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章

  叶春好匆匆和他赶去排字房,亲眼看了那篇稿子,见话语写得都很清楚,这才放了心,出门上了汽车赶往第二家报馆。这回她增添了经验,直接就让那报馆里的人带她去排字房。本来打着雷督理的旗号吓唬人,乃是她不齿的行为,可如今也顾不得了,她不多提几次雷督理这三个字,外头那些人便不拿她当一回事。

  心急火燎的,她一直奔波到了后半夜。

  天明时分,她回了招待所。上楼进了卧室之后,她也来不及洗漱,脱了鞋子就往床上一躺。许久没有这样劳累过了,她心里直犯委屈,又想到自己委屈了也是白委屈,亲爹都不管自己了,自己还指望着别人来照顾来疼吗?

  闭上眼睛,她一觉睡到了中午。

  醒来之后,她第一件事就是检查今日的各家报纸。稿子上了报,那就是板上钉钉、不会再有变化了。检查过后,她长长的出了一口气,放了心。

  “要是还留在三姨太太那里的话……”她暗暗想着:“现在我正躺在床上,吃着水果看着小说呢。下午上一会儿课,然后就是出去吃喝玩乐,看跳舞看电影……”

  真是好日子,不过想想就够了。

第十三章 玛丽冯

  兴许是夜里精神太过紧张的缘故,叶春好第二天休息到了傍晚时分,依然是累。站在招待所的院子里,她见林子枫也从楼内溜达出来了,便微笑着打了招呼,又道:“林先生明明比我忙碌得多,可是一点疲态也不见,我只忙了昨天一天,今天就累得没法子做事了。”

  林子枫穿着一身浅色西装,戴着一副金丝眼镜,高高瘦瘦的有点萧瑟气,是个摩登文人的姿态。慢条斯理的走到了她面前,他仿佛是也想微笑,但脸上的肌肉受了损伤,不堪控制,所以只扯了扯嘴角:“并不是总这样忙,况且我也习惯了。”

  叶春好想在这官场之中,林子枫就算是自己的前辈,自己虽然是雷督理提拔上来的,但对待前辈,也要表示几分恭敬才好,所以便笑着恭维了一句:“您是勤谨惯了的人,所以不觉怎样。”

  林子枫抬手一扶眼镜:“大帅这样看重我,我怎么敢不勤谨。”

  叶春好听到这里,忽然生出了疑问:“大帅身边还有其他的秘书吗?总不会是只有你我两个人吧?”

  林子枫大概是觉得她这话很好笑,所以皮笑肉不笑的又一抿嘴:“做秘书的,单有一个秘书处,里头人多着呢。不过那种鱼龙混杂的队伍,也只能发发公文罢了,真正的要紧事情,大帅能交给他们去办吗?”

  叶春好试着又问:“秘书处……那我算是秘书处的人,还是大帅的私人?”

  林子枫答道:“你的名字是挂在秘书处的,每月的薪水,也是到秘书处领。不过大帅对你另眼看待,你不必管那些所谓同事,只要按大帅的吩咐做事就是了。”

  叶春好这回明白了,刚要继续说话,哪知院子外气喘吁吁的跑来一名青年,这青年她认识,乃是林子枫的一名手下,大名不详,旁人都只喊他小刘。小刘直奔了林子枫,开口便道:“林秘书,冯家那边看了今天的报纸,急了,刚对咱们下了最后通牒,说是大帅再不依从太太的要求,太太就要上法院起诉离婚了!”

  林子枫一皱眉毛:“事到如今,她还算是哪门子的太太!”

  说到这里,他停了停,又问:“那几个侦探都出去好几天了,得了什么结果没有?”

  小刘从怀里掏出一只信封送了过来,叶春好放眼望去,就见林子枫从信封中抽出一沓照片,那照片上全是影影绰绰的人影子,其中主要的人物,依稀可见是一男一女。林子枫把照片一张一张的看了,看到最后,问小刘道:“就是这些?”

  小刘苦着脸答道:“太太——哦不,那个姓冯的女人,平时并不大出门,这还是那几个侦探在冯家门口埋伏了几天几夜,费了牛劲才照下来的。”

  林子枫看着照片,半晌不语。叶春好试探着说道:“这样的照片,怕是不大有说服力啊。”

  林子枫用照片在脸旁扇了扇风:“可不是。”

  他说这三个字时,心不在焉,分明是在思考对策,而叶春好陪着他想了一会儿,忽然说道:“从法律的角度讲,这样的照片,拿去做——做那个的证据,怕是不行。可大帅本就不想把这事闹上法庭,所以,您看,我们现在能不能向冯女士摊个牌,想法子让冯女士知难而退呢?”

  林子枫摇了摇头:“敢和咱们大帅闹离婚的女人,你还指望她会知难而退?”

  叶春好迟疑着笑道:“先前双方总是一个敌对的姿态,这回我们换个法子,和她好好的商量一次呢?”

  林子枫从鼻子里呼出两道凉气:“你不要妄想了。那个女人,不可救药。”

  叶春好仔细观察着林子枫的言谈举止,就觉得这人不是个好脾气的,且对玛丽冯意见极大,他对玛丽冯的评语,怕是不会十分准确。

  “要不然,我去冯家试试?”她微笑着坚持说道:“横竖我是一个女子,大不了被她拒之门外,她总不至于打我一顿。”

  林子枫扭头看了她一眼:“你去?”

  “我去。”

  林子枫收回目光转向前方:“那你就去吧!”

  叶春好熬了个夜。

  她伏案写了一篇草稿,把自己该对玛丽冯说的话整理一番,列了个提纲,写到大半夜也不困,因为明天要去见玛丽冯,她心里慌慌的有些兴奋。她不肯承认自己对雷督理的私人生活很好奇,可确实是非常的想看看玛丽冯是何方神圣。

  到了翌日下午,她约莫着玛丽冯再懒也该起床了,便准备充分,乘坐招待所里的汽车出发前往了英租界。她没有事先和冯家通电话,生怕冯家恨透了雷督理这边的人,完全拒绝这次会面。按照地址找到了冯家,她下了汽车,就见这冯宅是一所很精致的公馆,黑漆雕花的铁栅栏门紧闭着,门外安装了一只电铃。

  她右手提着一只小皮包,左手摸了摸头发,掸了掸衣襟,自觉着是很利落了,这才摁响了电铃。公馆楼内很快就出来了一名中国老妈子,扯着大嗓门问道:“谁呀?”

  叶春好站在大门外,且不回答,等老妈子走进了,她才斯斯文文的答道:“我是密斯冯的朋友,刚到天津,特地来拜访她的。”

  那老妈子上下将叶春好打量了一番,看她纯粹就是个好人家的女孩儿,且称自家小姐为“密斯冯”,可见她们大概是早就认识。打开大门请叶春好进了来,老妈子一点都没怀疑,领着她就进了楼内客厅里,又道:“您请坐坐,我这就叫我们小姐来。”

  叶春好坐在冯家的客厅里,只见厅内虽然陈设豪华,但是不知怎么搞的,光线暗淡,壁炉台旁立着一尊维纳斯雕像,雪白的像个鬼。

  就在这时,一个披着曳地长衣的蓬头女子,走了进来。

  叶春好连忙站了起来,就见这女子的长衣其实是一件睡袍,睡袍松松垮垮的系了,越发显得她腰肢瘦削,细可折断;再往上看,她发现自己即便是这时候来,还是来早了,因为对方那满头卷发蓬得一个头有两个大,明显是还没有梳洗过,这么一大团卷发簇拥着一张巴掌大的面孔,越发显得脸小。这张苍白的小脸上,有着漆黑的眉毛和空落落的大眼,睫毛浓浓的翻翘着,衬得她那绿眼珠子颜色浅淡、像是假的。

  叶春好一眼不眨的紧盯着她看,她见了叶春好,则是一怔,开口问道:“你是谁?”

  她那精致的面孔,像是洋娃娃长大了的模样,可声音却粗哑,是个老烟枪的喉咙,听得叶春好一惊:“请问,您是冯女士吧?”

  玛丽冯把两只手插进睡袍口袋里,重问了一遍:“你是谁?”

  叶春好答道:“我姓叶,名叫叶春好。是省公署秘书处的一名秘书——”

  她只说到这里,玛丽冯就全明白了:“哦,雷一鸣派你来的?”

  叶春好连忙摇头微笑:“不是的,是我自己想来的。实不相瞒,冯女士和雷大帅离婚一事,是我近来进入秘书处之后,才得知的。冯女士这边,和雷大帅那边,先是互相僵持,后是矛盾激化,眼看就要造成两败俱伤的局面,我自己想着,继续这样斗争下去,终究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,所以就私自的跑了来,想和冯女士商量个法子——您放心,虽然我只是个小人物,但大帅那边的林子枫秘书,对我还是信任的,他肯让我来,也是衷心希望我能和您好好的谈一谈。”

  玛丽冯听了这话,面无表情:“林子枫?这小子还没死?”

  然后她一转身,走到沙发前坐了下来。转身之际,叶春好看见她那丝绸睡袍上染着几块黑褐色的干涸血迹,从位置判断,似乎便是经血。

  玛丽冯一屁股坐下去,伸手从茶几上的烟筒子里取出了一根香烟,那手简直就是指骨上面绷着一层薄皮,腕子也枯瘦得如同细枝。用这样爪子似的手把香烟送入口中,她熟练的拿起火柴划火点烟,棱角分明的苍白嘴唇圆圆的嘬起来,她深深的吸了一口,然后长长的向外呼气,看着正是“七窍生烟”。

  喷云吐雾的望着叶春好,玛丽冯冷笑一声:“雷一鸣现在花样翻新,又玩起女秘书来了?”

  叶春好并不争辩,只说:“现在,您与大帅两边的态度,都是很明了的了,也不需要我再多言。看眼下的情况,您与大帅大概要先打一场舆论战,然后再闹上法庭,舆论战这边,大帅已经是先下手为强了,您现在再反击,已经是落了下风。但大帅很重名誉,绝不愿意和您上法庭闹离婚,在这一点上,大帅又落了下风。”

  玛丽冯不耐烦的问道:“你到底要说什么?”

  叶春好答道:“我的意思是,真要斗下去,对双方都是没有好处的。”

  玛丽冯将一根香烟吸到了头,又续上了一根:“不斗?可以,让雷一鸣拿赡养费给我。”

  “赡养费自然是应该付的,只是这个数目——”

  “一百万对雷一鸣来讲,根本不算什么。”

  叶春好沉默了一会儿,然后轻声答道:“我是不知道雷大帅有多少钱,不过我想,像他那样大的官儿,也应该拿得出一百万来。冯女士,恕我冒昧的问一句,先前您和大帅还相爱的时候,他对您是吝啬的人吗?”

  玛丽冯抬眼盯着腾腾的烟雾,窄窄的鼻孔神经质的翕动:“鬼才爱他!”

  叶春好又道:“我想你们一定是相爱过的,我仿佛听雷家的人说,您当年和大帅还是青梅竹马——”

  “放屁!”玛丽冯把香烟往地下狠狠一掷,瞪圆了绿眼睛骂道:“他算个什么东西!有什么资格和我青梅竹马?我年少瞎了眼,受了他的欺骗!他的英国朋友美国朋友,都是我给他介绍的!没有我,他只是个没见识没前途的乡巴佬!”

  说到这里,她那蓬头乱发的脑袋一颤一颤,两只手爪紧抓着睡袍袍襟,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多高。叶春好看出来这人真是气急了——她怎么单是说起雷督理那个人,便能激动成这个样子?

  叶春好本是来对付玛丽冯的,可见了这幅情景,不知怎的,心中忽然一阵不忍。起身走到玛丽冯身边坐下了,她抬手用力抚摩她的后背,要用蛮力让她放松下来,隔着薄薄的睡袍,她摸了两排洗衣板似的骨头。

  玛丽冯哆嗦了一阵,挣扎着又道:“我越是对他好,他越贪婪,他越不足!他要活活逼死我才甘心!我真是瞎了眼!我千挑万选,结果嫁了个魔鬼!”

  说到这里,她闭上眼睛晃了晃,喃喃又道:“若不是我母亲还在伦敦等我,我就和他一起死……你也不用假惺惺了,我明白的告诉你,我没钱了,我要钱养我和我母亲!名誉我不在乎,说我是交际花也好,说我人尽可夫也好,我不在乎,我只要钱。”

  叶春好一手攥着她的手臂,一手停在她的后背上,一时间怔怔的,熬夜打的草稿全没用了,皮包里那些偷拍的照片,也不必拿出来了。

  她不能再诱惑玛丽冯和自己谈判了——她看得出,一个人若不是受了极度的刺激,是不会落到如今这般田地的。

  玛丽冯也许不是坏女人。

第十四章 善后事宜

  叶春好离开冯公馆,没回招待所,而是直接来见了雷督理。

  雷督理办完了军务,正打算回北京,见她来了,便问道:“跟不跟我一起走?”

  他这话是在楼下大客厅里说的,说话时,他陷在柔软的大沙发里,两只脚向前架在茶几上,是个非常慵懒的姿态。叶春好素来认为他是个可亲的人,但今天在见了玛丽冯之后,她忽然有点不敢靠近他了。

  可该说的话,还是得说。

  “大帅……”她站在雷督理的斜前方,极力保持着和颜悦色:“我今天去见了冯女士。”

  懒洋洋的雷督理一转脸,望向了她:“嗯?”

  叶春好感觉他此刻是目光如炬,烧得自己面红耳赤:“我想,我们又想和冯女士讲和,又对冯女士一味使用威胁手段,是……是不大对的,所以今天我就私自去了一趟冯家,和冯女士谈了谈。”

  雷督理收回目光,垂下眼帘:“嗯。”

  叶春好深吸了一口气,然后说道:“大帅就给冯女士一百万赡养费吧!”

  雷督理当即一抬头一瞪眼:“嗯?”

  叶春好被他这么一瞪,真是怕了,可话已经说到了这里,打退堂鼓会更不像话。

  “冯女士现在憔悴得不得了,说话也是颠三倒四的,看着十分可怜,而且……而且精神好像也有点不大正常了。她说她如今已经没有什么钱,亲人只剩了一个母亲在英国,也很拮据。只要大帅肯给她赡养费,她便即刻去英国找她母亲去。一百万对于普通人来讲,自然是个天文数字,可大帅并不是个普通人,想必是拿得出来的——”

  “我拿得出来,就活该受她的勒索?”

  叶春好垂下头,喃喃说道:“我本也以为冯女士是趁机勒索,可这回见了她,只觉得她很……很……”

  雷督理问道:“很什么?”

  叶春好想了又想,最后想出了个最合适的词:“很绝望。”

  雷督理哼了一声,望着前方的玻璃窗说道:“你个吃里扒外的丫头片子!”

  叶春好本是心事沉重的,忽听自己变成了丫头片子,忍不住微微一笑,笑过之后,她倒是增添了几分勇气:“大帅其实也是在赌气吧?可是我想,无论冯女士后来怎样,起初您和她结婚时,应该对她总是有感情的。您就只看当初那一份感情的面子上,大人有大量,拿钱把这件事情了解了吧!这件事情了解了,您腾出精神来,干什么大事不好呢?”

  雷督理默然无语,片刻之后,忽然抬头问她:“你这么为她说话,她是不是给了你什么好处?”

  这话简直有点无理取闹,问得叶春好无言以对,笑都只能苦笑。雷督理看了她这无奈的样子,便把双臂环抱在胸前,歪着脑袋说道:“这回我遂了她的心意,难保她将来不会再跟我故技重施。”

  “当然不能就这么直接的把赡养费给她,双方总要先签一份协议、把将来的事情约定好才行。”

  雷督理放下双脚站起身,绕着茶几踱了一圈,最后停在了叶春好面前。窗外暮色苍茫,晚霞泼了雷督理半身火红。

  “你说得对。”他对着叶春好笑了一下:“我是在赌气,这气赌的也没什么意思。”

  叶春好今天本是有些怕他的,如今他这么一笑,眉目温柔,又恢复成了她心中那个和蔼的雷督理,她那惧意也就消散了许多。

  “那……”她含笑看着雷督理,不由自主的想要哄他:“不赌气了,行不行?”

  雷督理把双手插在裤兜里,移开目光盯着地面,没说话,只点了一下头。

  这动作让他像个闹别扭的、不服气的大男孩子,于是叶春好一瞬间老了二三十岁,甚至对他产生了几分母性——只是一瞬间的事情,一瞬间过后,她就清醒过来了。

  “去办吧!”雷督理对她说:“办好了有赏。”

  叶春好想问一句“办得不好呢?”,强忍着没问,怕雷督理误以为自己是要和他打情骂俏。

  雷督理这时又道:“我明天先走,你留下办事,办完了再回家。”

  叶春好听到“回家”两个字,心中又生出了奇异的感触——她不知道是雷督理说话遣词就是这种风格,还是他怜爱自己、真待自己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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