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雪峰直起腰后退了一步:“大帅,叶小姐也来了,就在门外等着呢。”
雷督理这回只活动了一根食指,向内一勾。
白雪峰会意,快步走出去,对着叶春好说道:“叶小姐,请进吧,大帅正等着您呢。”
叶春好刚一进门,雷督理就站起来了。
快步走到她面前,他先是握着她的肩膀,低头看了看她的脸,然后绕到她身后,张开双臂抱住了她。叶春好又惊又笑:“哎,哎。”她小声唤他的表字:“宇霆,你再这样没轻没重的和我闹,我可走了。”
雷督理像一块大牛皮糖一样,严丝合缝的贴上了她的后背:“你走?你走也走不出我的手掌心。”他歪着脑袋,弯腰凑到她耳边笑语:“你没瞧见,我已经抓住你了吗?”
叶春好回头看了他一眼,然后转向前方垂目微笑。
长久的天人交战之后,她终于是累了,决定缴械投降、听天由命
。什么时候投降的,她已经记不清楚,反正有那么一天,雷督理紧挨着她在沙发上坐,坐着坐着,忽然转身,想要抱她。
她下意识的想要躲避反抗,可两只手抬到半路,无端的又落了下去。雷督理的手臂绞住了她,把她一直勒进了他的胸怀里身体里,她喘不过气,偶尔挣扎着呼吸一次,呼的吸的也都是雷督理身上古龙水的香气。于是眼泪大滴大滴的流下来,她像受了天大的委屈那样,在雷督理怀里哭得哽咽颤抖。
雷督理显然是吓了一跳,拿了手帕给她擦眼泪,又揉她的肩膀手臂,以为是自己抱疼了她。
那一场痛哭,对于叶春好来讲,算是一次天大的失态。
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忽然哭了出来,总之哭过之后,她虚弱的坐在那里,主动握住了雷督理的一只手。
她握住了那只手,握了片刻又松开,认真好奇的看那只手。那只手修长瘦削、线条分明,在她眼中,是最好看的男人手。
她不看雷督理的人,只看雷督理的手。这男人她一眼看不完,她只能先去看他的手。
看过之后,她和他十指相扣,只觉得是冲破了一道樊笼,忽然间天大地大,有光有风。
从那以后,她进入了一个光风霁月的新世界。
她不谈情,不说爱,不讲风花雪月,不要罗曼蒂克,日子还是照常的过,只是心境变了,觉得一切都有好处。秋雨潇潇有秋雨潇潇的
好,风雪呼啸有风雪呼啸的好。出门走一趟,天寒地冻,了无生机,一切都是盖雪蒙霜,冷得痛快,还是好。
此时向后依靠着雷督理,她站了片刻,拍了拍他的手臂:“你放开我,我有正经事和你商量。”
雷督理松了手,拉着她到沙发上坐下来。叶春好扯了扯衣襟,然后斜着身子面对了他:“我跟你说——”她对着雷督理眨巴眨巴眼睛:“我要说话呢,你笑什么?”
说完这话,她抬手掩口,忍不住也笑了:“你别笑,你笑我也要笑……你别看我,要不然我什么都不和你说了。”
雷督理向后一靠,闭了眼睛:“好好好,不看你,你说吧!”
他不看她,她却趁机凝视了他:“我要说的,还是入股大洋公司的事情。这两个月,我明里暗里也考察了它许久,觉得这家公司确实是真正做贸易的,不是那种皮包公司,应该可以信赖,所以——”
雷督理睁开了眼睛:“你打算往里投多少?”
叶春好略一沉吟:“三十万到五十万。”
“账上的钱够吗?”
“够是够,只不过若是把资金都投到了这上头来,账房那边的生意,怕是就要周转不开了。但我又想,那种生意,说句不好听的话,真是祸国殃民的。你现在有一省督理的身份与势力,能够做这种生意,若是将来你不做这个督理了,不带兵了,那么这种生意利润惊人,立刻就会被旁人夺去
。”
雷督理苦笑一声:“没想到我贩点烟土贴补军饷,竟是犯了祸国殃民的罪。”
“你别多心,我一点批评你的意思都没有。只是我自己想着,同样是赚钱,干嘛不去赚那又干净又长久的钱呢?”
雷督理皱了眉头:“春好,你终究是个小女孩,不懂我的苦衷。我手下这几十万兵,都是要吃要喝的,饿上三天就有哗变的危险。陆军部的军饷发得如此困难,到头来还不是得让我去弄钱养着他们?”
“你们征收的各种捐税,还不够这方面的开支吗?”
“那怎么够?那要是够了,我又何必再向英美银行一次又一次的借钱?新闻界骂我不恤民困、竭泽而渔,说我是个刮地皮的,其实我真是冤枉得很。换谁坐了我这个位子,都是一样要这么干。”
叶春好被他说得哑然,沉默片刻之后,才摇了摇头,轻声说道:“我真的是不懂。但是——”
雷督理抬手一搂她的肩膀:“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。无论是三十万还是五十万,终究是有限的数目,你自己掂量着办,我信任你。”然后他站了起来:“下午我有会要开,晚上带你出去玩。下个礼拜回北京,年前大概是不能再来了。”
叶春好看了他这个兴致勃勃的样子,心中很觉无奈,可又不便逼着他听自己算账。他并没有他说的那样无奈无辜,叶春好越是了解他的资产数目,越认为他不是一般的贪
婪。贪婪,可是贪来了却又不会处置,一股脑儿的丢在那里荒废着,像是无知任性小孩子的所为。先前林子枫为他管理账目,没有揩走他一百万以上的油水,已经算是两袖清风、很对得起他了。
所以有时候叶春好也纳闷,不知道凭着雷督理这种头脑,是怎么当上督理的。
雷督理在开会之前,接到了张嘉田的亲笔信。
信里几乎没什么正经话,字越写越大,颠三倒四的全是问候言语,仿佛除了他之外,天下再也不会有人关怀雷督理。雷督理看着这封信,感动之余,又很上火。说起来,他和叶春好算得上是自由恋爱,他并不是强抢了张嘉田的老婆,可是……
然而他随即又一转念——他对张嘉田有再造之恩,张嘉田若是为了个女人和他反目,那就证明张嘉田是条白眼狼。别说张嘉田对叶春好是单相思,就算叶春好真是张嘉田的媳妇,自己看上她了,他若是识相,也该乖乖的把媳妇洗干净送上来!
否则,就是他对不起自己。
这么一想,雷督理豁然开朗,他想这也可以算得上是一种考验——和自己那次对着张嘉田的脑袋开空枪一样,都是考验。
不经烈火的真金,算不得是真金。同样,未经过考验的忠臣,谁知道他是不是真忠臣?
第五十章 有情人
在过小年那一天,张嘉田接到了一封电报。
电报是雷督理发过来的,内容是让他把手头军务安排妥当,好在春节前赶回北京过年。
雷督理连着好一阵子不理他,叶春好给他的信也很少,让张嘉田这些天悬着一颗心,觉着自己像是被那两个人抛弃了。他眼巴巴的等着北京那边能来道命令,招呼他回去——越是眼巴巴的等待,越是心慌慌的害怕,怕雷督理忽然下了命令,让他留在文县过年。此刻他总算盼来了这一声召唤,乐得他拿着电文看了又看,看过之后把电文折起来,送到嘴边“叭”的亲了一大口。
然后把那几个拜把子兄弟叫过来,他给他们派了任务下去,让他们在春节期间守卫地方,万万不可松懈;又暗暗的嘱咐了马永坤,让他留意着此地情况,一旦有变,立刻设法给自己通风报信。
所谓军务者,也就是这些工作了。他坐在师部里又想了想,没想出什么新问题来,于是起身走上大街去,他满街里逛了一圈,就见这文县虽然也是个繁华的县城,但终究和北京是没法比,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土产年货可带。无货可带,反倒更好,他从街上回了师部,也不支使勤务兵,自己收拾了几件衣服往大皮箱里一扔,然后带上了他的副官兼保镖武大虎,轻轻巧巧的就往火车站去了。
文县之所以繁华,是因为它那地理位置很好,四通八
达,南来北往的人与物,都要在此地停上一脚。也正是因此,到了这种非常时候,火车站里就人山人海,挤成了罐头。张嘉田身为一名师长,基本就等于本县的皇帝,当然没有和这帮旅人混挤的道理。
皇帝带着侍卫在火车站犯起了难,忽然不知道如何使用他们的权威了。末了一扭头跑回了师部,张嘉田耐着性子睡了一夜,翌日他改头换面,重新登场。
他昨日去火车站,穿的是便装,简单利落,是个少爷先生的模样,今天他把便装改成了灰呢子军服,外头套着过膝的长大衣,走起路来马靴咔咔的响。全副武装的警卫连在前头开路,把他簇拥进了火车站。往北京去的火车在十分钟前就该开动了,但是因为张师长提前给铁路局发了话,所以这火车乖乖趴在铁路上,头等车厢空荡荡的,车门开着,卫兵分列左右,夹道恭送师长回京。
张嘉田晃着大个子,大模大样的登上了火车。上了火车之后,他慢慢的坐下来,头脑有点晕,有了一点醉意。
仿佛是直到此时此刻,他才终于品尝到了一点权力的醇味。
然后,他猛的打了个大喷嚏。抬手揉了揉鼻子,他暗自嘀咕:“谁想我呢?”
想他的人,是雷督理。
雷督理人在俱乐部内的球房里,心里想着他,眼中看着球,身边站着叶春好。全神贯注的打完了一盘台球,他拄着球杆直起腰,扭头对
着叶春好一笑。
叶春好一直在盯着他打球,盯得出了神。此刻见他笑了,她便也忍不住跟着他笑。雷督理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头,她不懂,疑惑的睁大了眼睛,于是雷督理一皱眉毛,说了话:“我出了汗。”
叶春好拿出了自己的手绢递向他:“那你就擦一擦吧。”
雷督理不接,就那么看着她。叶春好这回会意了,扭头看了看球房门外站着的白雪峰等人,她明显是有点不好意思,但还是走上前来,亲手给雷督理擦了擦汗。擦过之后,她小声笑道:“喏,这回好了吧?”
雷督理也压低了声音,问她:“又不是偷情,你怕什么?”
叶春好抿着一点笑意,想了想,末了摇头一笑,不知如何说清自己这一点感觉与心思,只能笼统的喃喃道:“我不习惯。当着人那样,怪肉麻的。”
雷督理转身走到另一张台球桌前,拿起一只白球掂了掂,嘴里说了一句话。叶春好没听清楚,走过去问道:“什么?”
雷督理把白球放下了,架起球杆俯下身来,预备开球:“结婚吧!”
伴随着这三个字的,是一声响亮的撞击。白球炮弹一样直冲出去,撞得彩球四散奔逃。
叶春好怔了怔:“结婚?”
雷督理直起身看了她一眼:“对,结婚。”
叶春好站在这黑洞洞的大屋子里,忽然手足无措:“好端端的,怎么想起来——”
雷督理俯下身去,继续打球:“我在
那宅子里住腻了,想搬回家去。”
叶春好懵懵懂懂的笑了一下:“那就搬嘛,何必——”
“你不和我走,我怎么搬?”
叶春好看着他,脸上依然残留着一点僵硬的笑容:“你若是舍不得我,我也可以和你一起回去,还住到我原来住的那个院子里去。哪有为了这种小事,就要结婚的?”
隔着一张阔大的台球桌,雷督理抬眼注视了她:“傻瓜,给你名分都不要?”
叶春好不再理他,转身走去角落里的沙发椅上坐下来。端起一杯冷了的咖啡,她小口小口的喝着,不放糖,故意的要把自己苦醒。
是苦,真苦,苦得她要吐舌头。饶是这么冷这么苦,她心里还是热烘烘美滋滋。雷督理并没有追她过来,还站在吊灯下继续打他的台球。隔着相当的一段距离,她噙着这么一点又冷又苦又热又甜的滋味,痴痴的注视着他。他比她大了十四岁,初相识时,她还觉得他有点老气横秋,万没想到后来会有一天,自己会这样满怀怜爱的欣赏着他。三十多岁的男人,正值盛年,俊美,脆弱,乖戾,贪婪,手握极大的权力与极大的财富,大到让他无法驾驭,大到随时可以反噬他。
有的时候,她看他几乎是个水晶玻璃人,不是说他玲珑剔透,是说他的身心其实都易碎。所以她离不得他。他糊涂起来是真糊涂,无知起来是真无知,如果身边没有自己,那么
谁来爱着他护着他?
咽下最后一口冷咖啡,她的脑海深处,也有细弱的声音在冷笑。那是理智的声音,曾经无比强大,不知怎的,忽然就被感情杀了个丢盔卸甲,剥夺发言权终身。但那声音不死心,依然要鸣要放,句句真理,字字珠玑。可惜忠言逆耳,她才不听。前方的雷督理放下了球杆,转身走到了她这里来。隔着一张小圆桌,他坐了下来,问道:“怎么跑了?”
“我不跑,你就说个不停。”
“你想想,然后给我一个回答,我就不说了。”
叶春好在暗中摸了摸脸,脸滚烫的:“还是你自己先想想吧,我这个人……也没什么好的。”
雷督理笑了起来,一边笑一边歪了肩膀向她这边靠:“我想好了,没想好,我也不说这个话。你呢?”
“我……我也要考虑一下。”
雷督理点了点头:“好,你考虑吧!但是不要让我等太久。”然后他正了正脸色,颇认真的又道:“我们有缘相识,又是情投意合,应该结婚。结了婚,我们可以更亲密一点,你也可以对我更好一点。”
叶春好被他这番煞有介事的话逗笑了:“我现在对你不好吗?”
她知道雷督理一定说不出什么动听的话来,结果不出她所料,他果然答道:“比原来好一点,但还不够好。”
她不问了,只低声说了四个字:“贪得无厌。”
雷督理笑了笑,不说话,自己也承认自己是
贪得无厌。张嘉田依然活动在他的心里,但是已经不再让他烦恼。
毕竟,接下来要经受考验的人是张嘉田,不是他。
叶春好说要考虑考虑,一考虑,就考虑了一天一夜。
这二十四个小时里,她说是在考虑,其实心里乱纷纷的,什么芝麻绿豆大的新事旧事都回忆起来了,唯独没有“考虑”。考虑什么呢?还有什么值得一考虑呢?无非就是嫁或者不嫁,而这都是她考虑透了、也考虑烦了的问题。
她从小就是少年老成的性情,人人都夸她明理懂事,是乖丫头,是好姑娘。她这么着活了二十年,也未见得活出多少的好处来,所以这一次,她决定任性一把。反正雷督理再恶劣,也总不至于活吞了她。她一个一无所有的孤女,输都没的输,赔都没的赔,再惨也无非是又被亲人抛弃一次,没什么可怕的!
这是一场人生赌局,全输了也不过如此,况且还有赢的可能呢?
于是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正午,叶春好起身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来,拉开抽屉找口红——她要梳妆打扮,她要出门见雷督理去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