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们聊了什么没有?”
“他问我学校里的事,夸我学习好来着。他还说他念书的时候,考了倒数第三名。”
“哦——”
长长的“哦”过一声之后,林子枫又问:“将来你再见了他,总不会再怕了吧?”
林胜男笑着摇了头:“不怕了。”紧接着,她又想起一句话来:“雷大帅还说,让我没事到他家的后花园里散步去。”
“那你就去。”
“不。我又不是他家的亲戚,哪能无缘无故的跑到人家里去散步呢?”
“你可以去。雷府人少,你去了,也碍不着谁的眼。”
林胜男把目光移到了书本上:“那我也不去。”
“真的可以去。”
“不,我怕人家笑我厚脸皮,一让就去。”
“我带你去呢?”
“那……”林胜男翻了一页书:“再说吧!”
林子枫把话谈到这里,便转身出门,坐了汽车上街去买糖。人是在汽车里稳稳当当的坐着,灵魂却是险伶伶的走在刀刃上,也不知道这一步应不应该走,走得值不值。
天黑之后,他空手回了来,没有找到那黑纸黄字的外国糖。
第二天,他上午在秘书处混了一个小时,下午又来了雷府。进入书房之后,他先找到了白雪峰,白雪峰告诉他:“昨夜还是没回去。”
林子枫笑了一声:“不会又要闹离婚了吧?”
白雪峰也是又惊又笑:“那可真成笑话了。”
林子枫离开白雪峰,到楼下的小客厅里去,一掀帘子就见雷督理躺在长沙发上,正在睡觉。蹑手蹑脚的走进去,他在沙发旁停下了,弯腰去看糖盘子里剩下的几枚糖果——果然都是黑纸黄字的包装。
他伸手拿了一枚——刚拿起来,雷督理就睁了眼睛:“干什么?”
他答道:“大帅醒了?我是来——来拿一块糖。”
“拿糖干什么?”
“舍妹昨天回家去,说是这里有一种糖很好吃,要我去买。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糖,所以过来看看。”
雷督理重新闭了眼睛:“要吃糖就去找雪峰要,何至于让你这么做贼似的吓唬我?”
林子枫没理会他的训斥,问道:“大帅还没有和太太合好吗?”
雷督理一翻身坐了起来:“混账!用你管我的家务事?”
他怒他的,林子枫不为所动,继续说道:“大帅误会了,我是想劝大帅想开一些。”
雷督理瞪着他,第一次发现他这么烦人——他烦人,白雪峰也烦人,虞天佐也烦人,他的政敌们更烦人。叶春好倒是不烦人了,她干脆的躲了起来不见他,居心更险恶!
于是他起身就走——他不能再和这些人在一个家里呆着了。
雷督理走到了自家大门口,迎头撞上了张嘉田。
第六十三章 西山行
雷督理见了张嘉田,很有“耳目一新”之感。
张嘉田军装笔挺,马靴锃亮,头上没戴帽子,露出了新剪的乌黑短发,两鬓剃得发青。一小队卫兵跟着他,卫兵都是个头整齐的大小伙子,统一的也是服色鲜明。迎头见了雷督理,张嘉田一立正一敬礼,大声说道:“大帅好!”
雷督理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通,打量完毕了,才意识到问题所在:“你怎么又回来了?”
张嘉田放下手,干脆利落的一躬身,把自己的个头降低到了雷督理的容忍高度内:“卑职心中思念大帅,故而大了胆子,擅自回来了。”
雷督理背着手皱着眉,拿眼睛看他,看了片刻,忽然“扑哧”一声笑了出来。家里那帮老面孔,他真是腻歪透了,这个张嘉田从天而降,倒是让他眼前一亮,心中忽然就快乐了起来。至于先前对张嘉田的种种不满,也被他暂时放了下来——有账不怕算,以后再说。
“好。”他迈步向前走去:“回来得好,跟我走!”
张嘉田被他笑得莫名其妙,一转身跟上了他:“大帅不怪我偷着跑回来?”
雷督理头也不回的摆摆手:“这次饶你,不许有下回。”
张嘉田追着去看他的脸:“大帅是不是今天特别高兴啊?”
“高兴?”雷督理扭头看了他一眼:“你看我是个高兴的样子吗?”
“是啊!”
雷督理转向前方:“那就算是我高兴吧!”
张嘉田提前
预备了一肚子甜言蜜语,打算回来对付日益难缠的雷督理,没想到雷督理突然转了性,居然刚一见面就给了他一张笑脸。不过这笑脸来得古怪,让张嘉田不能不做联想。雷督理走了几步,忽然停了下来:“汽车呢?”
张嘉田看他像是又要变脸,连忙抬手向他做了个安抚的手势:“稍等——别急,您稍等!”
然后他转身跑回大门内去,招呼汽车夫去开汽车过来。不出两三分钟的工夫,雷督理如愿登上了汽车,张嘉田也跟着坐到了他身旁:“大帅这是要往哪儿去?”
雷督理向后一靠,侧过脸往车窗外望:“玩去!”
“上哪儿玩?”
“哪儿都行,越远越好。”
“那您跟我去文县得了。”
雷督理枕着车座靠背扭过头来,垂着眼皮,眼珠在睫毛下向他一转,是个睥睨的姿态:“我跟你?”
张嘉田当即改口:“不不不,是我跟您,您带我去。”
雷督理这才把两只黑眼珠又转向了窗外去:“我想到了个远地方。”然后他对前方的汽车夫说道:“开西山!”
张嘉田当即一拍汽车夫的肩膀:“停!”
汽车夫吓了一跳,当即踩了刹车。而张嘉田一推车门探出身去,向后方跟随着的汽车喊道:“大帅要去西山!你们回去报个信儿!”
然后他“咣”的一声关严车门,号令汽车夫:“出发!”
雷督理旁观着他的一举一动,只觉得喜庆,只觉得痛快
。
天墨黑的时候,雷督理到了西山。
这时白雪峰已经带着人马追了上来,西山雷家别墅中留守的仆人提前接到电话,这时也早已安排下轿子。雷督理下车上轿,在卫队的簇拥下,舒舒服服的上了山去。
西山别墅是一座带有宽敞庭院的三层洋楼,此刻还没到游山的季节,但天气一暖,便有专人负责洒扫,所以楼内处处洁净,完全没有冷清相。雷督理到了这里,就觉着自己和北京城拉开了相当的距离,自己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烦恼,随它留在北京城内滋生壮大,也都和自己再没关系了。带着张嘉田站在二楼露台上,他往远了指:“瞧见没有?那有一团红光笼罩着的地方,就是北京城。”
山上风凉,夜里尤其凉上加凉,张嘉田一边答应着,一边回头对着仆人一招手,让他送大衣过来。等仆人把大衣拿过来了,他又亲手将大衣给雷督理披了上,像孝子对待老爹那么周到恭敬:“大帅,外头冷,您进屋休息吧!”
雷督理一昂头:“休息?我是来玩的,我休息什么?”然后他披着大衣转身进了房内,环顾一周之后,又说:“玩什么呢?没意思。”
张嘉田笑道:“想玩那得回城,您到这山上来,能找到什么可玩的玩意儿呢?”
“去找!”雷督理下了命令:“你不是很会哄人吗?很好,今晚儿给你个机会,让你哄哄我。我开心了,你们
都开心;我不开心,谁也别想落好!”
张嘉田哭笑不得的下楼找到了白雪峰,问他:“大帅这话是什么意思?是不是想找女人?”
白雪峰当即摇了头:“听着不像。”
“那怎么办?”
白雪峰思索了片刻,忽然一拍脑袋:“有了!你等等我,我下山一趟,兴许能抓几个唱曲儿的姑娘!”
白雪峰连夜下山,不虚此行,果然在山麓的西山饭店里找到了唱曲儿的人马。
这个季节,西山饭店里也有客人入住,既有了客人,就要有娱乐,便有几个唱大鼓书的姑娘带着琴师过了来找生意。这样的姑娘,白雪峰平时是正眼都不看的,如今却把她们当了宝贝,一股脑儿的全用轿子抬上了山去。别墅里灯火辉煌,这些大鼓娘轮番上阵唱将起来,唱得如何姑且不论,反正这别墅里的确是立刻热闹起来了。
雷督理坐在沙发上,一边喝酒,一边听曲儿,一边有一搭无一搭的和张嘉田闲谈。张嘉田觉着雷督理今天的精神似乎不大正常,所以处处加着小心,话里话外的顺着他捧着他。如此小心伺候他到了凌晨时分,他终于耗尽精力,上床睡了。
张嘉田不困,跟着白雪峰走去餐厅,坐着喝粥。白雪峰熬得满面油光,本来是挺精神的一个人,现在也不精神了,一口赶不及一口似的用勺子往嘴里送米粥。张嘉田向他“哎”了一声:“老白,你慢点儿吃,我又
不跟你抢。”
白雪峰西里呼噜的把一碗粥尽数扒进嘴里,然后长吁了一口气,像是镇定了些:“我的张师长啊,你想想,我从昨天下午到现在,一粒米都没进过肚,山上山下还跑了好几趟,我能不饿吗?实不相瞒,大帅如果再不睡觉,我就要昏过去了。”
张嘉田恍然大悟——昨夜他有资格陪着雷督理吃喝玩乐,白雪峰等人却是一直在干卖力气。
“那你吃。”他把装着热粥的小锅子往白雪峰面前推:“多吃!”
白雪峰又喝了一大碗热粥。张嘉田看他脸上渐渐有了血色,这才凑上去低声耳语道:“大帅这是怎么了?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?”
白雪峰眨巴眨巴眼睛,像是被他问住了:“这……我不管军务,我说不好。”
“我听说,他和春——太太——吵了一架?”
“你也听说了?”
“那他们现在合好了吗?”
“没。大帅现在夜夜睡书房。”说到这里,白雪峰连忙又补了个笑容:“唉,其实也不是大事,无非就是夫妻赌气而已,过几天就好了。”
张嘉田看着他,笑了:“你这么懂,怎么自己连个老婆都没混到手呢?”
“我是高不成低不就,耽误了。你倒是好办了,凭你现在这个身份,娶个大户人家的小姐都够格了。”
张嘉田冷笑一声:“大户人家的小姐就把我打发了?”
“怎么着?人家还配不上你不成?”
“我是不娶则已,要娶
就娶个一等一的。”
“老弟,我说句话,你别不爱听。真要是一等一的,她未必愿意嫁给你我这种人。你再有权有势,她也只当你是个丘八,不把你往眼里放。所以啊,差不多就得了。”
“那不行。要劫劫皇纲,要嫖嫖娘娘,咱们这点志气总是要有的。”
他说完这话,却见白雪峰忽然一抹嘴站了起来,当即回头望过去,他见雷督理不知何时进了餐厅,目光正在他和白雪峰二人的脸上来回盘桓。
于是他也连忙站了起来:“大帅,您怎么不多睡一会儿?”
雷督理答道:“胃疼,睡不着。”
白雪峰说道:“大帅可能是夜里喝多了冷酒,我让厨房给大帅做一碗热汤,暖暖肠胃吧!”
雷督理一点头。
白雪峰走出餐厅传话去了,留下雷督理看着张嘉田似笑非笑:“你志气不小啊!”
张嘉田显出了几分忸怩的样子:“我那就是打个比方……”
雷督理一眼不眨的盯着他,脸上依然是似笑非笑:“有了你这样的干将,我这辈子都不敢往皇帝上想啦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