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嘉田走到了雷督理面前,苦着脸一弯腰:“唉,看在我熬了一夜哄您开心的份儿上,您就别挑我的字眼儿了。我统共也没念过几本书,能说出什么漂亮话来?我说的不好听,您就当我放屁得了。”
然后他抬眼看着雷督理:“您不会又要怀疑我吧?我向您发誓,我一没想跟您要官,二没想造您
的反。您要是胃疼,就坐下等着喝碗热汤养养胃吧,别难为我了。您看我在您面前,头都不敢抬,多可怜啊。”
说完这话,他拉扯了雷督理的衣袖,把这人连推带请的送到了餐桌前坐下,又让仆人把桌上的碗筷残羹全部收走。雷督理糊里糊涂的受了他的摆布,又觉得他可恨,又觉得他可爱,一时间也就无话可说,只道:“又发誓?你那誓言也不值钱。”
张嘉田含笑站在他身后,含笑长出了一口气。挂招牌似的把笑容挂在脸上,他躲在笑容后面,冷眼去看雷督理的后脑勺。
第六十四章 遇袭(一)
张嘉田看着雷督理的后脑勺。
他是个能说话、也会说话的,尤其擅长扯淡。让他再对着雷督理说一车好话,他也不会为难。
他只是说够了,说腻了,懒得说了。在方才过去的一夜里,他一边陪着雷督理吃喝玩乐,一边不住的想起他是如何的和自己抢——抢女人,抢兵,抢权,抢一切真正确实的好东西!
可好东西到了他姓张的手里,就不能再流出去改姓雷了。
他原来一无所有的时候,真还不知道自己这么小气。他也说不清自己是越有越吝,抑或只是单纯的不喜欢被抢。雷督理对他有再造之恩,这恩情他没有忘,雷督理即便不向他要什么,他也会心甘情愿的主动给。
可雷督理偏不肯好好的要,偏要从他手中硬夺,夺出了他一肚子无可奈何的怨气。有时候,他甚至想雷督理要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就好了,他会把他当成老太爷一样供在家里,供佛爷供菩萨一样,一直供到他归西。他归了西,自己逢年过节,还会带着孙男娣女跪在他的牌位前,恭而敬之的磕几个头、上几柱香。
然而雷督理今年三十有五,春秋正盛,除非自己打断他的腿,否则他是不会甘心坐在家里当老太爷的。等他老到抢不动时,自己这一生的好时候也已经过去了。
热汤上了桌,雷督理慢慢的喝着,并不知道身后有人正预谋着打断自己的腿。
喝过了一小碗热汤
之后,他的胃疼稍微缓解了些许,然而依旧是疼。张嘉田在他身旁深深的弯了腰,两只胳膊肘架在桌子上,扭过脸问雷督理:“大帅,要不然,您还是下山回城吧!这儿没医没药的,万一一会儿疼得狠了,那您不是受罪吗?”
雷督理答道:“下山回城?回了城,我的胃是不疼了,可我的头又要疼了。”
“您有什么头疼的事,交给我办。”
雷督理轻轻搅动了碗里的残汤,望着前方出了会儿神,然后说道:“我有些后悔,不该把你调去文县。你现在已经当了师长,再让你回来管我的卫队,就不合适了。”
张嘉田笑了笑:“您刚觉出我的好?”
雷督理没理他这话,又愣了一会儿,随即摇了摇头:“不,还是应该这么办。你这人有点儿邪才,让你总在我身边当跟班,就算是高级跟班,也还是有些埋没。”
张嘉田答道:“我在哪儿都是一样的,都是为大帅办事。”
“现在让你给我办事,你自然不敢不办。再过几年,可就不一定了。”
“您看,您又开始拿话试探上我了,我顶不爱听您说这些。”
“不爱听也得听!”
张嘉田笑嘻嘻的:“行,那我就听,我不怕您拿话敲打我,我就怕您拿手枪吓唬我。大帅,往后您可千万不能那么干了,亏得我心大胆壮,要不然,都能让您吓出毛病来。”
雷督理听了这话,倒是淡然:“吓出毛病来,也
是你自找。你若是信我,当然知道我不能无缘无故的毙了你。”
张嘉田陪笑几声,心想这说的是人话么?
这时,雷督理推开汤碗,把胳膊横撂在桌面上,俯身把脸埋进了臂弯里。张嘉田问道:“还是胃疼?”
雷督理“嗯”了一声。
张嘉田伸手搀他:“您听我的,咱们回城去。”
雷督理抬起头,脸上没有血色,眼圈泛着青,显得眼眶空落落的大。
“不。”他说:“我在山上心静,正好想想事情,想明白了再走。”
雷督理像只虾米一样,蜷缩在床上思考。
白雪峰知道自己这两天不入他的眼,所以很识相的退避三舍,只留张嘉田一个人在他跟前伺候。而在雷督理思考的时候,张嘉田四仰八叉的睡在床旁的一张藤椅里,歪着脑袋打起了呼噜。
呼噜断断续续的打了一个小时,最后他被雷督理扒拉醒了。抬袖子一擦嘴角口水,他一挺身坐正了,眼睛刚一睁开便有精光:“大帅,怎么了?”
雷督理一手摁着胃部,坐起来小声说道:“你准备两个团的兵力,不要新兵,要真能打的。这两个团,你用火车,把它运到通县去。”
张嘉田万没想到他会下达这么一道命令,心中登时一惊:“大帅,出什么事了?”
雷督理直视着他的眼睛:“我打算捧虞天佐做直鲁豫巡阅使。”
张嘉田倒是听过虞天佐的大名,这时便摸不清头脑:“直鲁豫巡阅使…
…要出也是从直鲁豫三省的督理里出,虞天佐不是热河都统吗?”
雷督理摇摇头:“那不要紧,横竖热河察哈尔也都是归直鲁豫巡阅使管。”
张嘉田想了想,还是不明白:“那您捧他干嘛啊?您自己当不是更好吗?”
雷督理揉了揉肚子,声音更低了:“我若是有这个资格,我自然犯不上捧别人,也犯不上特意把你文县的兵往通县调。”
张嘉田这时渐渐的回过味了:“大帅,是不是这事要是不成的话,您就要调兵进京,来个霸王硬上弓啊?”
雷督理不说是,也不说不是,只道:“先预备着,不怕一万,只怕万一。”然后他又瞪了张嘉田一眼:“要保密。别人问起来,你就说要把这两个团送去通县接受训练,改编成警卫团。”
张嘉田连连点头:“是,我记住了。但是……两个团,够吗?”
雷督理伸腿下床,且下且答:“难道我手里就只有你这一个师长?”
张嘉田俯身把拖鞋送到了他的脚下,心想你手里确实是握着好些个师长,握着几十万兵,可是又有几个人是肯老老实实听你话的?你是督理不假,可你又真能指挥得动多少人马?你也知道你“没有资格”?
然后直起腰一抬头,他给了雷督理一张笑脸。
雷督理站起身来,也依旧是只能弓着腰,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淌,可见这胃疼正在加剧。他不是那坚忍的人,疼到这种程度就
受不了了,喘息着吩咐张嘉田:“去,预备轿子下山,再打电话让医生到家等着。”他俯身扶着床栏,连连向外挥手:“快,快去!”
张嘉田算是开了眼。
雷督理被轿夫火速抬下了西山,张嘉田随着他钻进汽车,这一路就见他像条虫子似的,在那座位上东扭西转,一会儿怀疑自己已经胃穿孔,一会儿又怀疑自己喝了毒酒,有气无力的大骂白雪峰。白雪峰坐在副驾驶座上,一声不敢言语,还是张嘉田仗义执言:“大帅,咱俩喝的是一瓶酒,您看我就一点儿事都没有,可见那酒没毛病。”
雷督理终于折腾累了,瘫在座位上哀鸣:“我要死了。”
张嘉田手足无措的坐在一旁,心里知道他肯定死不了,但也盼着汽车开得再快一点,毕竟西山和京城之间的距离摆在这里,雷督理清晨说胃疼,“思考”了几个小时之后已是中午,从他张罗着下山到此刻坐上汽车,其间又花费了不少时间。今日天气不好,从下午开始就阴了天,现在虽然从时间看,还没到傍晚,但是四处黑蒙蒙的,居然显出了几分夜色。路上空空荡荡的,莫说行人,连条野狗都没有。
张嘉田握住了雷督理的手,想要把自己的热力传递给他一些:“大帅,您再忍一忍。我拿我的脑袋向您保证,您的胃绝对没穿孔,您也绝对死不了。”
这话刚说完,枪声就响了。
第一声枪响
传过来的时候,汽车里的人全都没反应过来,可汽车夫一打方向盘,在随即密集起来的枪声中,汽车摇摇摆摆的失了控。
汽车轮胎全被子弹打爆了!
自称要死的雷督理一弯腰趴在了张嘉田的腿上——汽车是防弹的,但究竟能防到什么程度,谁也不敢保证。车门踏板上站立着的卫兵中弹跌落下去,鲜血喷溅在了车窗玻璃上,防弹玻璃受了射击,迅速出现破裂之势。雷督理大声吼着“转弯”,然而转不转弯已经由不得汽车夫,眼看汽车直冲向了路旁大树,雷督理忽然一跃而起探身向前,抓住方向盘猛的一转!
汽车立刻变了方向,一头扎到路基下面去了。
道路两旁乃是坡地,长着深深的野草,汽车一头扎下,收势不住,又继续翻滚了几圈。车外枪声不绝,而雷督理昨天临时决定出城,沿途也并未做警卫工作,跟随着他的就只有半支卫队。张嘉田在短暂的眩晕过后恢复清醒,头下脚上的窝在汽车里,他艰难的东张西望,只见雷督理蜷缩成了一团,脖子耳朵血淋淋的,也不知道是死是活。开口唤了几声“老白”,白雪峰那边也是毫无回应。
于是他咬牙切齿的骂了一句“他妈的”,奋力推开了身边车门,大蛇一样扭转身体爬了出去,爬到了一半,他忽觉脚踝一紧,回头望去,就见雷督理伸手抓住了自己:“嘉田……”
张嘉田压低声音,急急说道:“有流弹,你在车里呆着别出来!我要是让人打死了,你就往那边野地里跑。”
雷督理松了手。
张嘉田顾不得旁人,猫着腰爬起来就往前跑。路上前后停了四五辆汽车,车门开着充当掩体,卫兵们正躲在车旁还击。刺客的方位,他们已经大概摸清楚了,这时便和对方遥遥对峙着开枪互射。
张嘉田自认为对军事兵法是一窍不通,可也瞧出他们这个打法不对,一旦弹药耗尽,那么他们连逃都没地方逃去。
可是不这么打,又怎么打?
张嘉田被子弹压得连头都抬不起来,所以他费了好些力气才除下了身上的武装带,又撕撕扯扯的的脱了军装外衣。把贴身的白衬衫也脱下来,他拿着白衬衫爬上道路,捡起了一杆染着血的长步枪。
把白衬衫的两只袖子一上一下系到了枪管上,他制作了一杆白旗。让一名卫兵将这白旗举了起来,他又悄声告诉周围的几人:“你们快喊,就说大帅死了,你们要投降!”
卫兵们怔了怔:“大帅真死了吗?”
张嘉田不耐烦的皱了眉毛:“没死!活得好着呢!”
第六十五章 遇袭(二)
张嘉田其实一点主意都没有,完全是走一步看一步。敌方的子弹让他抬不起头来,他就要想个法子让对方暂时停火。
白旗迎风招展,配着参差不齐的呼声,果然让对方的火力弱了些许。接下来怎么办?张嘉田又没了主意。忽然间,他猛一回头。
他看到了雷督理。
雷督理半脸血,一身泥,一路匍匐而来,见了张嘉田,第一句话就是“你跟我走”。张嘉田问他“往哪儿走”,他喘息着答道:“先走再说,这里太危险!”
张嘉田忽然意识到,这位极度怕死怕疼的督理大人,是冒着生命危险爬过这一段长距离,专门来寻找自己的。
他没有因此感激涕零,单是有一股热血往脑子里一涌,让他一言不发的动了手——他把雷督理的军装上衣扒了下来,往自己身上一披。
“我就说我是你,我向他们投降!”他告诉雷督理:“先糊弄他们一阵子,你趁机会赶紧跑。”
说完这话,他见雷督理看着自己不动,便急得把他往路基下面一推,横竖路下是草,摔不死他。然后把步枪上的白衬衫解下来,他火速的穿好衬衫套好军装——雷督理比他矮了一点,但是军装不系扣子的话,乍一看也算合身。卫队受了他的指挥,统一的换了口号:“投降了!雷大帅投降了!”
一边叫嚷,他们一边点了一堆火。光光熊熊的照着他们,让远方暗处的敌人能看清他们
举枪投降的姿势。这么一来,枪声果然快速停了,而张嘉田蹲在汽车后头,驴打滚似的在一具尸体上蹭,蹭了满脸满身的鲜血——他这年龄和雷督理相差太大,一瞧就还是个小伙子,所以必须将自己涂抹得面目模糊。
然后他一翻身瘫在地上,做半死不活状。
路边的草丛里,远远近近的站出了人影。
天色越发的黑了,路上的士兵高举双手,是诚心诚意要投降的姿态。一个老成些的卫兵,提前受了张嘉田的嘱咐,这时就蹲到了他的身边,撕心裂肺的喊:“大帅受了重伤!来人啊!救命啊!”
张嘉田听着敌人的步伐声音,一只手伸在车底阴影中,还攥着一把手枪。他不知道敌人究竟有着何等用意。如果只是要把雷督理绑票,那好办了,自己起码可以在眼下保全性命;可如果敌人纯粹只想要雷督理的命,那么自己在临死前,也要甩手一枪拉个垫背的。
“发誓发多了。”他很奇异的没有惊惧,反倒想起了那无关紧要的事情:“总说要把命给他,结果今天真给了。”
他像是得了一点人生的教训,当几只手枪将他围住之时,他强睁着被鲜血糊住了的眼睛,还在告诫自己:“往后可不能再乱发誓了。”
然后,好几双手从天而降,把他抓起来五花大绑,装进了麻袋里。
张嘉田等人落入了刺客手中,死生不明。而在这一天的下半夜,北京城
内的雷府门前,跌跌撞撞的冲来了两个黑影子。
黑影子之一是雷督理,另外之一则是白雪峰。
雷督理是凭着两条腿,硬生生跑回来的。平时他连坐着都嫌累,恨不得随时随地的躺着,如今却是如有神助一般,以着仅次于马车的速度,一口气跑回了城内。东倒西歪的撞进门内,他双腿一软跪了下来。值夜的卫兵见状,吓得一哄而上,留守在家的卫队长尤宝明闻讯赶来,就见雷督理趴在地上,嘴唇动着,似乎是在喃喃的说话。
尤宝明当即也趴下去了,把耳朵送到雷督理嘴边,一边听着,一边充当通译,扯起大嗓门发号施令:“全府戒严!打电话叫秘书长参谋长立刻过来!发电报给莫桂臣师长,让莫师长拦住所有出京的火车!给虞都统打电话,京中有变,让他别出门!”然后他伸手把雷督理拖起来扛上肩膀,一路小跑着把人扛回了屋子里。雷督理的两条胳膊垂下去,软绳子似的,随着他的步伐悠悠荡荡,偶尔甩着磕了门框,也没有知觉和反应。
房内电灯明亮,雷督理躺在一张软床上,头脑是清楚的,身体却像是完全瘫痪了,一颗心脏拧绞着剧痛,视野也是摇晃模糊。依稀看见一个熟悉身影冲了进来——那身影苗条单薄,是熟悉的,也是久违的。
胸中一股热气往上一冲,他身不由己的咳嗽了一声。他觉得这只是一声小咳嗽,然