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子枫回头对着叶春好使了个眼色,然后再次一马当先,大踏步的上楼去了。
叶春好对着张家田又是一笑,随即快步追上了林子枫。
在楼上的卧室里,叶春好看见雷督理“怒发冲冠”,差点笑了出来。
雷督理确实是刚睡醒,满脑袋短头发——平时都是一丝不苟服服帖帖的——如今居然一起直竖起来,好像梦中踩了电门。虚弱的眼皮带不动了沉重的睫毛,他的大眼睛只睁了一半,两道剑眉,平日“长眉入鬓”,英武得很,如今也奇异的有点耷拉。
不止眉毛,他似乎所有的五官都有点下垂,显出了一点苍凉的老态,只有头发奋力的向上挣着。林子枫进门时,他是躺着的,看见叶春好也来了,他才欠身靠着床头坐了起来。
林子枫是他私人的秘书,不是军人,所以不必立正敬礼,直接问候道:“大帅近日安好吗?”
雷督理答道:“一般。你的事儿办得怎么样了?”
林子枫答道:“叶秘书已经把情况整理清楚了,这一趟就是为了向大帅汇报而来。”
说完这话,他扭头对着叶春好一点头。叶春好会意,开口说道:“大帅,现在唯一的问题,就是您有没有扑灭舆论的力量。”
雷督理从鼻子里哼出了声音:“嗯?”
“冯女士的杀手锏,便是所谓“您的秘密”。若是您能够控制舆论,让这秘密无法通过新闻界扩散,那么这杀手锏自然也就失效了。”
雷督理答道:“我的事情,中国报纸不敢登,但英国报纸就未必了。”
叶春好听到这里,不说话了。
林子枫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。说好是让她来“汇报”的,他不知道她怎么敢提了一个问题之后,就公然的沉默起来。幸而在他看过她一眼之后,她忽然又开了口。
“大帅,既然对于赡养费的金额,双方已经绝对无法谈拢,那么我们这一边,只能是先下手为强了。”
雷督理漫不经心的又哼了一声:“嗯,我派人去英租界宰了她?”
叶春好答道:“冯女士用舆论来要挟您,您也可以用舆论要挟她。”
说到这里,她突然摇了摇头:“不,不必要挟,您直接开始做就是了。”
“怎么做?”
“找几家有名的报馆,我们拟几篇稿子,让他们即刻刊登上去。当然,这些稿子的内容大多是不实的,目的是为了扰乱空气,等冯女士放出新闻时,让社会不知道孰真孰假。冯女士若是为此要状告报馆,那么大帅帮帮报馆的忙,别让他们受到损失也就是了。”
雷督理点点头:“继续说。”
“上面所讲的只是行动的一方面,另一方面,我们继续和冯女士进行谈判。林秘书说可以找到冯女士……的证据,冯女士对此自然是忌惮的,而大帅也稍退一步,少付一点赡养费给冯女士,大概双方也就可以把这个问题和平解决了。”
叶春好说到这里,暗暗的松了一口气,又觉得很窘得慌。自己一个没结婚的大姑娘,头头是道的替别人出离婚主意,这算是什么事情呢?
雷督理这时答道:“说得漂亮,做起来呢?”
他向外挥挥手:“去做,做好了再来见我。”
林子枫答应一声,带着叶春好退了出去。叶春好有些怅然,因为她替雷督理出谋划策了许久,雷督理今天却是连个好脸色都没给她。
但是一转念,她又觉得自己这个念头不脱女气,无非就是仗着自己是个年轻姑娘,便想天下男子都对自己另眼相看。这不是自己该有的观念,若是有了,便要坚决的把它改了扔了。
她知道自己只要稍一摇摆,就会摇摆到三姨太太的阵营里去,成为雷督理或者别的什么男人的女人。
到了那时,自己都不是自己的了,是别人的了。
再要后悔,可就晚了。
张家田总想找机会和叶春好说几句话,可叶春好匆匆的和林子枫走了。
秘书没有住到大帅公馆中的道理,天津的督理公署自有招待所供他们休息。张家田眼睁睁的看着叶春好跟着个男人走了,心里也说不出是怎样的一种滋味,反正就像吞了石头一样,胸中堵着难受。
他上楼去了雷督理的卧室,见床上已经没了雷督理的人,倒是卫生间那扇半掩的门后响起了哗哗的水声。他听出那是雷督理在对着抽水马桶撒尿,便走到卫生间隔壁的浴室里去放热水。
雷督理尿完了,走出来见了张家田,随口问道:“怎么是你?”
张家田是个跟班,不是贴身仆人,这些活计本不用他干。但是今天跟着雷督理进了浴室,他笑呵呵的把蘸了牙粉的牙刷送到了雷督理面前,答道:“这活儿我又不是不会干,顺手就做了。”
雷督理不再多说,对着大玻璃镜刷牙漱口,然后宽衣解带,坐进了浴缸里。浴缸是从上海定制来的,异常宽敞,足够他在里面自由的伸展身体。向下沉浸在热水里,雷督理还在慢慢的清醒着,然而偶然间的一睁眼,他忽见张家田笑嘻嘻的蹲到自己面前,手里捏着一把雪亮的剃刀。
他一激灵:“干什么?”
张家田笑道:“我给您刮脸洗头,您不用动。”
雷督理狐疑的看着他,看了几秒钟,闭上眼睛躺了回去。
张家田往他的面颊下巴上涂抹肥皂沫,然后歪着脑袋拿出瞄准的架势,一刀一刀的刮过下巴,刮下泡沫,刮出一片洁净光滑的皮肤。他心里是真爱戴雷督理,别说是伺候雷督理洗漱沐浴,就算是雷督理撒尿让他给扶着家伙,他也没怨言。把雷督理的下半张脸刮干净了,他拧了把热毛巾,给雷督理擦了把脸,然后继续给雷督理洗头发。
雷督理这人长得很标准,不高不矮,不胖不瘦,不香不臭。垂头坐在浴缸里,他先是默然无语,等到张家田把他头上的泡沫冲洗干净了,他抬手一抹水淋淋的面孔,这才说道:“看见人家大姑娘要强上进,心里着急了?”
张家田笑了:“大帅什么都知道。”
“那你是打算跟着叶春好一起上进,还是原地不动,把叶春好也拽回来?”
张家田挽起袖子,给雷督理擦背:“我当然是想上进,可春好毕竟是个姑娘,她总这么抛头露面的,也不合适啊。”
“那你觉得她怎么着才合适?”
“肯定是嫁男人生小孩儿才合适啊!”
“好,那我收了她,保她一世荣华富贵,如何?”
张家田讪讪的笑了:“大帅别这么吓唬我了,我的心思,大帅不是都知道吗?”
雷督理说道:“我知不知道都没有用,得她知道才行。”
“她也知道。”
“知道了,但是故意装不知道?”
张家田说道:“她大概是没看上我。原来的事情就不提了,现在她已经有了正经差事,我还在这儿伺候您洗澡呢,她能看上我吗?”
“伺候我洗澡,是不正经的差事?”
“不是不是不是……”张家田笑着连连摇头:“我是说——唉,我的意思,大帅都明白。”
雷督理抬手把短发向后一捋,露出了整张面孔。转过脸看着张家田,他道:“给你个正经差事,她也一样看不上你。”
张家田停了手,对着雷督理笑:“您这话我不信。要不然,您给个试试?”
雷督理微微一笑:“试试就试试。”
第十二章 舆论战
张家田就知道,雷督理不会亏待了自己。纵是一时半会儿的亏待了,也是考验,也不会是真的亏待。
雷督理的眼睛里有他——从见他第一面开始,就有了他,他觉出来了。到底是为什么会有他,那他说不清楚,不过他知道自己这人不说有多招人爱,至少看着是绝不讨厌。也许雷督理慧眼识珠,瞧出自己是个可造之材?
所以他佩服、爱戴雷督理,他自己都没瞧出自己是个“才”来,雷督理就一眼瞧出来了。听到雷督理说“试试就试试”,他登时来了精神,手里的毛巾也扔了,起身一屁股坐上了浴缸边沿:“大帅,您打算怎么试?”
雷督理一皱眉头一挥手:“下去。”
张家田这才想起来——雷督理不喜欢旁人高过他。
于是一矮身出溜下去,他在浴缸外重新蹲好了,继续双目灼灼的看人,姿态和眼神都非常的像狗,逗得雷督理又是一笑:“我现在正缺一个卫队长,赏你干了!”
张家田对着雷督理眨巴眼睛:“可是您的卫队,不是都解散了吗?”
雷督理答道:“散了再招,我现在是什么都缺,就不缺人。”
张家田有点没反应过来,继续对着雷督理眨巴眼睛:“那……我是不是就和白副官长一边儿大了?”
雷督理向后一靠,把大半个身体沉入水中:“雪峰是我身边的老人儿了,你还比不得他。”
张家田蹲在地上,喜讯来得太突然了,他有点儿反应不过来。“卫队长”三个字在他脑海中不断的回响,他慢慢的咂摸出了滋味来,只觉得不甚真实:“我这就当上官了?”
他扭过头又去看雷督理,雷督理仰面朝天的半躺着,脸上蒙了一块湿毛巾,正在呼吸那温暖的水气。他鬼使神差的大了胆子,伸手就把那块毛巾扯了下来:“大帅,我一定好好干,一定好好保护你!你的命就是我的命!”
雷督理看着他,微微一笑。
在接下来的几天内,张家田晚上回了自己的屋子里,不睡觉,专门照镜子。卫队长的制服已经做好送到他手里了,雷督理身边的军官,为了给督理大人长脸,制服都格外的高级漂亮,料子也好,天冷穿薄呢子,天热穿斜纹布和哔叽。张家田把军装穿戴整齐,又蹬上锃亮的长筒大马靴,把手枪也挎了上,对着墙上的玻璃镜子左照右照,再昂首挺胸行个军礼。
已经是很晚了,夜色深沉,窗玻璃映出了他的全貌。合体的军裤裹了他的双腿,腿又长又直,椽子似的。
“春好怎么不来了呢?”他心里痒痒,恨不能伸手到腔子里去挠挠:“我这回可配得上她了吧?”
一想到这里,那痒意扩散开来,让他抓耳挠腮的呆不住,又想即刻看到叶春好,又想撒丫子跑回北京去,把自己的“出息”满大街展览一番。
张家田惦记着叶春好,叶春好可是一点都没想起张家田。
她正忙着为雷督理处理离婚事宜。
本来这差事是林子枫主管的,可林子枫见她那天在雷督理面前侃侃而谈,很有一副要邀功请赏的劲头,心里就有点不痛快。心里不痛快,脸上可是不流露,他对叶春好照样客气,只是稍稍的后退了些许。叶春好不是喜欢争强好胜吗?那他就让出战场,让她一个人打前锋去。钉子和苦头会让她清醒过来的。
他自以为是不动声色,但叶春好一下子就察觉到了。
叶春好对此的态度是“正好。”
林子枫往后退,正合她的心意,“正好”!他后退,她正好上前施展手脚、大干一场。干好了,她不介意林子枫来分功劳;干不好,雷督理要怪也是先怪林子枫,责难不到自己头上。
在省公署的招待所里,她独自招待了一群新闻记者。
这帮记者都是用笔如刀的人物,在社会上很有一些名声,如今闻风而来,不但能够得到第一手的秘闻资料,并且还能领到一笔不菲的车马费。这招待所是一座二层小楼,楼下有宽敞的会议室,记者们在会议室内抽烟喝茶,等着林秘书来,哪知道林秘书没露面,出场的是叶秘书。
叶春好生平都没有经过这样大的场面,又知道这帮记者都是眼毒嘴毒的家伙,所以心里也很打鼓。强装镇定走进会议室,她处处都想学林子枫。林子枫的本事,她一时半刻是学不会的,她也只能学个皮毛、装装样子。而记者们忽见一个大姑娘走了进来,也是一愣。
叶春好不施脂粉,极力想要淡化自己的女性特征,然而她越是朴素,越显出她那种亭亭玉立的天然本质,瞧着正像一个颇美丽的大学女生。室内有一处矮矮的台子,专为了让人站上去讲话而设。叶春好走了上去,说道:“这样热的天气,请诸位先生专程赶来,也真是辛苦大家了。”
说到这里,她向着台下微微一鞠躬。台下有人发笑鼓掌,她硬着头皮板着脸,只当没听见:“只是事发突然,为了我们大帅的名誉而计,不得不劳动诸位前来一趟。我们大帅与玛丽冯女士有着长达十年的婚姻关系,冯女士耽于玩乐、不肯生养,大帅念及夫妻情义,亦从不曾因此向她发难,这种胸襟与感情,足以令人动容。然而冯女士毫无感激之心,在挥霍无度之余,竟又贪得无厌,凭着自己督理夫人的身份,打着大帅的旗号蒙蔽他人,不但操纵公债价格获利,甚至勾结外国势力,倒卖军中武器,种种行为,令人发指,极大的破坏了我们大帅的名誉……”
她这话乃是提前做了稿子的,所以心情一平定,言辞也就顺畅了。记者们也顾不上看大姑娘了,慌慌的低头记录。
叶春好长篇大论的演讲了一番,末了说道:“还望诸位先生发扬正义精神,把事情的实情公布出来,免得我们大帅为流言蜚语所伤。多谢诸位了。”
说到这里,她又鞠一躬,随即款款走下台来,对着门旁的一名办事员一点头。那办事员立刻会意,招呼着记者们前去他那里领车马费。记者们既得了重大的新闻资料,又得了沉甸甸的一沓钞票,真是喜笑颜开,离去之时纷纷的向叶春好致意。叶春好含着笑容一一回应了,同时就觉着自己脸上发僵,膝盖梆硬的不能弯,仿佛方才是在台子上站了一万年。
她累极了。
林子枫派了侦探盯着玛丽冯的住处,想要“捉奸”,自己则是在外面先逛了一圈。玩到晚上回了来,他同叶春好闲聊了几句,偶然说道:“最简便的方法,自然是我们拟一篇稿子,送去报馆直接登报,免得他们不能体会我们的意思,再写岔了。不过我们这桩新闻,口径太统一了也不好,搞得像通稿一样,一瞧就不真实。”
叶春好听了这话,心中忽然一惊:“那……今天那些记者的稿子,我们要不要盯一下?”
林子枫答道:“若是你把话讲清楚了,那些都是老记者,应该不至于写出岔子来。”
叶春好点头笑了笑,心想若是那帮人写出了岔子,岂不就是我没讲清楚了?
这个责任,她可负不起。
叶春好并没有乱了方寸,只是出门坐上招待所的汽车,按照那些记者的通讯录,一家一家报馆的找了过去。
此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,而报馆都是彻夜工作,赶在后半夜把报纸印出来。她计算着时间,越是计算,越是慌张。到了第一家“春秋报馆”,她见那里的编辑正在伏案赶稿,便自表了身份和来意,想要亲眼看一看人家明天的报纸。然而编辑饶有兴味的看着她,只想没话找话的引着她多讲几句,又说:“稿子都送去排字房了,您在我这儿可看不到。要不然,您坐着等等,等着第一份报纸印出来了,您先拿一份瞧瞧?”
叶春好一直是累的,夜里风冷,又冻得她手脚冰凉,心里却是火烧一般的灼热。她诚诚恳恳的请求了半天,末了却只听这编辑和自己闲扯淡,又见怀表的时针已经转向了十一,登时一急,什么都顾不上了:“这位先生,我是代表雷大帅来检查新闻稿件的,你若肯让我看,就请现在立刻拿出来,若是不肯,我就告辞了。”
说完这话,她起身就走。那编辑一听这话,方觉出了严重性:“您等一等,我这不是拿话敷衍您,稿子真送去排字房了。”
叶春好一转身,面对了他:“那现在我们就去排字房。若是这稿子写出了偏差,别说你们的记者,就连这间报馆,也是一并要负责任的。到时候来找你的人,可就不是我了。”
此言一出,那编辑就了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