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家田移开目光,垂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。并没有想象中撕心裂肺的痛,他只是胸中闷闷的难受。
“我就看你最好。”他喃喃的说道:“都好几年了,那时候你天天在胡同口坐洋车上学去,我就总看着你……”
说到这里,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,不想说了,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,还说它干什么?他堂堂的男子汉大丈夫,前途远大,怎么能为了个小女子愁眉苦脸?等他将来出人头地了,还怕没有女人吗?
可是目光扫过前方的叶春好,他就发现自己想象不出那比叶春好更好的女人会是什么样。叶春好就够好了,就已经是最好了。他活到二十多岁,没有看过比她更好的了。
“不说了。”他逼着自己轻松起来,然而轻松得很蹩脚,声音都走了调:“反正不管怎么样,我都是你二哥,你都是我妹子。”
叶春好点了点头,点过了头之后,觉得有些太沉默,就又补了个笑容:“是。”
张家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,分几口把这一杯喝光,他终于找到了新的话讲:“哎,春好,你知道吗?大帅给我这名字,改了一个字。”
叶春好问道:“哦?改成什么了?”
“念着和原来一样,就是把家改成了这个——”他一边说,一边用手指蘸酒,在桌子上写了个很大的“嘉”字。不是故意要写大,而是这个字笔画较多,地方小了,他安排不下。
叶春好看清楚了,微笑着点头:“原来是这个字。二哥,大概,大帅是准备提拔你当大官,所以提前给你改个更漂亮的名字,将来好衬得上你的官威。”
张家田一笑:“我听说有个团长,本来名叫张小三,后来当了团长,就把大名改成了张啸山。你别说,这名字改得还真不错。”
叶春好笑了起来:“可不是。这样的事,原来听着只当是笑话,可是如今再看,倒也觉得并不荒诞,也有道理。”
说完这句话,她暗暗的松了一口气。张家田是假轻松,她却是真轻松,以至于低头喝完了一小碗汤,又多吃了几口菜。
天蒙蒙黑时,张家田送叶春好回了雷府。
然后他回了他这处新宅。那葡萄酒喝着像果子露一样,却真是有点儿后劲。他一进院子就晕了,于是一屁股坐在了正房门前的台阶上,他扯开衣领吹凉风。
回想自己今晚的所言所行,他越想越是后悔,就觉得自己说得不漂亮,做得也不漂亮。这样重大的告白,自己怎么脑子一热就说出口了呢?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再等一等呢?
他胸中闷闷的作痛,只觉得自己怎样做都是不好,简直走投无路。深深的垂下头去,他用手指头在台阶上乱画,画着画着,他发现自己画出了一个“嘉”字。
于是魔怔了似的,他反复的勾描“张嘉田”三个字。这个叫张家田的小子干什么都干不好,丢人现眼,他要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了,他不要再当这个张家田了。
从此刻起,他是张嘉田。前途无量的张嘉田。
第十九章 重任
礼拜天的下午,叶春好推开两扇窗子向外看,见院内站着亭亭玉立的三姨太太,便莞尔一笑:“你啊,来早啦!”
三姨太太走过来,向她一抬手:“你自己瞧时间,都三点多了,还早?”
叶春好低头一瞧,见三姨太太那水葱似的中指上戴着一枚戒指,戒面却是一只小小的钟表,刻度和指针都是清清楚楚。抬手摸了摸那透亮的表蒙,她问道:“这又是哪里来的稀罕东西?”
三姨太太答道:“正经的瑞士货,有意思吧?你要不要?”
叶春好从房门中走了出来:“我不赶这个时髦,我不要。”
三姨太太对着她眉飞色舞一扬脸:“你别买,等我戴几天过新鲜劲儿了,就送给你。”
叶春好伴着三姨太太向外走去,夏日的凉风掠起她耳畔的短发,她觉着舒服,忍不住快走了几步,走过之后又停下来,因为想起三姨太太穿着一双高跟鞋,怕是要追不上自己。三姨太太在后方笑道:“你倒是走哇,我看你走到哪里去!”
叶春好笑着不说话,等她赶上来了,才和她挽着手臂,亲亲热热的往外走。今天她得了清闲,所以应了三姨太太的邀请,两人一同逛东安市场去。两人并肩往大门口走,不料半路在那长长的回廊之中,却是迎面遇到了雷督理和白雪峰。
雷督理今天居然也知道了热,穿一身飘飘的丝绸裤褂,领口敞着,鞋趿拉着,袖子也挽着,一路背着手往前走。叶春好看惯了他衣装笔挺的模样,此时骤然一见,不知为何,简直觉得他这样子有点像是半裸体。
两男两女,狭路相逢,哪个也逃不脱。三姨太太笑道:“我俩出去玩儿去,要不要带你一个?”
雷督理笑了笑,又摇了摇头,侧身给她们让了道路。叶春好跟着三姨太太匆匆走过去,而雷督理盯着她的身影,就见她穿着一件白底蓝花的薄纱长衫,露着雪白的脖子和小臂,周身没有半样首饰,有的只是一身半新旧的衣,和衣裳包裹束缚着的一具肉体。这样的女人,拥抱起来会非常的舒适和安全,通身硬的是骨,软的是肉,不会有金银珠玉硌着他、挡着他。
与此同时,叶春好已经和三姨太太走出了老远。在将要拐弯的一瞬间,叶春好鬼使神差的回了一下头,结果正看到了凝视着自己的雷督理。
她的心猛然一跳,随即若无其事的转向前方,雷督理面无表情,也背着手转身继续走了。
叶春好和三姨太太痛逛了小半天。三姨太太在洋行里买了一挂钻石项链,花了将近两千块钱,叶春好也买了一把阳伞。三姨太太当场就把项链戴了上,又道:“傻子,我这一挂项链,够你卖力气赚上一年的——一年都不够,得一年多。”
叶春好笑道:“我没长那个富贵脖子,也不奢望着戴。”
“我是替你着急,你以为你能年轻一辈子?”
“我现在的生活,已经是很好了。要说遗憾,那我只遗憾自己不是个男人。我要是个男人,就可以堂堂正正的去干一番事业了,看你还拿什么话来敲打我?”
“你要是个男人呀……”三姨太太嘻嘻的笑:“我就讹上你,让你带我私奔去!”
叶春好一捂她的嘴:“我看你是要疯了,说话这么大声。”
话音落下,她也忍不住笑了——自从家破失学之后,她渐渐和先前的同学都淡了关系,如今同性的朋友,就只剩了三姨太太一个人。她本来看不起姨娘之流的女人,可如今和这三姨太太接触了,发现人家也是有血有肉有灵魂的女子,自己无端的看不起人家,倒是自己没道理了。
两人逛够了,便去番菜馆子吃大菜,吃过了大菜,又去看电影,天黑透了才回了雷府。叶春好休息一夜,便到了礼拜一。她当然不必按时到哪个衙门里点卯办公,不过吃过早饭,约莫着时间差不多了,她也得往雷督理的书房里去。雷督理给了她一箱子乱账本子,让她独自整理誊写出来。起初她见那箱子带着大锁头,便猜出这些账本大概比较重要,然而连着几天整理下来,她发现这些账本子哪里只是重要?简直就可以称作是机密了!
今天她搬着那口箱子来了书房,然后因为没有妥当地方收藏箱子,所以索性守着它坐着,一步不肯远走。如此等到中午时分,雷督理来了,她才松了一口气。
“大帅早安。”她站在一楼的厅堂内,垂手打了招呼:“您交给我的那一箱子账目,我已经理清楚了。”
雷督理今天穿着衬衫长裤,恢复了庄重的原形。漫不经心的一点头,他迈步往楼上走:“拿上来,给我瞧瞧。”
然后他继续上楼,上到一半觉着不对劲,一回头,发现叶春好不知从何处搬来一只木箱子。她是偏于单薄的修长身材,两条胳膊拢着那箱子,越发显得箱子沉重,胳膊纤细。雷督理起初单是看着她搬箱子往楼上走,看了足有十秒钟,才忽然反应过来。
他扭头走下去,要从叶春好手中把箱子接过来:“怎么不叫个人来搬?”
叶春好连忙往一旁躲:“不用大帅帮忙,这箱子不重,我一个人能搬。”
雷督理是诚心诚意的要帮忙,她也是诚心诚意的不肯让他帮,两人四手围着箱子乱成一团,叶春好先让了步,因为觉得两个人这样近的撕撕扯扯,有点不像话了。
她跟着雷督理上到二楼书房,然后掏出钥匙开箱子,箱子里的乱账本子已经被她一本一本码整齐了,上面单放着一个大笔记本,她把那大笔记本拿出来放到雷督理面前:“大帅,原来的账本子上,有好些笔账都是勾抹了的,余下清楚的账目,我都按着日期抄在了这上面,请您过目。”
雷督理打开那笔记本,就见里面写着一行行楷体小字,连翻几页,字迹都是一样的清秀整洁,没有半点马虎的痕迹。
“看懂这是什么账了吗?”雷督理抬头问她。
隔着一张写字台,她站在屋子正中央,心中惴惴的有点不安:“没看懂。”
“装傻!箱子里的旧账本上都写得清清楚楚了,你说你没看懂?”
叶春好无声的做了个深呼吸,然后答道:“我猜,是大宗货物的买卖账。”
雷督理低下头,这回一边翻着那笔记本,一边微微的笑了:“这有什么说不出口的?烟土而已,没什么稀奇。”
叶春好看着地面,心中有凌乱的词涌现——军阀,走私,鸦片,暴利,祸国殃民……
没有一个是好字眼。
当然,她知道,雷督理也不会在乎外界对他的批评,他是乱世枭雄,要的是土地、权势、财富。他理所当然的要横征暴敛,理所当然的要穷兵黩武,她可不能一时糊涂,误当他是个一团和气的好好先生。
对着雷督理一点头,她含糊的应道:“嗯,是。”
雷督理接着说道:“账上最后是剩了多少钱?”
叶春好不假思索:“三百二十万元。”
雷督理打开抽屉,抽出一张纸单子拍在笔记本上面:“这是上面是上个月那批步枪的价格,你看几遍,把它记住,明天去给我查一笔账。”
叶春好先答应了,随即问道:“是跟林秘书去吗?”
“不,你自己去。”
叶春好小小的吃了一惊:“我自己?”
雷督理起身绕过写字台,站到了她的斜前方。双手环抱在胸前,他靠着写字台半站半坐,压低声音说道:“林子枫和那帮人太熟了,我有点信不过他。”
话音落下,他微微的向叶春好探头:“你不会骗我吧?”
叶春好被他看得好不自在,忍不住扭开了脸:“我奉大帅的命令做事,自然是有一说一。”
雷督理垂下眼帘,点了点头:“我想你也不会骗我。你这样的姑娘若是也会撒谎,那这世上真是没有好的了。”
叶春好听到这里,啼笑皆非:“大帅这话说的,好像受过多少骗似的。”
雷督理站直身体,慢慢踱到了她的身后:“我能有今天,也是死里逃生多少次,逃出来的。”
说完这话,他盯着叶春好的后脑勺,后脑勺的头发光滑柔顺,剪得整齐,唯有后脖颈的一圈细软毫毛没有动,显出她还是个未曾出阁的处女。他没碰过她,但是想过她。不碰她,是因为她与众不同,以至于他认定她的作用一定远大于一个姨太太。
他不缺姨太太,他缺一个红颜知己。
知己知彼,需要时间,所以他本来不急。只是昨天偶然多看了她一眼,他忽然有点动了心。
一动心,就不能那么从容了。
他距离叶春好太近了,以至于叶春好隐约察觉出了他的体温。搭讪着向前走了一步,她伸手拿起写字台上的纸单子,一边看一边说道:“大帅是上过战场的人,肯定是历过很多次险了。”
雷督理的声音在她耳后响起来:“是的,所以吓破了胆子,越来越怕死。”
这话说到最后,他的声音带了笑意,话也就显得半真半假。叶春好把纸单子往笔记本里一夹,然后一转身,和颜悦色的道:“大帅若是没有别的吩咐,我就下楼去了。”
雷督理后退了一步:“好,去吧。”
叶春好低头走了出去,又觉得自己是全身而退,又觉得自己是落荒而逃。雷督理今天仿佛带了一种特别的攻击性,让她有点怕,可因为对方是雷督理,所以她又怕得有限。
有个念头,她是不敢生的,生了就是自作孽不可活。然而那念头自己蓬蓬勃勃的长了出来,越来越大,面目清晰,令她没法子回避。
她不能不承认,每天上午来到这书房里,她对雷督理是又盼、又怕。她宁愿他不要来,又怕他真不来。
这不是好现象,因为雷督理可不是专给一个女人当好丈夫的男人。她不傻,她什么都知道。
第二十章 权力
日头悬在中天,正是将近中午的时候。叶春好走出雷府大门,身后跟着两名副官和四名卫兵。汽车已经等候在了大门外,一名士兵见她来了,连忙跑去打开了后排车门。
她坐上了汽车,吩咐汽车夫道:“开俱乐部。”
正午时分的俱乐部,是个静悄悄的所在。倒是俱乐部后头有单独隔出来的几间屋子,还颇有一点人气。人气来自东倒西歪的几名先生——说他们是先生,是因为他们都做着长袍马褂的打扮,看着多少是有一点身份的人物。先生们各自歪在椅子里,或是看报纸,或是抽水烟,懒洋洋的各忙各的,直到窗外传来了呜呜的汽车喇叭声。
有人立刻就推开窗户向外望去,旁人也站了起来:“林先生来了?”
观望之人也确定来者定是林子枫秘书,哪知车门开处,他却是并没有看到林子枫的身影。
“不对!”他有点紧张了:“不是林先生。”
其余众人凑上来一起看,就见两名手提皮包的副官和四名全副武装的卫兵列了队,簇拥着一个年轻女子走了过来。有人暗暗嘀咕道:“这位好像是大帅身边新来的叶秘书。”
说这话时,叶春好已经进了房门。
她穿着一身竹青色洋布长衫,衣裳朴素,衬得面貌既是和善、又有清冷。她本是最讲礼貌的,但进门之后面对着这几位可以做自己长辈的中年先生,她管住了自己的礼节与客气,只微微一笑:“诸位好,我姓叶,是雷大帅的秘书。今日奉了雷大帅的命令,过来检查上两个月的账目,还要请诸位帮助了。”
先生们一起愣了一下,可看着她身后的两名副官,又不敢妄动,于是一人答道:“平日这件事情,都是由林秘书负责的,有好些账目往来,林秘书看得多了,一瞧就懂。叶秘书先前没有这个经验,查看起账目来,怕是要多费些心力了。”
说完这话,他又干笑了两声。然而叶春好含笑一点头,答道:“不妨事。”
然后她侧过脸,对着斜后方的副官一点头:“劳烦你给我收拾出一处座位。”
那副官答应一声,而这屋子里的先生都是有眼色的,当然不劳副官亲自动手,自己便把靠里的一套桌椅收拾出来,又把那半人来高的账簿堆到了桌面上。
叶春好端端正正的坐了下来,伸手取下第一本账。雷督理放着老到的林子枫不用,偏要锻炼她这个新手,她便猜出其中必有缘故。
既然如此,她就不能敷衍了事——纵是其中没有什么缘故,她也不肯敷衍,脸面是自己挣的,林子枫办得好的事情,她自然也要办得好。否则自己都当自己是个花瓶,又怎么有脸去看轻别的女子“以色侍人”?
慢慢翻完了第一本账,她的脸上波澜不惊,只在心中寻思。第一本账,仅从账目表面上看,是没有问题的,但她这一趟来的目的不是做老好人,而是要吹毛求疵、鸡蛋里挑骨头。本来这屋子里的人能坐在这里替雷督理打理秘密生意,就已经证明他们都是人中的老滑头,自己若不提前存着挑剔的心,那还不轻轻松松的就被他们蒙混过去了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