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嘉田又犯了疑惑:凭着雷督理的权势,他有必要这样苦追叶春好吗?叶春好自然是好的,不好的话,他张嘉田也不会这样念念不忘,可雷督理如同此地的皇帝一般,他看上了哪个女人,直接发一句话就是,何至于这样大费周章?叶春好不过是个连家庭亲人都没有的孤女,雷督理还怕得罪了她不成?
这么一想,前头的怀疑又像是没道理了。叶春好那一头,他拿不准,毕竟嫁人不嫁人,今天嫁还是明天嫁,都是她自己做主,没有人约束她;可雷督理这一头,他是相信的。雷督理知道他爱叶春好爱得要魔怔——雷督理知道他的一切心事,他在雷督理面前,就是个透明的玻璃人。雷督理对他这么好,怎么可能为了个女人把他这个玻璃人打碎?
把剩下的小半杯威士忌推了开,他不喝了。这酒喝得没意思,他要借酒消去的那个愁,不过是一场捕风捉影。
张嘉田回家去了。
他在家里睡了小小一觉,然后跑去澡堂子大洗一场。傍晚时分,他焕然一新的回到了雷督理面前。
雷督理总算下了床,正在吃晚饭。晚饭摆在堂屋里,天花板垂下五百支烛光的大吊灯,灯下的雷督理完全的沐浴在了光明中,瞧着像个热爱喝粥的神祗。张嘉田
望着他愣了愣,看他穿着一件孔雀蓝的厚呢子西装上衣,衣服笔挺、一尘不染,里面向外翻出雪白浆硬的衬衫领子,系着浅黄色的织锦领带,粉钻的领针与袖扣反射灯光,熠熠生辉。
张嘉田第一次见识雷督理这种花里胡哨的形象,灯光之下,堪称是“艳光四射”,看得他简直憋不住笑。雷督理守着一大碗白粥,见他神情古怪,便问道:“你笑什么?”
张嘉田垂手站在桌前,老实答道:“我看大帅今天穿得太漂亮了。”
雷督理正在低头喝粥,听了这话,他一舔嘴唇一扔勺子,也笑了:“他妈的,拿老子开心。”
“不敢不敢,我是说真的。”
雷督理拿过餐巾擦了擦嘴,从白雪峰手中接过了一杯茶,慢慢的喝:“你吃过晚饭了吗?”
“吃了。吃完才过来的。”
“见着春好了吗?”
“上午见了一面。”
雷督理不再说话了,一口气喝光了那一杯热茶。然后站起身来说道:“你到房里去等我,我有话问你。”
然后他转身走进了旁边墙上的一扇门内。张嘉田摸不清头脑,小声问一旁的白雪峰:“我到哪间房里等呀?”
白雪峰立刻指了指另一扇门:“还是去卧室。今天大帅有点感冒,不敢见风,一整天都是呆在这几间屋子里。”
张嘉田答应一声,掀门帘子走进去,经过几道红木的架子槅子,进了雷督理的卧室。卧室里面有桌有椅,椅子
还是沙发椅,他坐下去打算久等,然而帘子外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,却是雷督理已经走过来了。
于是他立刻又站了起来。
随着雷督理进门的人,除了白雪峰之外,还有一身寒气的林子枫。雷督理背对着白雪峰张开双臂,白雪峰立刻伺候他脱了外衣,又为他解下了领带领针,让他稍微松快一些。他随即走到床边躺了下去,白雪峰垫高了枕头让他靠着,又展开一条羊绒毯子,自下向上一直盖到了他的胸口。
他半躺半坐的舒服了,白雪峰退了出去,林子枫却是扶着床弯了腰,凑到他耳边好一阵耳语,他凝神听着,等到林子枫说完,他一摇手:“这事我也有所耳闻,先不要说,再等等看。”
林子枫一点头,嘁嘁喳喳的对雷督理又说了几句。而在他直起身要走时,他格外仔细的将张嘉田打量了一番,末了还对他一笑。
他脸上有伤,伤了神经,肌肉不大听调动,笑也是皮笑肉不笑。不过张嘉田已经是有点受宠若惊——并不是林子枫有多么高贵,而是众人都知道他性情孤介高傲,稍微平庸点的人,都不能入他的眼。他冷不丁的对张嘉田一笑,倒把张嘉田吓了一跳。
等林子枫走了,张嘉田走到床边席地而坐,盘起两条长腿,他双手摁着膝盖,扭头问雷督理:“大帅,您有什么话要问我?问吧!”
雷督理仰面朝天的枕着双手,开始问他文
县情况,问到最后,雷督理说道:“一直这么僵持着,终究不是长久之计,我也没有那么多钱去喂你的新朋友们。你回去之后,干脆找个机会和他们开战,我调兵去支援你。那些人的灵魂是洪霄九,洪霄九死了,他们没了主心骨,也没了军饷,真打起来,未必能支持多久。放心,胜利一定是我们的。”
“大帅,您要是调援兵过来打仗,又得花不少钱吧?”
他这个问题十分新颖,听得雷督理一愣:“花钱?打仗当然要花钱!”
“那您再给我几个月的时间,我再试试,看看能不能不打这个仗。”
雷督理扭头看他:“你想干什么?”
“我还没想好……不过……我觉得……”他确实是没想好,所以吞吞吐吐:“洪霄九留下的那些人,也并不是铁板一块。况且洪霄九又不是他们的爹,洪霄九死了,他们不傻,当然也想找个更好的新东家。所以我想……唉,我真的是还没想好。”
雷督理翻身面向了他,用一只手支起了头:“军务大事,不是儿戏。我挑你去办这件事,是看你聪明忠诚,你要是把它办坏了,别的不提,首先就打了我的脸。真到了那个时候,别怪我对你用军法!”
张嘉田连连点头:“我知道我知道,我心里全明白。”
“别以为你与众不同、我舍不得动你!”
“是是是,我知道。”
雷督理翻了回去:“那我就再给你几个月
,我倒要看看你能搞出什么花样来。”
张嘉田笑着继续点头:“多谢大帅。”
雷督理看着他的笑脸,那笑容赤诚,一望而知,让雷督理对他也生出了几分爱意,几乎想找点什么好东西来赏赐他。然而张嘉田接下来的一句话,瞬间把他的爱意打消了。
张嘉田说:“大帅,等我办完了这件差事,您还是把我调回来吧!要不然我总也见不着春好,怎么求她和我结婚呢?”
雷督理闭了眼睛:“军务重要,还是私情重要?亏得你有脸公然对我说这种话,我看我真是把你惯坏了!”
张嘉田嬉皮笑脸,满不在乎:“反正大帅知道我的心思、多可怜可怜我就是了。我好几年前就看上她了,可那时候我对她实在是高攀不起,如今总算是有机会了,我还不得抓住?我想好了,此生是非她不娶。她不嫁人,我就打一辈子光棍陪她。”
雷督理半晌没言语,而张嘉田笑微微的看着他的侧影,心想我把话放在这儿了,你看着办吧!
天墨黑的时候,张嘉田出了雷督理的卧室。
看天色,时候是不早了,可是看钟点,不过是晚上七点多钟,并不算晚。张嘉田决定回家去,明天再来瞧叶春好——挺大个男子汉,空着手左一趟右一趟的往人家姑娘家里跑,其实是个颇不漂亮的举动。他打算明天起个早,先出去买几样贵重些的礼物,然后再携礼而来。
他大步流星
的走出了正房房门,结果险些和门外的白雪峰撞成一团。他连忙扶住了白雪峰,一抬头,又看见了林子枫。林子枫显然是正在和白雪峰聊天,他是个高大单薄的身材,穿着灰色西装和灰色呢子大衣,头上又戴了一顶灰色礼帽,看起来正是个衣冠楚楚的灰影子,周身上下唯一的一点新鲜颜色,是他手中香烟橙红色的火头。
看见张嘉田出来了,林子枫问白雪峰:“你得进去了吧?”
白雪峰扶着张嘉田站稳了:“是得进去了,要不然大帅有事叫我,我听不见。”
说完这话,他向林张二人微笑道别,转身回了房内。林子枫作势要走,临走前却又回头问道:“张师长是怎么来的?”
张嘉田答道:“我?我坐洋车来的。”
林子枫继续向前走:“那我用汽车送你回去。”
张嘉田心中暗暗纳罕,同时又很有感慨——如果自己不是升了师长,姓林的会这么给自己面子吗?师长终究是师长,听着就是比队长更威武、更高级。
第四十四章 这样
张嘉田跟着林子枫上了汽车,和他并肩坐在了后排座位上。
汽车发动,驶上大街。张嘉田扭过脸盯着车窗外的灯光,正在出神的时候,忽然听见林子枫说了话:“张师长到外地住了几个月,很想念北京城里的风光吧?”
张嘉田转向了他,笑道:“什么张师长不张师长的,听着那么生分,我什么来历你还不知道吗?你比我年纪大,喊我嘉田也行,叫我小张也行,就是别这么一本正经的叫我张师长。你再这么客气,往后我也学你的样儿,见了你就喊秘书长。”
林子枫心想我本来就是秘书长,你不叫我秘书长,难不成还想喊我一声老林?
不过心想归心想,他嘴上另有一番话:“既是如此,那我叫你一声张老弟吧!还透着亲近。”
张嘉田一拍大腿:“这就对了,我的林大哥。”
林子枫在暗中一撇嘴,心想这种街头痞子出身的东西,也配管我叫大哥?
“老弟这次回北京,可以尽量的多住几天。毕竟将来军务一旦繁忙起来,想回来休假也不可得了。”
张嘉田答道:“要是依我的意思,那我干脆就不回去了,只可惜我说了不算、不回不行。这回大帅倒是没撵我,不过我自己估摸着,顶多也就再呆个两三天。”
“这两三天如何消遣,老弟有安排了吗?”
“唉,明天后天瞧瞧春好,时间一晃就过去了。”
说完这话,汽车内奇异的安静了片
刻。
张嘉田忍不住看了林子枫一眼,就见林子枫正在若有所思的发呆。察觉到了张嘉田的注视后,他向后一靠,对着车窗闲闲说道:“老弟平时看着洒脱不羁,可是谈到恋爱问题,倒是一个痴情种子。”
“你说我痴情,那我不否认。”
“但叶小姐似乎是流水无情啊。”
张嘉田听懂了“无情”二字,也还是笑嘻嘻的:“是啊!我也知道我是剃头挑子一头热。”
“但老弟也不要气馁灰心,好事素来多磨嘛。”
“我不灰心,反正我年纪还轻,她也不急着嫁人,我们有的是时间。”
这话说完,又是一阵寂静。
张嘉田没觉着自己说了错话,但那林子枫的确是又沉默了。他等了又等,终于忍不住,用胳膊肘一杵林子枫:“大哥,你怎么不言语了?”
林子枫很突兀的笑了一声:“没什么,只是大哥想要劝你一句,不怕好事多磨,只怕夜长梦多。”
张嘉田看着林子枫,看了半晌,才又开口:“大哥,我听你是话里有话。我是个粗人,你要是真心为我好,那就有话直说,别让我回去胡思乱想。”
林子枫答道:“老弟,你多心了。”
“是不是春好有什么事情,是我不知道的?”
“叶小姐虽在名义上是个秘书,但她是大帅的人,并不归我管。我和她难得见面,又怎么会知道她的事情。”
张嘉田略一沉默,随即点头答道:“是,她是大帅的人。
大帅对她还满意吗?”
林子枫答道:“叶小姐温柔贤淑,做事也是踏实可靠,正是大帅身边所缺的人才。前些天我们还同白雪峰打趣,说大帅府里一位女眷都不剩,他须得亲手照顾大帅的饮食起居,简直是身兼副官长和姨太太二职。这自然不是长久之计,大帅府里,终究还是要再添一位管家奶奶的。况且大帅这个年纪,也该有子嗣了。”
说到这里,汽车一停,林子枫扭过脸,向他僵硬的一笑:“老弟,到了。”
张嘉田回了家。
他知道林子枫这一班人自从读了几本狗屁书在肚子里头后,就不肯好好的说人话了。清清楚楚的一句话,非要说成拐弯抹角连环套,才能显出他们和人两样,真有学问。
依着这个标准来看,林子枫方才那一席话,已经算是说得相当坦白,他若是还听不懂,那可真成傻小子了。但是听懂了又能怎么样?他明天把叶春好掳回文县当压寨夫人去?还是把雷督理一刀阉了,让他彻底断了玩女人的心?
他听懂也是白听懂,完全的没办法。
翌日上午,他夹着个锦缎盒子,去见叶春好。
叶春好收拾停当,正要出门,见他来了,便又不出了。张嘉田问道:“我是不是耽误你的正事了?”她笑答道:“没关系,又没有上司管束我,我是最自由的。”
张嘉田今天穿得西装笔挺,自己也相信自己足像一位摩登少爷,但是在
叶春好面前,不知怎的,缩手缩脚,一举一动都不潇洒。把那个锦缎盒子拿出来放到桌子上,他把话说了个窝窝囊囊:“那个……给你买了个小东西。”
叶春好正要给他倒茶,见了他这举动,也不盘问,直接拿了盒子打了开,就见盒子里宝光莹润,正是那玫瑰紫绒的里子上,放着一条洁白的珍珠项链,那珍珠粒粒浑圆,比豌豆还大。她现在也是见过许多好东西的人了,一眼就瞧出这挂项链价值不菲,便问道:“二哥,你买这个,花了多少钱?”
“没多少钱。我知道你不喜欢花里胡哨的首饰,就给你选了一条项链,这项链看着挺素净的,你没事——没事就戴着玩儿吧!”
“得有两千块吧?”
“没有。”
“你还唬我?前天我看杨总长的太太戴了这么一条珍珠项链,珠子比这个小了一圈,还要一千六七呢。这一条比她的好得多,两千块都未必买得下。”
“你管它是多少钱呢,反正是我的一片心意,你收下就得了。”
“二哥,我知道你是好意,可我还是得说你几句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