刮走了。而严云农见他停在舱门不肯入内,就扬起手向他招了招,而后把手用力一挥,示意他进飞机。

三锦牵起二格的小手,这回真走了。

三锦坐在位置上,心情有些悲凉,不过也悲凉的有限。认认真真的为二格系好了安全带,他问这孩子道:“傻笑什么呢?”

二格用手捂住嘴,很开心的向他摇头。

三锦见他那样子十分可爱,就也跟着笑了起来。

在此时此刻,三锦的心情只是单纯的半忧半喜;他对于自己的赴日留学生涯一无所知,更没想到自己这一走,便是四年。

第80章 一九四一年

一九四一年十月,东京。

东京的秋季是个宜人的时节,大部分的日子里都是秋高气爽,然而又没有秋风萧瑟,温度并不算低。

三锦穿着一身衬衫长裤,沿着陡峭向上的小柏油路慢慢走着。他的腋下夹了两本大书,一支钢笔歪斜着插在胸前口袋里。虽然已经在鼻梁上架了一副墨镜,但他还是觉着阳光刺目,几乎要被晒得晕头转向。

经过了漫长的跋涉之后,他终于抵达了自己的居所。

这是一幢老式的日本房子,面积不算小,可内中几乎谈不上装潢,堪称是又宽敞又破败——不过租金很便宜,数目低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。

抬手推开院门,他低着头一路走进玄关。弯腰将书先放在地上,他慢吞吞的解开了鞋带。

这时前方响起了咚咚咚的沉重脚步声,好像一小串雷滚过来似的;随即二格的声音响起来:“阿玛,你怎么才回来?”

三锦将书捡起,垂头丧气的走入房中,一屁股在榻榻米上坐了下去。

二格身体好,还穿着短衣短裤,此时见他神情沮丧,就凑过来跪下了,探头去看他的脸:“阿玛?你的成绩又没合格吗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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