帷幕之后,是个类似雅间的所在,三面沙发围了一张茶几,沙发上坐满了人,而独自占据了首席的人,正是雷督理。
雷督理穿着灰薄呢子军装,军装上衣没正经穿,只披在肩上,露出里面的白衬衫,衬衫下摆被一条宽牛皮腰带束进军裤里。双臂环抱在胸前,他向后仰靠着陷在沙发里,两只穿着马靴的脚就架在面前的茶几上。
叶春好平日在家中见他,总觉得他名不副实,不像个军阀,倒像个好好先生。如今忽然见了他这个粗豪的坐姿,不禁一愣,而雷督理向她一招手,又向自己身后一指:“到这里坐。”
叶春好走过去,在他斜后方的一把软椅子上坐了下来。雷督理向后枕着沙发靠背,扭过脸对她低声说道:“我瞧你一个人在外面跳舞,也没什么意思,不如在我这儿坐坐。我说完这几句话,就来陪你。”
叶春好慌忙摆手:“不不不,我没关系的,您的公事要紧。”
雷督理没再理她,抬起头继续说话。叶春好听了一会儿,大概听出了点眉目,再看在座的那几位人物,只见其中有两人生得人高马大,一派武夫之相,余下三人,一人老态龙钟,居然还留着一条花白辫子;一人圆胖肥满,颇有富豪之相;最后一位则是个日本人。
等到谈话结束了,这几个人一齐离去。雷督理回头看了叶春好一眼,这回把两条腿放下了。
不等他说话,叶春好先开了口:“大帅既然是有军务要忙,何必还非要忙里偷闲带我来玩?大帅这样把我当客人招待,我真是不好意思了。”
雷督理又是向后一躺,枕着沙发靠背,头也不回的问道:“军务是忙不完的。你吃晚饭了?”
“吃了。”
“我早看见你了,本打算让你自由的玩玩,可又看你孤零零的一个人,想玩都没个伴儿,就把你叫过来了。”说到这里,他扭过头去看叶春好:“早就看你聪明,果然不错,跳舞一学就会。”
叶春好被他这么目光灼灼的看着,忽然有点无地自容,帷幕外的那些摩登美人们莫不珠缠翠绕、华服丽裳,衬得她光秃秃的。
雷督理又道:“一会儿我请你跳一支舞,你会给我这个面子吧?”
叶春好垂着眼帘,点了点头。
第十章 女秘书
新的舞曲响起来了。
雷督理站起了身,灰呢子军装从他的肩头上滑落下来。回头对着叶春好伸出了一只手,他居高临下,以一种傲慢无礼的姿态,做出了邀请。
但叶春好此刻心乱如麻,只看见了眼前他的手,没有看见他的整个人。
把手交给了雷督理,她起身随着他绕过茶几,走出了帷幕。跳舞厅内的灯光正在闪烁旋转,她随着雷督理的步伐滑入舞池。雷督理的手扶着她的腰,那手冰凉柔软,贴着她握着她,让她生平第一次觉出了自己的玲珑纤细。她的手搭上了雷督理的肩膀,隔着薄薄的一层衬衫,她的手指不敢妄动,因为一动,便是她知道了,他也知道了。
目光扫过雷督理的脸,她轻声问道:“您怎么一直看着我?”
雷督理低头向她一笑,然后说道:“你这人有个好处,就是临阵不乱,有点大将之风。”
叶春好本不稀罕男子的赞美,但雷督理这句话格外的受听,让她忍不住扭开脸,也微笑了:“就算大帅是当笑话说着玩的,我也不敢当。”
雷督理搂着她转了一个圈:“你要是个男人,我就提拔提拔你,给你个前程。”
叶春好慢慢收敛了笑容:“可惜,我不是男人。”
雷督理又道:“不过我这个俱乐部里,来往的人中倒是有不少青年才俊。你可以瞧瞧,瞧上哪个了就告诉我,我给你做媒。”
叶春好最不爱听这个话,所以想都不想,直接答道:“我不嫁人。”
“什么?”
“我能自立。纵然是不给三姨太太做家庭教师了,我也会设法另谋职业糊口。”
“哪有姑娘不嫁人的?”
叶春好这回沉吟了一下,斟酌着回答:“大凡女子嫁人,不是为了爱情,就是为了金钱。爱情只不过是感情的一时冲动,缥缈无常,我不需要;让我为了金钱牺牲自由和人格,我也不愿意。”
雷督理听到这里,像个父亲似的,抬手一抚她的头发:“张家田知道你的意思吗?”
这一抚,很温柔,让叶春好险些打了个冷战。在这一刻,她忽然有了动物性,像是小猫小狗,毛发悚立,手掌拂过,竟有火花。搭在雷督理肩头的那只手蜷握起来,她忽然有点不敢再触碰他了。
但她的神色依然平静:“二哥以为我在说孩子话,他不信。”
雷督理俯身凑到她耳边,轻轻耳语:“我也不信。”
叶春好僵硬着上半身,只当自己耳畔没有他的呼吸:“男子立志不娶,无非是受几句非议;女子立志不嫁,则是成了胡说八道的笑话,甚至人家连信都不肯信,仿佛女子天生不健全,不找个男人,就不完整、活不成了一样。就是因此,我才常恨自己不是个男人。”
雷督理拍了拍她的后背:“想做男人?”
他笑了一声:“我成全你。”
叶春好刚要问他怎么“成全”自己,然而这时一曲终了,雷督理放开了她,转身对着旁人说话去了。
夜深之时,叶春好乘坐雷督理的汽车,回了雷府。
她悄悄的溜回了房内休息,生怕三姨太太会来盘问自己。躺在被窝里,她还在回味今晚的分分秒秒。这回真是开了眼界了,原来那俱乐部大得很,跳舞厅只是其中小小的一个部分而已。世间竟有这样的繁华境界,可怜她活了二十年,今朝才得窥见。
“只要我愿意……”她在黑暗中想:“我是能够成为他的四姨太的。”
做了他的四姨太,起初总是要受宠的,俱乐部那种繁华地方,她也可以想去便去,去的时候还要穿上最华丽的衣服,艳压群芳,大出风头。
过一阵子,受宠的时候过了,自己就像三姨太太一样,分得一个小院子住着,盼皇帝临幸似的盼着雷督理来一趟,通常又是盼也白盼。
偶尔也能如愿以偿,大白天的,雷督理匆匆来了,上房的门窗便要暂时关闭一个小时。都知道他们在里面在干什么,雷督理干完就走,仿佛专是来解手的,这院子也不是院子,而是间茅厕。
想到这里,叶春好咬了牙——这样的日子,她不能受。
所有人都靠不住,所以她需要一点更真切的、更踏实的东西来傍身。
一夜过后,叶春好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。昨夜睡得太晚了,她在洗漱完毕之后,还在呆呆的犯困。
然而白雪峰来了。从这一刻起,她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。
奉雷督理的命令,白雪峰给她另安排了一处住所——她享受着姨太太的待遇,独自占据了一座院落。
家庭教师的工作,也不必做了。今天再放她一天假,明天早上就往书房里去,林子枫秘书在那儿等着她,会交代她几份简单工作——先做着看,好,就继续干;不好,就回到三姨太太院里,继续教她的英文去。
叶春好听过了白雪峰的这一席话,做了个深呼吸,然后问道:“我要不要现在去谢谢大帅?”
白雪峰答道:“不必,大帅今天去了天津。叶秘书要谢,等大帅回来再谢吧!”
“叶秘书”三个字进了叶春好的耳朵,让她又做了个深呼吸:“好,那我就等大帅回来。”
等到白雪峰走后,她关了房门,靠墙站着定了定神。
原来这就是雷督理对她的“成全”。
她喜欢这个成全!
三姨太太下午醒了来,听见了这个消息,没心没肺的笑问她:“好哇!你还说你原来不是假正经?这回好了,你乖乖的给我做四妹妹吧!”
叶春好简直拿她没办法:“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,千方百计的要撺掇别人给你丈夫做姨太太。”
“傻瓜!那样你不是就走不了了吗?咱们不就总能在一起玩了吗?”
“我有什么好的?我真要是把你的丈夫抢了去,你恨我都来不及呢,还肯和我一起玩?”
“别,别。”三姨太太笑着摆手:“我可不敢奢望让他专做‘我的丈夫’。我自己是个什么身份,我心里也清楚得很。你这人长得讨人爱,我就是乐意和你作伴,怎么啦?”
叶春好听到了“讨人爱”三个字,忽然想起了一件事:“你别闹,听我说,我今天下午得出趟门,去趟理发馆。”
三姨太太伸手去撩她的头发:“现在长到这么长,可以烫一烫了。我带你去东交民巷的理发馆去,那儿的手艺好,你看我这头发烫得怎么样?”
叶春好轻轻一打她的手:“我没你那么臭美,我是要把它剪一剪。短头发方便利索,夏天还凉快。”
三姨太太笑道:“那你做姑子得了,剃个大秃瓢,洗脸的时候拿毛巾擦一把就得!”
三姨太太说笑归说笑,行动是不含糊的,不出片刻的工夫,便花枝招展的同叶春好走了出去。而到了第二天上午,叶春好准时出现在了那处“书房”里。
她剪了齐耳短发,前额刘海偏分着梳开,脸上不施脂粉,脚上穿着平跟的黑皮鞋,瞧着比实际年岁小了些许,正是个又精神又洁净的女学生模样。在一楼的一间屋子里,她找到了林子枫。
她原本并不认识林子枫,此刻才发现自己倒是曾经见过他——自己初次到这楼里来时,林子枫蒙着半脸纱布下楼来,同她说过一句话。
如今他那半脸纱布已经除下了,露出了一道上自眼角下至嘴角的伤疤,伤疤是鲜红整齐的一道线,瞧着也不见得特别恐怖,但是让林子枫那半边脸失去了知觉。林子枫的年纪不超过三十岁,戴着一副金丝眼镜,本是个斯文人物,如今脸上多了这一道疤,他那斯文之中便又增添了几分狰狞。
“叶小姐。”林子枫向她打招呼:“来得倒是早。”
叶春好微笑着向他浅浅一鞠躬:“林秘书早。”
林子枫摇摇头,没有笑,因为半边脸麻痹着,另半张脸的肌肉也不是很听他的指挥,他不确定自己会笑出怎样的一个表情来,所以干脆不笑,还能保留几分庄严。
“叶小姐初来乍到,这几天就姑且跟着我多听听多看看。等一会儿律师团会到,我代表大帅,和他们开会讨论一下大帅离婚一事。叶小姐也可以参加这个会议,若有什么建议,也欢迎提出。”
叶春好答应了一声,而片刻之后,果然来了五六名律师。这五六名律师中有中国人,也有欧美人,都是熟知西洋律法的,全有引经据典、舌灿莲花的本事。叶春好旁听林子枫与他们的谈话,发现雷督理目前是决心同玛丽冯离婚了,但围绕着名利二字,还有大问题残留着无法解决。所谓“名”者,就是雷督理十分要脸,不愿意把离婚这事公布于众,搞得天下皆知,颇想和玛丽冯达成协议、偷偷离婚。所谓“利”者,则是玛丽冯那边提出条件,要向雷督理要一百万元的赡养费,但雷督理对玛丽冯是有恨无爱,一分钱都不打算出。
律师们各抒己见,主意一个接一个的出。有人想给玛丽冯安一个通奸的罪名,这样即便是按照英国法律走,玛丽冯在离婚时也绝落不到一毫的好处。而且玛丽冯一贯交际广阔,又离家这么久,想要捉她的奸,还不容易吗?
这帮大律师谈起正事,满口专门名词,说得十分来劲。叶春好听在耳中,先是惊讶于这些人的险恶,后来听得麻木了,又觉得这些人拿人钱财、替人消灾,自己也不能骂人家险恶。只是由此看来,爱情这东西真是比什么都不可靠。雷督理当年和玛丽冯新婚时,一定也是十分恩爱过的,然而如今翻了脸,恩爱转眼就成了仇恨,而且是深仇大恨,各自召集人马,还要决一死战。
叶春好跟着林子枫转,转了三天,天天同律师们开会。雷督理这边是预谋着要捉玛丽冯的奸,玛丽冯那边则是放出话来,如果雷家再耍花招,她就把雷督理的许多秘密卖给英国报馆。林子枫听了这话,有点慌神,有心去请雷督理的示下,可这差事是雷督理丢给他的,他若是回头再去问这问那,岂不是证明这件差事他没办好?
但林子枫终究是个有智慧的人,略一寻思,他随即把叶春好叫了来:“明天大帅就回来了,你去把这些情况向大帅汇报一下。”
叶春好看出了他的焦头烂额相,他这话的意思,她也揣测出了些许,但是并不推辞,一口就答应了下来。
第十一章 正经差事
雷督理说回来而没回来,林子枫一着急,就决定直接带着叶春好到天津找他去。
叶春好也是第一次出远门,然而不知为何,情绪上并没有任何波动,满心里装的都是公务——她如今也是有“公务”的人了。
她的行李就是一只小手提箱,反正保持整洁卫生即可,不必摆出许多脂粉颜色来修饰涂抹自己。生平第一次坐火车,就是跟着林子枫坐头等车厢,不但如此,还有两名士兵换了便衣,充当保镖护送他们。她年少,林子枫也风华正茂,然而两人走在一起,完全不会让人误会他们的关系——他们两个都斯文,都客气,都有一说一、不讲废话。
上火车,在车厢里那蒙着丝绒罩子的宽大座椅上落座,看窗外风景飞逝,然后火车到站,下火车。叶春好一路紧随着林子枫,一点笑话都没闹。林子枫在前头走,她跟在他的斜后方,再往后是两名藏着手枪的保镖。他们并没有鸣锣开道的场面,但是不知怎的,竟像是有杀气,前方没有人敢挡他们的路。
出了火车站,已经有汽车在站外等待着,汽车车门开着,车门旁也站立着荷枪实弹的士兵。林子枫并不很讲绅士风度,奔着汽车走过去,一马当先的先坐了上去。这也正合了叶春好的意——她此刻大概算是林子枫的下属,如果林子枫啰里啰嗦的非要请“叶小姐”先上,她反倒感觉腻歪得慌。
她当叶小姐当了二十年,自觉着,并没有当出什么好处来。
弯腰钻进汽车里,她穿着及膝的黛蓝旗袍,露出两条裹着丝袜的笔直小腿,脚上穿着一双半新不旧的黄皮鞋,皮鞋露着脚面,横系着一道绊儿,鞋跟只有一点点高,非常合脚,穿着它可以走上十里八里。她想清楚了,朴素的服装并不会让自己的姿色减少许多,况且自己即便是打扮成一朵花儿了,最好的结局也无非是去给雷督理做四姨太太。
所以,对她来讲,“美”不是那么——那么的重要了。
汽车门“咣”的一声关严了,车窗一暗,是士兵踩上了外面的车门踏板,用身躯保护车内的贵人。
叶春好坐在这样一辆暗沉沉的汽车里,心里有些紧张,也有些兴奋,更多的是得意。目光斜瞟了林子枫一眼,她想自己若是个男子,本领和成就都应该不会比他差。
汽车行驶上路,片刻之后,开到了一处西洋式公馆的大门前。叶春好随着林子枫下了汽车往内走,穿过了一座花木整齐的大院子,他们进入迎面的洋楼内。
有人自内向外的迎了出来:“林秘书——”
说出这三个字后,那人愣了一下:“春好?你怎么来了?”
叶春好抬起头,看到了张家田。
连着好几天没见到张家田了,她就猜他是跟着雷督理来了天津。将张家田上下打量了一番,她发现自从跟了雷督理,这位兄台的面貌也变得好了许多,更干净了,也更精神了,身上那种痞子气褪了许多,乍一看上去,几乎就是个很体面的青年。
“二哥。”她含笑点头:“我如今开始学着做秘书的工作,暂时不再教三姨太太学英文了。”
张家田跟着雷督理东奔西走,光顾着开眼界了,竟是忘了自己进入雷府的初心。如今看着眼前这个素素净净的叶春好,他才想起自己的正事来——自己的正事,不是搅黄叶春好的工作、让她走投无路、乖乖的嫁给自己当媳妇吗?
结果现在可好,叶春好那陪太子读书式的清闲差事当真是黄了,然而她并不会因此回家给自己当媳妇去,她更上一层楼,竟是高升到那官场里去了!这可真是见了鬼,世上识字的男人都死绝了,要让女人抛头露面的当秘书?雷督理不是没看上她吗?
张家田望着叶春好,当场发了懵。而林子枫是有事而来,直接就问他道:“大帅在吗?”
张家田这才回过神来:“大帅刚醒,在楼上卧室里呢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