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章

  当着张家田的面,他将子弹一枚一枚的退了出来,退出了五枚,留下了一枚。把五枚子弹往地上一扔,他一转弹仓,随即将其归位。

  单手持枪向前抵住了张家田的眉心,他这回问道:“命,还是我的吗?”

  张家田看着雷督理,先是觉得难以置信,后是觉得雷督理可能疯了。他想逃,可是又不能逃——若是逃了,就只能一逃不复返、再也回不来了。

  于是他把心一横,身上那股子亡命徒的劲儿出来了:“是你的!”

  然后,他听到了“咔哒”一声空响,雷督理竟然当真扣动了扳机。

  汗珠子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流,雷督理的声音又响起来了:“现在,还是我的吗?”

  张家田闭了眼睛:“是你的!”

  “咔哒”一声,依然空响。

  枪口依然抵着他的眉心,雷督理的声音单调的响起来:“还是我的?”

  他紧闭了眼睛,赌气一样大吼:“是你的!”

  雷督理扣动了第三次扳机,扣动了第四次扳机,扣动了第五次扳机。

  汗水打湿了张家田的短发和衣领,他暗暗计算着次数,他知道自己若是再不逃命,就没机会了。

  枪口依然硌着他的眉心,硌得他发痛。不该陪着雷督理发这种疯,他想,要真是这么着死了,真是太不值、太冤。他不知道雷督理会不会疯到开出最后一枪——不知道,一点儿都不知道。

  所以,他决定赌一次,不逃!不求饶!

  雷督理魔怔了似的,重复着又问:“还是我的?”

  他慢慢睁开了眼睛,看着雷督理问道:“大帅,我要是被你毙了,你给不给我抚恤金?”

  雷督理笑了一下:“给,给你一万块,买口好棺材。”

  他答道:“那请大帅把抚恤金转交给叶春好吧!我死都死了,也不知道好坏,有口二三十块钱的薄皮棺材就够了。”

  雷督理点点头:“好,还有别的话吗?”

  张家田答道:“还有我哥……算了,谁知道他在外面是死是活,不管他了。”

  说到这里,他茫茫然的又想了想,可实在是想不出还有什么可惦念的人和事,于是把眼睛紧紧一闭,他喃喃说道:“大帅,别问了,说是你的,就是你的!”

  然后,他耳边响起了炸雷一般的“咔哒”。

  第六枪,依然没子弹!

  在雷督理的哈哈大笑中,他睁开眼睛,就见雷督理一甩手,从衬衫袖口中甩出了一枚子弹。子弹亮晶晶的躺在了雷督理的手中,雷督理乐不可支:“逗你玩呢!最后这个让我藏起来了,你没看出来吧?”

  张家田长出了一口气:“没看出来。”

  然后他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,周身毛孔一起张开,瞬间渗了满身黏腻的冷汗。这算什么?是一个玩笑?还是一场考验?

  他思考不动了,紧绷到了极致的身体忽然松懈开来,他整个人垮在了地上,成了收拾不起的一堆骨肉。雷督理弯腰向他伸出了一只手,他眼睁睁的看着那只手,想要抓住,可是自己的胳膊失了知觉,硬是一点都抬不起。

  雷督理自我检讨:“我这个玩笑开得不好,这个吓法,能把人吓出病来。”

  他把张家田拽起来拖到了沙发椅上坐下,又让听差端来热茶,逼着张家田喝了几口。热茶从张家田的舌头一路烫进了胃里去,他又出了一身汗。

  雷督理又问张家田:“怕成这样,怎么不跑?”

  张家田轻声答道:“我要是跑了,往后我的话,你又不信了。你不信,我还得赌咒发誓,怪麻烦的。”

  雷督理问道:“死都不怕,怕我不信?”

  张家田低着头想了片刻,雷督理这话问住了他,可他满脑子乱麻,根本不知从何想起。于是摇了摇头,他哑着嗓子答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

  雷督理拍了拍他的脑袋:“好家伙,这一脑袋的汗!”

  这个晚上,张家田像病了似的,走路都抬不起脚来,只觉得身体虚得很,简直快要无力呼吸。

  昏昏沉沉的睡了一夜,他在翌日清晨恢复了正常。人一正常,回想昨夜的冒险,就觉得恍如一梦,并且是非常荒诞的梦。

  这个梦让他又后怕又庆幸,仿佛是空手跑了一次战场,要么是死,要么是赢。其实应该知道雷督理不会真的毙了自己,他想,可当枪口顶到脑袋上时,谁还有那个理智和胆量去想什么应该不应该?姓雷的也是的,这闹的又是哪一出?考验人心也没有这么考验的。

  “不过……”他又想。

  这个想法模模糊糊的不成形,更类似一种预感:在雷督理眼中,他从此要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了。

  就在这时,房门一开,白雪峰走了进来,见了他就笑:“张老弟!恭喜啊!”

  张家田听了这话,莫名其妙:“恭喜我?有什么好事落我头上了?”

  白雪峰答道:“乔迁之喜,是不是一喜?”

  张家田抬手一指自己的胸膛:“我?我乔迁?没听说啊!我迁哪儿去?”

  白雪峰说道:“大帅十分钟前刚发的话,你没听说就对了!是这么回事儿,大帅今早看见我,问我家里住的是什么房子,我如实答了,大帅一听,就说副官长有房子有地的,卫队长却总在楼后那个小屋里窝着,太不像话,让我今天就给你收拾出一处房子来。”

  张家田听到这里,因为这天降的馅饼过于肥美,所以他一时间竟没敢笑,只结结巴巴的说:“我有、有个家,就在……”

  白雪峰不等他说完,就笑了:“老弟,老实也没有你这么老实的,让你搬你就搬得了,你是怕大帅向你要房租还是怎么的?”

  张家田听到这里,反应过来,抬手一拍脑袋:“我真是睡觉睡昏头了!”

  白雪峰说道:“你先去向大帅道个谢,搬家的事儿有专人负责,不用你管。”

  张家田对着白雪峰一抱拳,然后欢天喜地的跑了出去。他先跑去了雷督理平日居住的洋楼里,发现雷督理不在,便掉头又跑去了雷督理的书房。这回在书房的二楼,他总算是见着了雷督理。

  雷督理坐在大桌子后头,正在看一纸名单,林子枫垂手站在一旁。见张家田来了,雷督理一招手:“来得正好。”

  张家田见雷督理这手势分明是要自己上前去,便把那感谢的话暂且咽了下去。绕过桌子走到雷督理身旁,他低头一看,发现那名单上齐齐整整的写了许多名字,为首便是自己的“张家田”三个字。再看其余的名字,他看明白了:这是雷督理的卫队名单。

  雷督理拿起一支自来水笔,把张家田的“家”字勾了去,然后在一旁添了个“嘉”字。

  “给你换个字,好不好?”雷督理头也不抬的问。

  张家田连连点头称是,一点意见都没有——雷督理又没把他的名字改成张狗剩或者张王八,他有什么不乐意的?况且张家田和张嘉田叫起来都是一样的,嘉这个字,还比家更吉祥呢!

  雷督理把自来水笔往桌上一扔,把名单递给了林子枫。而张家田等林子枫带着名单走了,这才对着雷督理说道:“白副官长刚过去告诉我,说是大帅给我找了一处房子。大帅这么关怀我,我真是不知道怎样感谢大帅才好。”

  雷督理把胳膊肘架在桌面上,双手十指交叉,挡了下半张脸:“没什么,你鞠躬尽瘁、死而后已就是了。”

  张家田不是很懂什么叫做鞠躬尽瘁,猜着大概是让自己愈加努力的意思,便一立正一敬礼:“是!家田一定鞠躬……鞠躬什么后已!”

  雷督理看着他,两只眼睛本是冷静的,此刻眼角渐渐聚起了一点浅淡纹路,是他微微的笑了一笑。

  “好。”他说:“记住你的话。”

  这天下午,张家田搬了家。

  他原本就是空着手来雷府的,如今要走,也没行李。而他的新家距离雷府只有两条胡同,步行前往也用不了二十分钟。新家是座方方正正的四合院,里面莫说家具被褥,就连仆役都是全的。张家田坐在新家的上房客厅里,一边东张西望,一边忍不住的满脸是笑。房子真是好房子,四壁糊得雪白,天花板上吊着电灯,窗户也都是亮晶晶的玻璃窗。用这房子去比他先前那个破家,越发显得那个破家是破上加破,而凭着他现在的身份和风采,的确是不适宜往那种破院子里钻了。

  “够意思!”他感慨万千:“咱这个大帅,真够意思!”

  感慨完毕,他坐不住了。雷督理今天本来给他放了假,可他一路又溜达去了雷府。掩人耳目的往内宅走,他一路走进了叶春好的院子。

  厢房的窗户开着,叶春好正在窗下桌前低头抄写着什么,忽见他来了,便放下笔笑道:“二哥,恭喜啊!”

  张家田本想庄重一点,可是一张嘴不由自主的要往开咧:“哈哈,你也知道我搬家了?”

  叶春好答道:“都知道了。”

  张家田走到窗前,双手按着窗台向内探身:“那我请你到我那个新家坐坐,你肯不肯赏光?不是我吹,那房子真不赖,不信你瞧瞧去!”

  叶春好把面前的纸笔收拾起来放进抽屉里,又把抽屉仔细锁好了:“成,趁着天早,咱们现在就走。”

第十八章 喜欢

  叶春好看了张家田这处宅子,也觉得好,又道:“二哥,你院儿里这口大缸里蓄了水,正好能养几条小鱼,小鱼上边再浮些荷叶荷花,就更好看了。”

  张家田听了这话,立刻就要亲自去买鱼,叶春好连忙拦住了他:“这又不是非得立刻办的事情,你也太着急了。”

  张家田笑了:“你的话在我这儿,就和圣旨差不多,我能不急吗?”

  叶春好打量着正房门口的纱帘,说道:“这几天热得很,换了纱的,倒是正合适。”

  张家田又道:“我让人上胡同口的馆子里叫几样菜来,咱们一起吃晚饭,你想吃点儿什么?”

  叶春好想了想,末了摇头笑道:“还真被你问住了。我没什么特别想吃的,二哥不用管我。”

  张家田把这家里的仆人叫来吩咐了一通。那仆人领命跑了出去,片刻之后,果然同着两个伙计回了来。三个人各拎着两只大提盒,提盒送去厨房打开来,里面正是一碗碗热菜。

  这些菜肴摆上来,倒也是很丰盛的一桌宴席。叶春好见了,心里虽然知道这是张家田的一番盛情,可又暗暗的不以为然——若由她来做主请客,她就只叫几个精致的好菜,既经济,也好看。要不然两个人对着这么一大桌子鱼肉,倒像是两个老饕了。

  菜摆齐了,张家田才想起没有酒,立刻又让仆人出去买酒。这仆人常年留在此处看房子,生活虽然乏味,头脑倒是并未因此迟钝,竟然立刻就从外面扛回了一坛黄酒和一瓶西洋葡萄酒。

  张家田挺高兴,随手赏了他五块钱,然后把门帘往下一放,开瓶倒酒。叶春好冷眼看着他的行为,虽然明知道他如今发达了,可还是另有想法:“一赏就是五块钱,真是大方。”

  她的思想是有条理的,少有即兴的成分,总像是有备而来,一切全在计划之中。从张家田手中接过了一杯葡萄酒,她笑道:“这一杯就足够了。这酒喝着甜甜的不像酒,反倒格外的容易醉人。”

  张家田坐下来,也给自己倒了一杯,然后一仰头喝了半杯,咂摸咂摸滋味:“这东西我是第一次尝——是挺甜。”

  两人拿起筷子,慢慢的吃喝起来。张家田这样一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,正是馋嘴的时候,可是当着叶春好的面,他极力控制自己,不许自己狼吞虎咽。不知不觉的喝了两杯葡萄酒,他看叶春好那杯子里还剩着大半杯,就问道:“怎么不喝?真喝醉了也没事,我这儿有的是屋子,够你住的。”

  叶春好当即看了他一眼,然后说道:“二哥喝醉了。”

  张家田寻思了一下,随即一打自己的嘴:“这话是我说得不对——你要是真醉了,你留下来,我出去住。”

  叶春好没接这话茬,只给自己盛了一小碗汤,同时搜索枯肠,想要另找个话题来谈。哪知就在这时,张家田忽然嘿嘿笑了两声,又抬手抓了抓脑袋:“春好。”

  叶春好捏着汤匙,抬了头看他。

  张家田抓完了脑袋,又用手指在鼻子下面一抹,且清了清喉咙,舔了舔嘴唇:“春好。”

  叶春好见了他这一套小动作,隐隐觉得不对劲。

  张家田没等她发问,自顾自的说了下去:“其实……你可能也觉出来了,我心里是特别的……特别的喜欢你。”

  说完这话,他嗓子做痒,扭头咳嗽了一声——越是说到要紧的关头,周身的毛病越多,他简直恨了自己:“原来我知道我配不上你,所以这话我也就藏在心里,一直没敢说。但现在我知道上进了,还给雷大帅当了卫队长,大小总算是个官儿,手里也有了点儿钱,所以你看……你看咱俩能不能、能不能合成一家呢?”

  叶春好听了他这一篇表白,虽然知道他说的都是真心话,可是无论如何不能感动。对于张家田,用“没看上”三个字来形容她的感情,是太笼统了。她对他不是简单的“看不上”,她是看他一身的小缺点,看不惯,总盼着他能全改了,能变成个更好的人。

  变成了“更好的人”,她也没打算去爱、没打算去要。只不过是因为他对她好,她无以为报,所以希望他也好。此刻他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,她没有准备,可又觉得这样也好,该说的话迟早要说,说的太迟了,岂不是耽误了人家的年华?男子的年华,也是年华呀!

  于是,她开了口:“二哥,你对我说真心话,我也对你讲一句真心话——我已经立定主意,此生都不嫁人了。”

  张家田直愣愣的看着她,看了半晌,末了向椅子背上一靠,很突兀的笑了一声:“不乐意就不乐意,你也不用说这种话——”

  叶春好正色打断了他的话:“二哥,你不要以为我是拿这话来敷衍你!”

  张家田当即问道:“那你告诉我为什么。我是个粗人,你也不用对我拽文,有话就直说。”

  “我自力更生,不求不靠,一个人过清净日子,比什么都好。”

  张家田眨巴眨巴眼睛,脸上露出了几分傻相:“这叫什么话,哪有你这么想的?你是不是——”他压低了声音:“你是不是看上雷大帅了?”

  叶春好听了这话,却是很平静:“二哥,你当三姨太太为什么那样笼络我?她是怕自己失了宠,所以想要把我荐给大帅,一是向大帅讨个好,二是让我提携着她。我若是想嫁给雷大帅,我早嫁了。我说不嫁,就是不嫁,你若当我是待价而沽、想要攀个高枝一步登天,那你真是小视了我。”

  她这话说得坚定,而张家田仔细端详着她的脸,就见她皮肤光洁,一点脂粉的痕迹都没有,衣着也是一派素净。二十岁的大姑娘,正应该花枝招展的打扮起来才对,可她周身上下,连点鲜艳颜色都没有。这确实是不大正常的,可他怎么直到如今才注意到?

  叶春好由他看着,又道:“二哥,你现在正是力争上游的时候,将来定有远大的前途。将来你眼界广了,就知道我不过是个最普通的女子,比我好的人多着呢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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