起初,她很不好意思,因为那三姨太太对她真是太好了,薪水除外,还另给她做了几身春装,若是出门游玩看戏,也一定要带上她,其间一个子儿都不让她花。她以为是自己命好,先是有张家田,后是有三姨太太,都是肯帮助自己的人。然而如此过了一个多礼拜之后,她渐渐的感觉有些不对味。
三姨太太依然是天天拉着她出去游逛,但是在那跳舞厅或者戏园子里,她们开始经常遇见雷督理。偶然遇见一次,那没什么的,可是天天相遇,那未免就巧得过了分。
遇见了不算,还要常常的让她挨着雷督理坐。她虽然是个受了文明教育的姑娘,但并不打算活得太浪漫,尤其是现在穷了,更要自尊自重。她既然没有给雷督理当小老婆的心思,所以也根本不想挨挨蹭蹭的和雷督理并肩落座,若是被雷督理误以为自己想勾引他,那岂不是丢尽了脸?
幸好,据她所看,这套把戏自始至终都只是三姨太太一个人在耍,因为雷督理的态度始终是淡淡的,并没有对她格外殷勤。
把头发梳顺了,她从面前的首饰盒子里捡了一枚小发夹。盒子里有好几样头饰,都是三姨太太拿给她的值钱货,也不说是给,也不说是借,只亲亲热热的送到她面前来,让她别嫌弃、随便用。她先前也欢喜的戴了几样,后来发觉三姨太太别有居心,才不肯戴了。
“这也怪了。”她暗自忖度:“她们这样的人,不是最怕别的女子来争宠吗?怎么还肯主动介绍姑娘给她丈夫?”
紧接着她又想:“难不成,是她已经失了宠,所以想把我当个礼物送给雷督理,想要讨好?她把我笼络住了,我若是受雷督理的宠爱,她当然也能跟着得些好处。她若是完全把我控制住了,那更可以通过我,继续去控制雷督理。”
想到这里,她脸上发烧,忽然觉着自己是被玷污了。幸好雷督理不是那种见色垂涎的人,否则自己怎么办?自己有能力对抗一位督理大人吗?事到如今,脱身的唯一法子,就是离了这里。可前些天,她也四处打听过了,像她这样的中学毕业生,又是女子,简直没有像样的差事可以谋。平常一点的大学毕业生还闲在家里呢,何况她连中学都没正经毕业。
如果在外面找不到一碗饭吃,那么若是想活着,就只能去投靠张家田了。
张家田的心思,她也明白,若是吃了他的饭,恐怕就要给他当媳妇了。可问题在于:她没看上他。
她原来也常在胡同里看见他,印象不深,并且总觉得他不正经,是个小混混。他在她面前倒一直是个大好人,可她感激归感激,让她因此以身相许,她是决计不甘心、也不肯的。这样一算账,那就还不能贸然的离了这里。这里吃穿是不用钱的,她住上三个月,就能攒下五六十块钱呢!
她刚穷了几个月,就知道了钱的好处,并且是刻骨铭心的知道。爹娘都是不可信的,自己往日对小弟弟那样好,小弟弟跟着他亲娘逃走前,也一点口风都没透给她。倒是钱更可靠,几枚银元揣在荷包里,只要自己不花,它就一直在那里,从不骗她,也不弃她。
这样一想,她定了主意:不能走。
春好所住的这间屋子,是三姨太太院内的一间厢房。她是无论多么晚睡都能早起的,大不了白天再补一场午觉,但三姨太太就总要到中午才起床。三姨太太不起,她就没有事做。清晨枯坐在房里,她忽见房内桌上放着三只大红苹果,便走去用手帕把那三只苹果包起来,想要送给张家田吃。那苹果实在是好得很,大得宛如小瓜,她用大手帕把苹果包成了小包袱,拎着往前头大门走。
雷府大得很,她走了好几道回廊,又穿了好几处院子,这才到了大门口,偏偏那张家田睡觉去了,又不在。
春好不好去男仆们睡觉的屋子里找人,又知道这帮听差奸猾,自己若是把苹果放下,很可能会被他们偷偷瓜分吃了。吃了倒也罢了,可是若被人说起来自己无故给门房听差送水果吃,岂不是听着古怪?
所以提着那三个苹果,她闷闷的转身打算往回走。今日是个大晴天,这样早的时候,阳光便能晒出人的汗来。她为了避那骄阳,一路走得拐弯抹角,专找荫凉。快步跑过一小块没遮没挡的空地,她眼见前方拐过去便是一道长廊,当即一个箭步跃了向前。
她没想到那长廊里会忽然转出一个人来。
一个箭步跃出去,她简直是直撞进了对方的怀里,手里的小包袱摔在地上,三个苹果骨碌碌的乱滚。慌忙伸手向旁去扶廊柱,她抬了头,惊魂未定:“大帅?”
她的手没有找到廊柱,胳膊在空中慌乱的一抡,还是雷督理伸手扶住了她:“吓了我一跳。”
她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,想要躲开他这一扶:“对不起对不起,我真是太冒失了。我……”
道歉的话没说完,因为她瞧见雷督理蹲下来,从自己脚边捡起了一个苹果。从裤兜里抽出一条丝绸帕子,他慢悠悠的站起身,把那苹果擦了擦——擦到一半,他不擦了,把那苹果给春好看:“摔坏了,不能吃了。”
春好也不知怎的,热得面红耳赤:“没事的,只伤了那么一块儿。”
说完这话,她想接了苹果就走,然而雷督理收回手,没有要给她的意思:“既然你喜欢吃这个,一会儿我让人往老三的院子里送几篓子。”
春好一听这话,慌忙摆手:“不是的不是的,不是我喜欢吃,这是我拿去送人的。”
雷督理一听这话,倒像是来了兴致:“送谁?”
春好不想瞒人,坦白承认:“我有个邻居家的二哥,新近到了这府上当听差,就在前头大门那儿。我刚才想去瞧瞧他,没什么可带的,正好屋子里有苹果,我就包了几个。可是他昨夜值了夜,早上睡觉去了,我没找到他的人,就把苹果又带了回来——并不是我喜欢吃。”
雷督理抬头想了想,忽然问道:“昨夜我回家时,看家里多了个生人,是个二十上下的小子,是不是你二哥?”
春好连忙抬手向上比划了一个高度:“是不是挺高的,还有点瘦?那就是他了。”
雷督理点了点头:“你那个二哥,瞧着也有几分聪明相,让他打杂跑腿看大门,有点浪费。”
春好第一次和雷督理这样私下谈话,先前本以为他是个目空一切的军阀,没想到他其实竟可以是这样的温和。他冷淡时,她也冷淡;他一温和,她反倒有点手足无措。抬手把鬓边一缕短发掖到耳后,她微笑答道:“二哥那人很好,是个热心肠。”
雷督理又一点头,然后说道:“我还有事,你也回去吧!”
春好答应一声,转身走回廊下空地上,把另两个苹果找到重新包了起来,余下那个在雷督理的手里,她没好意思要,雷督理也没想起来给她。对着雷督理微微一鞠躬,她走进了长廊里,走了几步之后,她忍不住回了头,正看见雷督理在长廊尽头拐了弯,那背影笔直的,倒是真有几分军人的劲儿。
“他年纪不大,相貌称得上英俊,穿起西装来,也很摩登洋派,一点也没有军阀武人的粗鲁相,还握着一省的兵权,是个有权有势的大人物——”她想起了报纸上最近登的新闻,心中很是疑惑:“那为什么他的正房太太,一定要和他离婚呢?”
雷督理的太太名叫玛丽冯,出身于外交世家,是个中英混血儿,据说是非常的美,但是叶春好没见过她,她和雷督理闹了一年多的离婚,早搬回娘家去了。雷督理固然有权有势,但玛丽冯有英美法的朋友们撑腰,不怕他这个中国大人物。
第四章 大帅府
叶春好回了屋子,把那两只苹果放回桌上,苹果各自都摔伤了一块皮,但还不至于不能吃。她坐下来看着那两只苹果,心里想这苹果本是要给二哥送去的,二哥没吃着,反倒被他拿去了一个。这事可别传出去才好,要不然让人以为我避着三姨太太跑出去给督理送苹果,岂不成了丑话?
想到这里,她心里竟是存了一份别扭,无论如何排遣不开,直到下午到了上课时候,她才渐渐的把这念头丢了开。
在对门的西厢房里,她教三姨太太读书写字,以及最简单的英文——现在摩登的青年都会讲几句洋文,不懂得洋文,在番菜馆子里点菜都不方便,所以三姨太太立下决心,必要学几个洋词儿装装门面不可。
将几个英文单词弯弯绕绕的写了满篇子,三姨太太觉着手累了,便要下课休息。叶春好走到她跟前坐下来,开口说道:“三姨太太——”
三姨太太当即对她一举拳头:“揍你!你叫我什么?”
叶春好这才反应过来,不由得笑了。三姨太太的娘家姓林,闺名叫做林燕侬,论年纪也才二十岁刚出头,所以她定要叶春好唤自己一声姐姐。叶春好方才一时忘了,这回就笑道:“好好,你别动武,我重叫你一声燕姐就是了。我问你,等会儿吃过了下午茶,你是不是还要出去玩儿?”
三姨太太把胳膊肘架在桌子上,托着腮往窗外看:“天气这么好,在家里怎么呆得住?”
“那今天我就不奉陪了。我想温温书。”
三姨太太生着一双妩媚的丹凤眼,这时黑眼珠就悠悠的在眼皮下一转,望向了她:“温书?我还烫书呢!书本子有什么好玩的,值得你翻来覆去看?”
叶春好答道:“我只是偶尔一天不陪你,有什么关系。再说你也不缺我这一个陪客,督理不是总在戏园子里等你吗?你们两个看戏,不是正好?”
三姨太太抿嘴笑:“傻子,谁告诉你是他等我的?”
叶春好看她不是好笑,就把脸一扭:“我管你们夫妻两个是谁等谁呢,谁等谁不都是一样?”
三姨太太拿着腔调,叹了口气:“夫妻?你这话倒真是高抬了我。我的事就先不要提了,我只问你,你看大帅怎么样?”
叶春好立时警惕起来,但是脸面平静:“我统共只见了他几面,哪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人呢?不过看着倒是挺和蔼的。”
三姨太太嘻嘻一笑:“不委屈你吧?”
叶春好怔了怔,随即把脸一板:“燕姐,你再乱讲,我可恼了。”
三姨太太睁大眼睛,做了个天真无邪的模样:“恼什么呀?你没听过这么一句话,叫做‘宁为英雄妾、不做匹夫妻’吗?难不成,你愿意出去嫁个平常的大学毕业生,一个月赚二三十块钱薪水,连个老妈子都雇不起,穷得要什么没什么?”
“我也没想嫁大学毕业生。”
“那——难不成,你心里的人,是昨天门口那个听差?”
“越发胡说了!”
三姨太太点了点头:“我说嘛!你这样如花似玉的人,还念过书,再怎么样,也不至于和个听差好。”
叶春好红着脸道:“你别盘问我了,我实话告诉你,我根本就不想嫁人。当今女子嫁了人的,有几个是为了爱情?就算是自由恋爱结的婚,婚后男子喜新厌旧,那爱情也早淡了、没了。”
三姨太太笑吟吟的看着她:“然后呢?”
“我看婚姻这种事情,对女子并没有什么好处。”
“怎么没有好处?”三姨太太笑眯眯的反驳:“好比我吧,我在娘家,也无非是能吃饱穿暖而已,可是自从嫁到了这里,好吃的是吃尽了,好穿的是穿尽了,好玩的也玩尽了,这不就是嫁人的好处么?”
叶春好沉默了片刻,末了还是一摇头:“你没有自由。”
三姨太太一摊手:“我要自由有什么用呀?”
叶春好继续摇头,心里还有更激烈的话,但是不肯说,怕把话说狠了,会得罪人。三姨太太见她不言语,索性一把抓住了她的手,压低声音笑道:“实话告诉你吧,大帅挺喜欢你的,所以我想问问你的意思——”
叶春好半轻不重的一拍她的手背:“你方才这话,我就当没听到,你也别再说了。你再说,我就当你是要撵我走了。”
三姨太太收回手,不以为然的翻了个白眼:“嘁!”
叶春好上午送苹果不成,下午又被三姨太太说得面红耳赤,像被挫了锐气似的,晚上纵是有了空,也懒怠再去瞧张家田了。
张家田不知道叶春好的遭遇,下午醒了过来,他坐在门房里,听老听差们嚼舌头扯闲话。门房里总有过期不久的报纸,有人对着报纸一个字一个字的认,认了片刻之后,见神见鬼的压低了声音道:“咱们太太闹离婚那事儿,怎么又上报了?”
此言一出,门房里的众人当即换了话题,张家田静听了片刻,听出了一点眉目,大吃一惊:“什么?离婚?离婚——是什么玩意儿?”
方才那读报纸的人,这时便答道:“这词是个洋词儿,说白了呢,男的跟女的离婚,就等于休妻;女的要跟男的离婚,就——就算是休夫吧!”
张家田开动脑筋,回忆了一番:“不是外国人才离婚吗?”
读报纸的说道:“咱们太太就是外国人呀!”
“那督理愿意吗?”
“这不都打一年多的官司了?太太前年年末就偷着跑天津租界去了,再没回来过。”
张家田听到这里,啼笑皆非:“这可真是奇了怪了。要我说啊,娘们儿不听话,就直接薅着头发臭揍一顿,包好!”
读报纸的一拍大腿:“谁说不是呢!咱们那个太太,长得漂亮,八成咱们督理舍不得揍,就把她惯上天了。要不说红颜祸水呢!”
话到这里,又转到了督理当年与祸水那一段青梅竹马的情缘上去,张家田插不上嘴,只能坐在一旁静听,倒是得了许多知识。原来雷督理和祸水自少年时便相识,当年瞧着分明就是一对金童玉女,谁也想不到如今玉女会和金童闹离婚。而除了玉女太太之外,金童督理还另有两位姨太太,两位姨太太也都是好人家的姑娘——出色的烟花女子,督理虽然偶尔也爱,但是坚决不往家里招。也正是因此,督理获得了一个“正人君子”的美名。
众人说得有来道去,张家田正听得有味,门房外却是起了一阵热闹。他正坐在门旁,这时就起身推门向外瞧,只见几名士兵合力扛了个巨大无比的木头箱子,正喊着号子往大门里进。一名副官站在门内,大声喊叫着指挥方向,可大门的门槛太高,士兵们本就累得双腿打颤,如今抬腿跨那高门槛子,一个个越发险伶伶的东倒西歪。张家田眼看其中一个瘦小士兵摇晃着要倒,想都没想,一大步便迈过去帮他扛起了箱子一角:“兄弟,你小心点儿!”
他刚一扛,那士兵便一屁股跌坐了下去,哼哼着再爬不起来。副官骂了一句,随即对张家田说道:“你个子大,帮帮忙,回头谢你!”
张家田知道自己目前算是“府里”的人,不是队伍里的人,和副官不是一派,那副官对自己客气一点,也无可厚非。他身体好,素来不惜力气,对着那副官笑着点点头,他也不怯生,问道:“这大家伙是要往哪儿搬?”
副官一边转身向前领路,一边答道:“往大帅那儿搬。”
张家田一听这话,还挺乐,因为在门房呆腻了,早就想找机会往这宅院深处走一走。哪知道只穿过了一座院子,那副官便让他们在一所洋楼前立了正。木头箱子落了地,两名士兵拿着撬棍上前,三下五除二的撬了钉子拆开箱子,原来这箱子里放着的是一架钢琴。
钢琴上面裹着一层白布,保护得密不透风。张家田见那副官没让自己走,便送佛送到西,同士兵们把这钢琴又一路抬进了楼里。
钢琴压得他抬不起头,他喘着粗气进入楼内,猛的就听那副官在前方喊了一声“大帅”。与此同时,他的一滴热汗落下去,没有摔成八瓣,因为楼内铺着一寸多厚的地毯,将他那汗水无声无息的吸收了去。
然后,他第一次听到了雷督理的声音。
雷督理吩咐副官把钢琴抬到空屋子里去,言简意赅,有气无力。
空屋子位于一楼的尽头,其实一点也不空,该有的家具全有,唯独空出一角,专等着这架钢琴来。众人合作把这三角钢琴稳稳的放下了,士兵们默然流汗,一丝大气都不出,唯独张家田是个不懂规矩的,一边拿袖子满头的擦汗,一边后退几步,晃了晃肩膀扭了扭腰。喘着粗气抬了头,他趁机看这房内的家具陈设,目光从内向外转了一圈,他喘着粗气又回了头,结果看见了雷督理。
他根本不知道雷督理是什么时候来的!
雷督理把双臂环抱在胸前,倚着门框站着,距他仅有咫尺之遥。他大惊之下,一口粗气没收住,呼的一声,全喷到了雷督理脸上。
雷督理愕然的看着他,倒是没翻脸。
第五章 一箭双雕
张家田圆睁二目看着雷督理,又下意识的抬手,把自己下半张脸都狠抹了一把。
他想起来,自己中午没赶上午饭,就吃了三个干巴巴的大烧饼。只吃了烧饼的嘴,加上消化良好的肠胃,应该不至于喷出熏人的浊气来。可雷督理明显是个挺讲卫生的人,而自己那口粗气也确实是全喷到他脸上去了,不管怎么讲,自己这行为都属于招人烦。
张家田自觉着完全不占理,所以静等着雷督理开口骂人。可雷督理看了他一眼之后,便扭头继续盯起了那名副官。副官正在端详着钢琴的位置,大约是觉着摆得很正了,转身对着雷督理一立正:“大帅,钢琴摆好了,请您示下。”
雷督理反问道:“好了?”
副官连忙回头去瞧,雷督理不等他瞧出端倪,又问:“你看呢?”
这话问得没头没尾,张家田感觉他像是在问自己,但是又觉得不可能。扭头看着雷督理,他和雷督理对视了两秒钟,然而依然是不能确定,故而抬手一指自己的心口,做了个口型:“我?”
做完这个口型,他又是一阵后悔——哪有这么和督理大人说话的?这不是找死么?
然而雷督理依然是没翻脸,只一点头。
张家田得了肯定,于是庆幸之余吸取教训,决定少说多做。对着钢琴瞟了一眼,他随即走上前去,招呼一名士兵道:“兄弟,帮我一把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