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

  张家田带着人,将钢琴向一侧墙壁移了半寸,屋子果然瞧着顺眼了许多。这回搓着通红的双手,他转向雷督理,虽然是知道自己这回没有出岔子,但依然是紧张,“如站针毡”。

  雷督理挥手做了个斥退的手势,然后进屋走向了那架钢琴:“你是新来的?”

  张家田刚要随着副官等人一起离去,忽然听了这句话,慌忙又站了住:“是,我昨天才来的。”

  眼角余光瞥着副官和士兵们都敬礼出门去了,他自觉着是被那帮人抛在了这里。而雷督理转身靠着钢琴站住了,又道:“我家的家庭教师,叶小姐,对我提起过你,说你是她的邻居。”

  张家田垂头陪笑:“是,我家和她家是一条胡同里的,我俩早就认识。”

  说完这话,他想抬头,但是硬管着自己没抬头。目光向下直射着,他看见雷督理那双锃亮的皮鞋陷在厚地毯里,皮鞋上面是灰色的裤子,裤线笔直。

  “你家不如她家?”雷督理又问。

  张家田刚听到这话,没反应过来,一愣之下,不知不觉的稍微的抬了点头。紧接着明白过来,他盯着雷督理的胸膛答道:“是,她家原来生意做得不小,有两家铺面呢。我家……我爹就是个贩粮食的,他和我娘没的还早,我自己也没什么出息。”

  当着雷督理的面,他觉得自己犯不上撒谎。这个天气,他热得汗流浃背,雷督理却还在衬衫外面套了一件毛线背心,瞧着一点儿热的意思都没有,于是他怀疑雷督理大概身体不大好,所以格外畏寒。

  雷督理继续问:“你家里还有兄弟姐妹吗?”

  “有个哥哥,跟我似的,也没什么出息,还总闯祸,去年逃了,现在不知道死活,一直也没音信。”

  话音落下,他觉得雷督理仿佛是慢慢的点了点头。

  房内静了下来,雷督理侧过上半身,左手插在裤兜里,右手的手指在钢琴盖子上敲了几敲,垂着眼帘盯着手指,他又问:“你读过书没有?”

  “认识几个字,但是……小时候淘气,坐不住板凳,也没正经念过什么书。”

  说完这句话,张家田听出雷督理丝毫没有藏怒,完全只是想盘问盘问自己的来历,不由得把心往下一放,胸中清朗畅快了许多,视线继续向上走,他这回敢于直视雷督理的喉结了。

  “怎么想起当听差了?”雷督理转向他,又问。

  张家田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来意。

  把自己那点心思火速的捋了一遍,他低头一笑,答道:“大帅问我,我不敢隐瞒。其实我是奔着叶春好来的。原本我高攀不上她,是她家后来破产了,我才有了对她好的机会。我对她好,她对我也挺好,但她总觉得她念了好些年的书,不能白念,非要自立。我拦不住她,又不放心,只好跟着她来了。”

  说完这话,他大着胆子抬了头,看了雷督理一眼。这回他可真把雷督理看清楚了,据他估计,雷督理也就是三十刚出头的年纪,天庭饱满,生了两道很威风的剑眉,双眼皮大眼睛黑睫毛,若是仅看他的眉眼,几乎有种庄严浓烈的美。但他面孔苍白,薄嘴唇也没血色,病态不但大大冲淡了他的美,甚至让他的美变了味道,庄严是不庄严了,反倒是阴森森的有了几分老气与寒气。

  这时,雷督理忽然对着他一笑:“好。”

  然后雷督理作势抬手,抬到一半却又说道:“弯腰。”

  张家田不明所以,立刻微微躬了身。雷督理那只手随即落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:“好,你这话说得老实,我就喜欢老实孩子。”

  张家田这才明白过来——自己比雷督理高了小半个头,所以要弯下腰来自降身高,便于雷督理拍自己的肩膀。而雷督理抬了手,又道:“回去吧!等我派人叫你。”

  张家田直起了腰,满头雾水不明所以,但是懵懂之中一颗心跳得飞快,一种预感如同大风,在他脑海中呼呼的席卷,让他的身体几乎僵硬。他想问雷督理叫自己做什么,可又觉得不该问,问了,就显着太急,不大合适。

  于是他就迷迷糊糊的笑着鞠了一躬:“那,大帅,我走了。”

  雷督理“嗯”了一声,向外挥了挥手。

  张家田又鞠了一躬,转身向外走去。走到楼门口时,他迎面遇上了一个戎装鲜明的军官,他对这军官有点印象,依稀听人说他是雷督理的卫队长。雷督理那么和气,这卫队长却是昂首挺胸用鼻孔看人,骄傲得很。随手一拦张家田,卫队长问道:“喂,大帅在吗?”

  张家田听他语气不善,说起“大帅”二字时,是明显的毫无敬意,心中就有些来气:“在。”

  下一秒,他被卫队长随便的拨到了一旁。

  卫队长一路走进楼里去了,张家田站在楼门旁,气得够呛,心里暗骂卫队长:“孙子,你等着!”

  张家田回了门房,被人笑话了一顿,都说他瞎殷勤,白挨了一趟累。他脸上傻笑,心中却是傲得很,心想你们懂个屁。

  他刚消了这一头一身的汗,李管家来了。

  李管家推门让他出来,他依言出去了,李管家带着他就走,且走且说:“你运气好,咱家大帅瞧上你了,要给你换个地方当差。”

  张家田脚下走得飞快,但是不看路,只看李管家:“啊?”

  李管家匆匆答道:“大帅那儿正好缺得力的人手,看你还有几分聪明相,又年轻可教,所以调你到他那儿去。端茶递水的活儿有勤务兵,不用你管。你呢,就当自己是个跟班儿,机灵点儿,勤快点儿,没人干的活儿你干,别嚼舌头别偷懒。大帅眼睛亮着呢,你好好的上进,他亏待不了你。”

  张家田诚心领教,一路唯唯诺诺的点头。他既然肯听话,李管家也就格外的多嘱咐了几句。如此一路走去了雷督理居住的洋楼后方,他看见了一排藏在树荫下的仆人房。

  仆人房不大,一共只有三间,粉刷得很洁净。张家田独自占了一间,就见房内家具齐全,竟然还有一部电话机。李管家说道:“这是内线电话,平时不是你当班,你尽管在这屋子里歇着,可大帅若是有时候急着用人,或者要专门找你问话,大概就要打这电话了。你听见铃响,接听就是,不要耽搁。”

  张家田答了几个“是”。

  李管家把该吩咐的话都吩咐尽了,便出门离去。而张家田坐在房内的小铁床上,双手扶着膝盖——先是扶着,后来就改成按。可饶是用力的往下按,还是按不住颤抖的双腿。

  “我怎么就被那么大个督理瞧上了呢?”他头脸发烧,心跳加速:“难不成,我从此要发迹了?”

  事到如今,他倒还没忘他原本的来意。不过和眼下的机遇相比,那来意立时显得有些小家子气。春好重要还是前程重要?这问题不好回答,但也不用回答。奔前程和娶春好并不是矛盾的事情,未必他就不能一箭双雕。

第六章 眼界

  叶春好听闻了张家田的奇遇,心里很高兴。

  三姨太太油嘴滑舌,总拿她和张家田开玩笑,并且一提张家田,就一脸轻蔑的说他是“看大门的”。叶春好虽然不爱张家田,但总觉得自己和他是同一阶级的,三姨太太这样瞧不起人,她嘴上无话可说,心里可是不大痛快。如今张家田虽然还是仆役身份,但至少不是“看大门的”了,总算是有了一点进步。

  她终于还是给张家田送了一小篮包着洋纸的花旗橘子,另加一小罐茶叶。张家田收下了,见她要走,忙追着说道:“春好,你住的那个地方,我不方便去,你要是有工夫了,就常来瞧瞧我吧!”

  叶春好听了这话,心里另有一番计较,但是不露声色:“好。二哥你也好好的干,我看你现在这样自食其力,比先前那样好得多呢!”

  她是要拿大道理勉励他一番,但张家田听了,就以为她是在对自己提要求——当然呀!哪个姑娘愿意嫁给懒汉、受穷挨饿呢?

  “放心!”他对着叶春好笑道:“我现在不像先前了。”

  叶春好含笑点了点头,离了此地回到了三姨太太的院子里。三姨太太终究不是有恒心的人,读了这几天书,便觉得腻了,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。叶春好闲了几天,倒是有些不安,感觉自己是白吃了人家的饭。进院之后直奔了上房,她想问问三姨太太到底要歇到哪天,可是一掀帘子进了门,她一声“燕姐”还没喊出来,慌忙就又要往外退。

  她没想到,雷督理来了。

  三姨太太拥抱着雷督理,连说带笑的来回摇晃着他,而她进门时,雷督理正好做了个动作——那是个不起眼的小动作,但偏巧就让她看见了。

  她看见雷督理一挺腰,用小肚子那儿顶了三姨太太一下。

  这个动作的意味,她是事后才反应过来的,当时她想都没想,凭着直觉便跑了出去。回到了自己住的东厢房,她倒臊了个满脸通红。而上房一直没动静,直又过了三十多分钟,她隔着玻璃窗,才看见雷督理推门出来。然而雷督理并没有径直离去,而是直奔着她这屋子走了过来。

  在窗下站住了,雷督理抬手一敲玻璃窗。叶春好隔着窗子望向他,就见他对着自己一招手。

  抬手理了理鬓发,她强作镇定的走了出去:“大帅。”

  雷督理问道:“燕侬说,你懂英文,是吗?”

  “懂一点点,不算好。”

  雷督理从裤兜里掏出一只皱巴巴的信封:“劳驾叶小姐帮忙,把这封英文信给我翻译成中国话。”

  叶春好迟疑的笑了一下:“大帅怎么想起找我来翻译了?我连中学都没毕业,我的水平……”

  雷督理收回了信封:“不肯帮忙?”

  叶春好连忙摆手:“不是的,您——您要是不怕我翻译得糟,那我就试一试。”

  雷督理把信封重新递向了她,这回,他笑了一下:“辛苦,回头谢你。”

  说完这话,他是走了。叶春好回房打开信封一看,却是吓了一跳。原来这封英文信似乎是个律师写给雷督理的,信上的语句,全与离婚一事相关。

  “这信虽然私密,可也用不着找我呀!”她心里犯嘀咕:“他的私人秘书里,难道就没个懂外国话的留学生?”

  叶春好嘀咕归嘀咕,但还是费了许多的脑力,把这封信翻译成中文,工工整整的誊写了出来。

  为了避嫌,她让三姨太太去送这封信。三姨太太先是不肯,后来被她硬逼着去了,却又把信原样带了回来。

  “大帅不在。”三姨太太告诉她:“去天津了。”

  叶春好拿回了信,心想雷督理不在家,自己可以让张家田先拿着信,等雷督理回来了,就直接给他。哪知道走到前头一看,她发现张家田竟然也不在。

  张家田跟着雷督理,一起上天津去了。

  张家田觉得自己活了二十年,还从来没有这么欢喜过。

  先前他总觉得自己活得挺潇洒,有钱的时候和朋友们花天酒地,也够快活。可和如今的心情相比,那快活就太肤浅了,太不值一提了。那样的快活不过是傻玩傻乐,玩乐到了最后,只落得两手空空。和他同乐的伙伴也都是些没出息的小混混,一个一个黑眉乌嘴,哪有一个是上得台面的?

  一个都没有!在那帮人里头,他还算是个最体面的呢!

  这回出京,他坐了火车——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坐火车,生平第一次坐火车,上的就是雷督理的专列!

  专列是长长的一趟蓝钢车,雷督理独自占了三节车厢,有卧室,有客厅,有餐厅,三节车厢全都铺着地毯,摆着沙发,垂着幔帐,除了地方逼仄一点,处处都和家中一样舒适。这三节车厢属于长官座车,一般的军官都不能轻易进来的,但他张家田可以随便出入——他是雷督理的跟班,他得伺候雷督理的饮食起居,不出入不行呀!

  雷督理确实是身体不大强壮,不但怕冷,也很怕累,一有工夫就在床上躺着,这也正中了张家田的下怀。趁着雷督理静卧休息,他两只眼珠子乱转,把这车厢风光看了个饱。

  雷督理在天津另有公馆,也是富丽堂皇的大洋房,而且洋得很彻底,连院子里的花木都按照西洋风格,修剪成了标准的几何形状。张家田爱这个院子,看它利落鲜明,比那东一块山石西一道流水的花园子漂亮多了。雷督理不叫他,他能在院内的草坪上溜达半天——有钱人家,不服不行,连草都长得格外细密硬实。

  “我这是走了什么大运?”他一边低头看着脚下那草,一边心乱如麻的想:“怎么就连迈几步,走到这地方来了?”

  人若是在这地方站过了,先前的穷街陋巷就走不得了,再看原来那帮穷兄弟,也觉得都是狐朋狗友了。雷督理那个盛气凌人的卫队长,瞧着也不比他张家田年长许多,然而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,动辄就昂着脑袋用鼻孔看人,已经是威风得没了边儿。论力气,论脑子,论身量,论相貌,他都比得过那位卫队长,所以,凭什么他就只能当听差奴才呢?凭什么他就不能也当一回卫队长呢?

  何况,雷督理分明是挺喜欢他的。

  自从认识了雷督理,张家田就时常的心乱,但是此刻在这草地上站住了,他抬头看着高天流云,目光越高,心灵越沉,竟是无端的忽然镇定了下来。

  他想雷督理就是不提拔自己,就是哪天忽然翻脸不用自己了,自己也还是要感激他。若没遇见他,自己大概就要永远活在那个旧世界里,不知道什么叫富贵,不知道什么叫壮志。

  张家田存了感激的心,对雷督理越发的尽心尽力。他本不是会伺候人的人,如今不会也会了。雷督理躺在沙发上打瞌睡,他见了,悄悄的从卧室抱出一条薄毯子,展开了轻轻的给雷督理盖上。

  他是加了一万分的小心,然而卫队长穿着硬底大马靴,一路咚咚咚的大踏步走了进来,震得雷督理立刻睁了眼,他那点儿小心全白费了。

  睁了眼睛的雷督理纹丝不动,完全没有要起来的意思。卫队长向他立正敬礼,然后粗声大气的说道:“请问大帅,是今天晚上登车回京,还是明天回?”

  雷督理歪过头,看着他:“不一定。”

  “还请大帅把时间定下来,否则一旦临时要走,恐怕卑职这里,要措手不及!”

  “措手不及?”雷督理问道:“有什么准备需要你做,你会措手不及?”

  卫队长不看他,器宇轩昂的自顾自回答:“卑职需要保护大帅的安全!”

  雷督理答道:“幸有清章的保护,本帅安全得很。”

  卫队长——大名叫做严清章——听了这话,隐隐的把腔调往上一挑:“大帅谬赞,这本是卑职的本分!”

  张家田在旁边听着,就听这二人话里有话,不是好客气。拿眼看向雷督理,他见雷督理作势张嘴要说什么,但一口气呼出来,雷督理又泄气似的陷回了沙发里。

  “下去吧!”他从毯子下伸出一只手,向外一挥:“我没工夫陪你斗嘴。”

  卫队长倨傲的敬了个礼,转身就走。

  张家田等到卫队长真是走远了,这才转向了雷督理。雷督理这人挺和蔼,所以他也就大着胆子,做出了一点关怀:“您生气了?”

  雷督理把手缩回了毯子里去:“我生什么气。”

  张家田不便太居高临下,所以在沙发前蹲了下来,要比雷督理稍矮一点:“不生气就好。卫队长那人可能就是这种脾气……”

  “胡说!我这儿是他耍脾气的地方吗?”

  此言一出,堵的张家田无话可答,只能笑了一笑。而雷督理见他笑着沉默了,却又压低了声音说道:“清章和我有点亲戚的关系,论起来,他应该叫我一声表叔。他是苦出身,家里穷,小时候陪我读过两年书。那时候他小,我也大不到哪里去,我淘气,常欺负他,他就记了仇。”

  张家田听到这里,没听明白:“他和您有仇,您干嘛还要提拔他当您的卫队长?”

  雷督理答道:“哪里是我提拔他,他是别人荐过来的,我是不能不用,他也不能不干。”

  张家田越发的莫名其妙了:“难道他是大总统荐过来的?您为什么不能不用他?”

上一章 下一章
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