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2章

三锦抬手在脸上擦了一把汗:“我这边好办,一共才两个人,走也容易。你呢?”

白晓峰点点头:“你先回家吧,我还有事,咱们晚上再见。”

三锦最后也没问出白晓峰的意思。眼见着白晓峰跳上汽车又跑了,他继续前行,乘坐黄包车回了家。

当晚他没有等回白晓峰。第二天凌晨,他还在梦中呢,守门的听差上来咣咣敲他房门,说是白部长来了。

三锦迷迷糊糊的起身下床,穿着睡衣就下楼出了门。夏日天亮的早,他远远看到白晓峰站在自家院门外的小街上,身后停着一辆汽车。

一路快步跑过去,三锦气喘吁吁的问他:“你昨晚上怎么没回来?”

白晓峰换了一身新袍子,头脸也收拾的干干净净。高高大大的站在三锦面前,他像往常一样,闷声闷气的说道:“小王爷,我要走啦。”

三锦一愣:“走哪儿去?”

白晓峰很平静的答道:“我跟着津王,去乌兰察布盟。”

三锦睁大了眼睛:“你……要投外蒙?”

白晓峰点了点头。

三锦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,简直有些发急:“你去外蒙干什么?你就不能好好过两天安生日子吗?那些事还跟你有什么关系?你非要折腾到死吗?”

白晓峰的脸上露出了一点淡淡笑意,他凝望着三锦,半晌没有说话。

后来他抬起双手,握住了三锦的肩膀,低声说道:“小王爷,我是很喜欢你的。”

三锦眼睁睁的看着他,回答的声音轻不可闻:“白晓峰,我知道。”

白晓峰将三锦拥入怀中,狠狠的搂了一下,然后松开了他。

浅浅叹了一口气,他依旧微笑着:“小王爷,你保重,我走啦。”

他最后拍了拍三锦的肩膀,随即转身上了汽车。

车门“砰”的一声关了上,汽车发动起来,很快便消失在道路尽头。

三锦怔怔的站在街上,眼望着白晓峰离去的方向,心中一片空落落。

白晓峰于一九四五年八月十六日随津王军队离开张家口,在乌兰察布盟向外蒙投降。一九四九年他返回阿拉善旗,同德王组织“蒙古自治政府”活动。活动失败后他逃回外蒙,翌年三月在军队内讧中被部下士兵击毙,终年四十五岁。

第96章 离开张家口

一九四五年,八月十七日夜。

三锦遣散了家中听差,然后带着二格上了汽车。

司机依旧是没有影踪,他只好试着自己开车——驾驶汽车的技术,他懂,然而从未亲手实践过;此刻正是个到处跑的时候,他抓不到黄包车,只好硬着头皮发动汽车,壮起胆子一踩油门,瞬间就窜出去老远,吓的二格大叫一声。

他横冲直撞的开了一路,沿途刮蹭了无数次,末了居然也全须全羽的抵达了火车站。拎箱子下汽车一瞧,他傻了眼。

原来如今站里运送日本侨民的火车皆是敞篷铁皮车,上面那人挤得满满登登,下面未上车的乘客更是海了去,三锦根本不能靠前。日本侨民们平时高人一等,一个个都骄傲得很,如今成了战败国的国民,便集体沉默下来,一个个低头坐在车中,也不恐慌啼哭,全是心如死灰的模样。

三锦放眼望去,见铁轨上停着四五辆车皮,都是这种光景,便领着二格回到车上,费力调头往家中返去。

二格抱着一个大皮箱,扭头望向车窗外,见路灯之下街上一片恓惶情景,虽是入夜,然而人来人往,并不平静,就出言问道:“阿玛,日本败了,为什么我们也要跟着逃走?”

三锦聚精会神的开着汽车:“因为政府是和日本人站在一边的。”

“那咱们还回日本吧。”

三锦随口答道:“日本?日本本土都遭了轰炸,谁还敢去那里!”

二格不说话了。

三锦回了家。

他把汽车停在院门口,进门前回头望了一眼,正是看到白宅一片漆黑。

想起白晓峰,他不由得叹了口气。

同二格进入楼内,他啪啪打开了电灯开关。楼内十分寂静,下人们都走光了,就剩下他们父子两个。三锦在楼内客厅中走了一圈,心中忽然十分的不好受,几乎要落下泪来。为了转移心思,他转身问道:“二格,你饿不饿?”

二格摇了摇头。

三锦勉强笑道:“那咱们上楼睡觉去吧,明天再想法子走。”说着他走过去攥住了二格的手:“别怕,阿玛有办法,咱们肯定能出去。”

二格没看他,低声咕哝了一句:“我没怕。”

三锦这宅子高房大屋的,一旦少了人气,就空旷的可怕。三锦强打精神更衣洗漱了,看手表已是午夜时分,便上床搂了二格,又拍拍他的后背:“睡吧z。”

二格把脸埋进三锦的怀里,无声无息的仿佛是睡了,其实正在对方的心跳中大睁着眼睛。

远方忽然隐约传来一声炮响。

三锦一个激灵坐起来,侧着耳朵倾听半晌,却是仅那一声,没有后续。二格也跟着支起上身:“阿玛,是八路军打进来了吗?”

三锦侧身躺了回去:“没事,大概是日本人在向外蒙军队开炮——”话音未落,耳边又遥遥的起了炮声。

他怕二格害怕,一手把二格揽进怀里,一手捂住二格一边耳朵。

炮声接二连三的响成了串,他也不由自主的惊骇起来。二格觉察到了他的颤抖,便从他的怀中挣出来,伸手抱住了他的脑袋,安抚似的用手掌抚摸他后脑勺的短头发。

三锦把脸蹭在二格那单薄的胸腹之间,心里在惊惧之余又感到好笑,暗想二格真是长大了,还知道护着我了。

这两人惊弓之鸟一般互相作伴,时睡时醒的熬到了天亮。三锦在洗漱之后吃了一点饼干,而后就孤身跑出去打探情形。

他在大街上遇到了何司令。

何司令带着一群卫士,正在街上策马狂奔。见到他后何司令勒住了马,也没下来,弯腰问他:“多次长,你这是往哪儿跑呢?”

三锦下了汽车,仰着头答道:“我是哪儿也跑不了,根本走不出去啊!”

何司令拎着马鞭子大声告诉他道:“别乱跑了,明早德王有车皮往北平去,你等着那一趟吧!”

三锦一听,真是高兴极了,当即向何司令道谢。何司令没说什么,一甩马鞭继续向前飞驰而去。

三锦和二格在那空楼里耗了一天一夜。翌日凌晨,他又跑去了火车站。

他担心这次旅途艰难,所以虽知天热,但依然西装笔挺、服饰整齐——他怕夜里耽搁在路上,或是下车后变天,反正热总热不死人,冷可是受不了。

一手拎着那只装满金条钻石的大密码箱,他觉着自己仿佛是拎着一块生铁,坠的手臂关节都要脱臼;还有一只普通皮箱,里面装了一笔现金同两套换洗衣服,则是由二格提着。进入车站后这么一张望,他发现何司令之言果然不虚,车皮的确存在。

这蒙政府所得的乃是三辆三等车厢,内中的椅子过道上堆满了德王的金条银元烟土箱子,从下往上叠了好几层;三锦拉着二格站在车门前,简直不知道这车该怎么上。正是犹豫之时,松凌河不知从什么地方跑了出来,见到三锦后就问道:“小三爷,怎么不上去?”

三锦一指车内:“这里面也没地方啊!”

松凌河“嗐”了一声,从三锦面前挤上车去,口中说道:“凑合上来吧!”说着就手足并用的攀上箱顶,向内爬行而去。

三锦心知再没别的法子了,又见那边何司令带着个卫士,也是摇头摆尾的正从车门处往箱子上爬,便不再迟疑,鼓足力气将密码箱子举上去放好,然后一脚蹬在箱子缝中,后面二格又奋力托起他的屁股,硬将他顶了上去。

他跪在箱子上,伸手把二格也拽上来了。父子两个趴在箱子上喘了会儿粗气,随即有日本宪兵跑过来从外面关了车门,紧接着汽笛声音响起,却是火车要开动了。

三锦那位置挨着个半开的窗口,火车跑起来,便有凉风吹进,倒也不让人感到气闷。他将密码箱子放到身边,用手紧紧抓住了,另一只手腾出来,就去拉扯二格的耳朵。二格侧过脸来望向他,伸手也揪住了他的耳垂。

三锦是个乐观的人,虽然到了北平之后也是前途未卜,但此刻他总算上了火车,总算逃离了张家口这个危险之地,这就足以让他暂时生出一点闲心来了。

他开始和二格玩起石头剪子布,赢家可以咬输家一口。他总是输,被二格咬的哎哟直叫;轮到他赢了,他做出一副凶狠面孔,张大嘴巴凑向二格,最后轻轻的咬一下。

松凌河躺在车厢另一端,先是很孤独的叼着烟袋抽烟,不时的抬眼瞄一瞄三锦父子;后来他的小舅舅——和他年龄相仿佛,一直在政府内担任家畜防疫处处长之职——在另一节车厢内挤的无处安身,便很辗转的爬了过来,同他背对背的躺下了。

这位小舅舅处在极度的惊恐之中,唠唠叨叨的,不时对松凌河展望自己那被抄家杀头的前景;松凌河熄灭烟袋仰卧过来,一只耳朵盛的是三锦父子的欢声笑语,一只耳朵盛的是小舅舅的遗嘱,心里就很恍惚,觉着自己好像是处在天堂地狱的交界处。

后来松凌河实在受不得了,忍无可忍的暂时抛弃了淡定态度,对着他小舅舅斥道:“小三爷那样的都不怕死,你个给畜生看病的怕什么?”

三锦清楚的听到了这话,就大声应和道:“乌处长,你放心吧,重庆政府总不能把这些王公都宰了,况且咱们这样的也不算汉奸。”

小舅舅带着哭腔答道:“咱们这样的不算汉奸,那什么样的算汉奸啊……给日本人干事儿的全叫汉奸,汉奸是要杀头的啊……”

三锦辩道:“咱们是蒙古人,怎么叫汉奸?”

小舅舅真哭了:“叫不叫汉奸我不在乎,我在乎的是会不会掉脑袋……这时候还管什么汉人蒙古人啊,那你说康德皇帝算什么?我不信重庆政府不收拾他……”

三锦本来心情不错,结果听了这位小舅舅的一席话,一颗心被搅动的七上八下的,和二格也闹不起来了。

沉默片刻后,他又问道:“乌处长,那你说这原来给日本人干过事,可是前两年回家了,不干了,这样的人,也算汉奸吗?”

小舅舅流着泪沉思片刻,末了答道:“这样的人,说他算他就算,说他不算就不算;全看有没有人找他的晦气了——不过我看悬,要是全国都打汉奸,那谁能跑得了?除非是有靠山!”

三锦想了想,忽然恼火起来,很不耐烦的说道:“乌处长你歇歇吧!”

第97章 抵达北平

一九四五年,八月二十一日下午。

列车走走停停,从张家口到北平这么一段距离,居然走了两天还多;此刻好容易抵达了北平,却又赶上了大雨。

这雨来势汹汹,直下了个天昏地暗、日月无光。火车站里水气蒸腾,泥泞不堪,人潮就在这泥水世界里涌动不止。日本宪兵们还想维持秩序,然而现在这时候,哪里还有人理会他们?

车厢里没备雨伞,三锦眼看着松凌河等人就近爬去隔壁车厢,顶着大雨硬冲了出去;自己也就不再犹豫,拎起那只生铁似的箱子也爬到车门处跳下来,回身又紧紧拉住二格的手:“跟着阿玛,现在外面乱得很,千万别走散了!”

这时一小队日本兵分成几组排在车门前,试图为这帮蒙政府人士开辟出一条通道。三锦站在车门下四处张望了一番,就见那边何宝廷已然带着卫士狂奔而走,便不甘落后,硬着头皮冲入大雨之中。

三锦知道雨大,可没想到雨会这么大;大雨点子噼里啪啦的砸到头脸上,浇得他几乎要睁不开眼睛。拼命挤到站外,他好容易看到一辆黄包车,抬腿刚要走过去,忽见何宝廷的卫士斜刺里冲过来,把那辆黄包车叫走了。

现在天地茫茫一片大水,三锦很艰辛的向前跋涉了一段路途,终于新发现了一辆无客的三轮车——结果这回却又被松凌河抢占了先机。站在雨里茫然四顾,他心知这样走下去不是个办法,便落花流水的返回车站食堂,和二格相对坐下吃了顿迟来的午饭。

二格这两天在车上吃不到正经东西,如今闻到菜香,就馋的口水直流,一人吃了两人的份。三锦早过了那个暴饮暴食的年纪,兼之心事沉重,所以倒是不大动筷,只喝了一碗热汤。

“现在这个时候,能找个地方藏起来是最好;日本俱乐部那个地方人来人往,身份又都复杂,还是不要去了。”他低着头自己忖度:“要不然,这次住到六国去?先按月包一间房安顿下来,然后去看看老严——老严这个东西,让他就在医院养下去吧,否则接出来也没地方放置。”

把眼前这两步想明白了,他那心里稍稍松快了一些,又将目光往长远放去:“以后……日本那个地方现在还不如中国,我是不敢去;可自己毕竟在蒙政府当了这么久的官,之前还在满洲国混过一阵子;按现在的情形,这经历怎么看都是个大把柄,无人寻事倒也罢了,真有人要找我的晦气,这把柄还不是一抓一个准?”

三锦下意识的咬住了勺子:“还有老严……虽说他现在已经成了那个样子,可万一有人想要痛打落水狗怎么办?如此看来,为今之计,还是尽早离开这是非之地才好。”

想到“离开”二字,他立刻愁苦起来:“要是说走,当然去英美国家最好,起码语言还通;至于将来的生活,到时再说。可我怎样才能弄到护照呢?”

三锦知道凭借自己这种身份,想搞到三张护照,几乎难比登天。

待到外面雨势见缓,三锦便起身借用食堂电话,从汽车行内叫了一辆汽车过来。

片刻后他领着二格出门上车,便直奔六国饭店而去。

三锦所开的房间,位于饭店三楼。父子两个衣服都被雨浇透了,再让雨后凉风一吹,一起冻的哆哆嗦嗦。关好房门后,这二人手忙脚乱的一起脱光了衣服,随即三锦就去浴室内放热水,准备泡澡驱寒。

二格在外间,把自己那个箱子打开,提前预备出了干净衣服,同时就听三锦在浴室内接二连三的打喷嚏。他赤条条的赶过去问道:“阿玛,你是不是冻着了?”

三锦身在水汽之中,此时就红着眼睛扭过头来:“没事,暖和过来就好了。水放得了,你快过来。”

二格摇了摇头:“我不冷,你先洗吧。”

三锦抬腿迈入浴缸中:“一起洗吧,这水真热。”

这浴缸还是老式的,着实不大。二格和三锦相对着坐在里面,就觉着手脚都没地方放置,非得蜷成一团才行。二格这样的半大孩子,能吃能喝,正是健壮如牛的时候,并不畏寒;而三锦低头抱膝的坐在热水里,却是颤抖不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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