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1章

由于护理治疗的得当,严云农的身体日益健康起来,两条腿虽然是依旧废着,但大腿根部那里总像是略略通了点血脉,不像先前那样,沉重绵软有如死肉。三锦当然没有奢望过他能站起来,只是两人躺在一起时,他那下半身能有点热气就谢天谢地了。

快乐而平静的日子长久的继续了下去,这天小佛爷又在公馆里大请客,他在那里同何宝廷闲聊几句,却是得知了一个大新闻——马国英带兵反正了!

何宝廷应该是知道些内情,可也不多讲,只说:“大概还是好处不小,要不然他犯不上这么干。重庆那边能给他放个中将军长?”随即自己摇摇头:“不好说,谁知道呢!”

三锦依旧是不关心,懒得做出评论。

回家后,他挤进严云农的被窝里,向他转述了这段新闻。严云农听后,立刻就反应过来了:“日本现在不行了?”

三锦低声道:“没听说啊!报纸上可是把重庆那边写的很凄惨,说是天天有大轰炸,还写美国战时经济危机四伏。”

严云农没有深想:“报纸上的新闻……不值得一信……唉,睡觉吧!”

三锦的一九四三年,除了得知马国英带兵投靠了中央军之外,再无其它波澜。在严云农的持续好转同二格的狼吞虎咽中,他迎来了一九四四年的旧历春节。

三锦在大年初五,度过了自己的三十岁生日。三十岁算不得什么大寿,他又没个正经家,所以也就不曾大庆祝,只在家中办了一桌酒席,又把白晓峰找了过来。

白晓峰听说三锦要过三十岁的生日,心中感到十分恍惚。在赴宴之前他坐在家中扳着手指头计算,发现自己已经和三锦相识十一年了。

在这十一年里,他从愣头愣脑的革命青年变成了位高权重的白总长,虽然生活中的烦恼越来越多,但是因为心里有个理想做支撑,所以总还坚持得下来。

他自己是大大的变化了,可是并没有感觉到三锦与先前有何不同。他眼中的三锦仿佛一直是处在十九岁,骄纵霸道天真,爱耍个小脾气,但是没有什么杀伤力。

他想给三锦送点礼物——顶好是可以随身带着的小玩意儿。可三锦现在周身很利落,手上连个戒指都没有。

思前想后一番,他有了主意。

初五这天,他送给三锦一只非常非常小的翡翠佛像,上面穿了细细的金链子。对着三锦,他说这个小佛像虽然看着不起眼,不过是由西藏某某活佛开过光的,十分贵重灵验。三锦信这个,当即就将其挂在了脖子上。

白晓峰叮嘱他道:“别弄丢了啊。”

三锦把它塞进衬衫里面贴肉放了:“放心,不会丢的。”

第95章 白晓峰

在一九四五年的上半年里,三锦只出过一次远门——也不怎么远,就到了河北境内。

原来他听说在华的盟国侨民这两年已经络绎被日本人关进了集中营,就忽然想起了自己那位英国老夫子麦克文。经过好一番打听,他得知麦克文所在的集中营设在一处他闻所未闻的小县城里。按着路线找过去,他见侨民们一个个都沦落成了难民苦力模样,而麦克文因为年老,所以倒没有被打发去做苦工,可也没有舒适日子可过,终日的就是在厨房帮忙择菜。

三锦救不得他,只好送了他许多吃喝穿戴。麦克文全部接受下来,感激非常。

转眼间入了夏季,天气炎热起来,严云农那边却又出了事——他那膝盖上不知怎的碰破一块皮,因为没有知觉,又不流血,所以一直没在意,等到在意的时候,发现那一处伤已经蔓延溃烂起来了。

三锦吓了一跳,连忙请医生来家为他处置伤口。伤口未长好,却又闹起了感染;眼看着严云农高烧不止,三锦只好将他送去了医院。

现在是个药品匮乏的时候,盘尼西林就像金子那么贵重。严云农在张家口没治出什么起色来,三锦无奈,便将他搬上火车,送往北平,转入了好些的日本医院——在那里,药品总还充分一些。

三锦不能总留在北平,将严云农安顿好后,他又返回了张家口。那二格现在也有个十二三岁了,喜怒越发不形于色;和严云农生活了这么久,他虽也渐渐习惯,不再像当初那么恨的牙根做痒,可是严云农一走,他还是觉得眼明心亮,痛快了许多。

这晚三锦回了家,进院后就有二格迎上来,且接过他手中的公文包。三锦见他穿着一身雪白的水手服,衬着那黑头发绿眼睛,十分好看,就抬手搂了他的肩膀,又低头在他那额角上亲了一口:“二格长成小伙子了!”

二格不爱听人说自己像小伙子——他总觉着自己活得太匆忙,仿佛是从婴孩忽然变成了儿童,从儿童又瞬间变成了小伙子。被三锦捧在手里宠爱的感觉实在是令人留恋,他宁愿永远不要长大。

为了表明自己还年幼,他在饭桌上随便找了个由头开始撒娇,并且撒娇不止。三锦刚一哄他,他就人高马大的坐到了三锦腿上。三锦深深低下头,一手拿着筷子大口向嘴里扒饭,一手则搂着二格:“好好好……”他边嚼边说:“阿玛吃完这口饭就陪你。”

二格摇来晃去的表示不满:“不行,不行!”

三锦无法,只得放下筷子,端起水杯连喝了几口,然后转向二格:“阿玛白天要去办公,哪有时间陪你呢?好,现在不吃了,陪你玩。”

二格这才转怒为喜的站了起来。

三锦也看出二格如今只比自己矮了一头,但是自不量力,还张开双臂笑道:“来,阿玛抱抱你?”

二格立刻同意。

三锦将二格拦腰抱了起来:“阿玛抱二格出去走走,好不好?”

二格紧紧搂住三锦的脖子,生怕自己要掉下去:“好。”

三锦走出餐厅,穿过走廊,累的手臂打颤,心想这孩子也太重了。

及至到了楼门口时,他连双腿都战栗起来,迫不得已的和二格打商量:“二格啊,等进了院子,你就下来自己走吧,阿玛实在是抱不动你了——哎哟!!”

三锦的一只脚绊到大门门槛,身体向前扑去,登时大头朝下的拍在了水泥台阶上;而二格也被他直接扔到了院子里。

二格一个翻身坐起来,连滚带爬的就去扶起三锦:“阿玛?你没事吧?”

三锦紧闭双眼,满口鲜血,已然不省人事。

二格吓的落下泪来,以为三锦是摔死了;幸而此刻白晓峰拎着一盒点心前来做客,隔着院门瞧见不妙,立时飞跑了进来。

这回三锦也进了医院。

他在半个小时后清醒过来,头上肿起一个青中透紫、紫中透亮的大包,颧骨处被蹭掉了指顶大的一小块皮,下巴磕破了,还咬伤了舌头,同时两只脚的脚踝一起扭到了。

醒来后的第一件事,他就是去看二格。

二格当时屁股落地,丝毫没有受伤。三锦见他安然无恙,便转向病床旁的白晓峰,龇牙咧嘴的露出了一个苦笑。

白晓峰十分心疼:“你嘴里有伤,别说话了。我的老天,算你命大,这么个摔法,都能出人命的。”

三锦在医院里躺了五六天,在八月中旬时回了家。这时他头上那个包已然平复,只留一片青色淤血还未散尽;脸上的擦伤也都结了痂。二格感到无比愧疚,大狗似的跟着他,低下头一言不发;三锦见他满脸忧愁愧疚,倒是觉得好笑,回手又搂住他的肩膀道:“二格,这是怎么了?阿玛又没什么事。”

二格唉声叹气:“都是我不好,非要你抱我。”

三锦仍然是笑:“阿玛自己绊了一跤,和你有什么相干,傻东西。”

因为严云农如今不在家,所以三锦夜里就搬回二格的卧房睡觉。临上床前,二格在浴室内洗澡,三锦偶然进去洗手,正赶上二格从浴缸中站起来擦身。三锦看了他一眼,发现他骨骼粗大,很有点白晓峰的意思,只是又白又瘦;下身那里也淡淡生出了一层毛发。

三锦洗了手,转身走出去,眼前忽然浮现出自己把二格初次带回家时的情景——当时他才两岁,趴在沙发上,上身赤裸,下面两条腿缠在毛巾里,像一只很小的美人鱼。

三锦感慨起来,心想这年华似水啊,大江东去不复返啊!

翌日清晨,也就是这年的八月十三日,三锦早早起床,照常洗漱穿戴吃早饭,然后就拎着公文包出了门。

到了总务厅地盘后,他发现喜多见五郎没有来;出去询问了旁人,才得知此人前两天去天津了。

他问那人:“总长去天津干什么?”

“不知道啊。”

“他什么时候回来?”

那人一脸懵懂:“总长只说是要去天津,没留别的话。”z三锦莫名其妙,随即就接到通知,要他立刻去参加正副主席和部长会议。

在会场上,三锦坐在了白晓峰和何司令之间。今日大会的议题是把警察改编为军队;这与三锦没什么关系,他便先是走神片刻,然后瞟了何司令一眼,却见这人垂着头,一张脸煞白的,仿佛是若有所思。

他又扭头去看了白晓峰——白晓峰紧盯着会场众人,神情堪称紧张。

三锦这回用心的听了会上众人的发言,果然也觉出了异常。日本人向来是严密控制着蒙古军的力量,如今居然要把警察都编入军队中,这本就是一个奇怪举动;除此之外,会上虽也有日本人表示反对,但发言者皆是中下级官员,最高顾问们一个个面貌严肃,不发一言。

散会之后,那何司令像有狼撵似的,也不同人寒暄,起身就走,一路连跑带颠的出门上车,一溜烟便不见了踪影。

白晓峰陪着三锦出了会场,当时没有多说。晚上他在家吃过晚饭后,穿过小街过来见了三锦,开言便问:“喜多见厅长是不是走了?”

三锦这时也有些心慌意乱:“你也知道了?他去天津了,无缘无故的,真是蹊跷!”

白晓峰显然是知道的不少:“何宝廷下午把他的财产装了几辆卡车,让阿王带着他儿子跟车往北平去了。还有那个谁——那个好请客的——小佛爷,也走了!”

三锦听到这里,不禁六神无主的向他探过身去,低声问道:“那……日本真是败了?”

白晓峰看着他的眼睛,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波动:“也许,起码是情形不好。你明天不要去办公了,把家里的值钱东西收拾收拾,万一那什么了,也好……走。”

三锦见白晓峰这个状态不是很对劲,就去握住了他的手:“那你呢?”

白晓峰依旧是镇定的出奇,说出的话却是语无伦次:“我么……日本要是完了,咱们这个政府也就跟着完了。我这辈子就是这个事儿,不管能不能成,我总得干下去,死而后已……你手里能有多少钱?还是换成金子为好,战乱时候金子不值钱,但总比纸印的钞票强。东西捡要紧的装,收拾出一两个箱子就行,多了也不好带。对了,你有枪吗?”

三锦摇头:“没有。”

白晓峰站起来:“我有,给你送一把,以后防身用。”

说完他就走了,不一会儿果然送过来一把镀镍的小手枪,以及几十发子弹。

三锦见那手枪很漂亮,就翻来覆去的摆弄不已;而白晓峰站在地上,喃喃自语道:“严先生去北平治病了?很好,走的正好!”

第二天,三锦果然是留在家中,翻箱倒柜的将这几年的积蓄都翻了出来——他一直不曾置办过不动产,手中所有的皆是支票,加起来能有个几十万。

他把支票兑成现钱,因怕人疑心,所以连着跑了好几家银楼首饰店,分批购买了黄金钻石。回家后他找出一只密码箱子,将这些贵重什物尽数放进去,紧接着又把箱子锁进了保险柜中。

忙完这件大事,也就到了傍晚时分。他出门去找白晓峰,白晓峰却是不在家。他在白宅等了许久,也没有见到人。

第二天清早,三锦打算去政府内看看情形。然而还没等他出门,就接到了日本驻蒙军军部的电话,要他立刻去参加会议。

三锦平日和军界是没有什么联系的,所以这时很摸不清头脑。待他真进入了军部会客室内时,就见里面除了黄为玉何宝廷等人之外,德王、松王、新近开始带兵的津王、白晓峰、以及与白晓峰平级的几位高级官员都来了。

三锦没和众人打招呼,众人各自惴惴的,也不搭理他。和白晓峰挤着坐在一起,他刚要低声询问对方几句,驻蒙军的宇佐美大将忽然走进来了。

这位宇佐美大将的神情十分阴沉,进门后的第一句话就是:“天皇昨晚下诏,无条件投降了!”

室内众人立时都现出了惊恐愕然的表情,仿佛集体被雷劈了一样。

宇佐美没抬眼皮,继续说道:“如果你们愿意跟上我们前往日本,我们可以保护你们!”

黄为玉听了,当场就问道:“你们保护我们,谁来保护你们呢?”

宇佐美仿佛是被问住了。沉默片刻,他转移话题又开了口:“三上师团已经撤到了张家口北面布防,掩护机关和侨民们撤退。我们投降美国和蒋介石,决不投降苏联和八路军。现在张家口四面都是八路军,无论是苏联军队,还是外蒙军队,还是八路军,全不允许进入张家口,如果他们要强行接收张家口,我们就抵抗。等我们撤走后,希望你们也要将张家口交给国民党,不要交给苏联人和八路军。”说到这里他将黄为玉单独叫出,走前宣布了散会。

三锦懵了,耳边就听何宝廷问德王道:“主席,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?”

德王失魂落魄的站起来,向门外一边挥手一边轻声答道:“回家,回家。”

说是回家,可是真能回家的也没几人。三锦在震惊之下,头脑却是灵活起来。他当即乘车返回政府大院,命令总务厅下属职员们将历年文件全部拿出,因见上面大部分都有自己的签名,就在院内燃起一堆火,公然进行焚烧。

事实证明,他在这场行动中,算是个先知先觉的人物。到了下午,各部门也都开始处理所有文件;政府大院几乎变成了火场,阳光映着火光,天地成了熔炉,四处飞舞着黑色的纸灰,人们仿佛身处在了明亮的炼狱中。

三锦衣衫不整,一身烟灰,汗如雨下的指挥部下将最后一批文件搬出来投入火中。抬手用袖子擦了擦汗,他环顾四周,却是没有看到白晓峰的身影。

他以为白晓峰另有要事,所以就先打发厅内的公务人员散去,而后自己拖着两条腿慢慢向外走去,准备回家。

他走到自己的汽车前,发现司机没了。

烟熏火燎的三锦抬手挠了挠头,因为太疲惫,所以头脑从灵活转为了木然。

站在车前等了片刻,他知道司机这是跑掉了,不干了。

转身走向街口,他打算坐黄包车回去。没走两步,他忽然听得身后一阵汽车喇叭响,回头看时,就见一辆汽车尖叫着刹在了自己身旁。车门从里面推开,白晓峰探身跳了下来。

三锦松了一口气:“你跑到哪儿去了?”

白晓峰没回答,一把将他扯到了街边僻静处:“现在张家口外围已经让八路军给围上了,趁着日本人没撤,你得马上走!”

三锦方才也考虑到了这一点,只是没想到时间上是这样的紧急:“我……我随时都能走。你呢?”

白晓峰没有正面回答,又问:“你准备去哪里?”

三锦想了想:“我去北平或者天津,你呢?”

白晓峰接着说道:“现在夜间有火车把日本侨民往平津一带送,你跟着火车,尽早走吧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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