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喷出来的鲜血一直溅到了叶春好的身上去。
然后他眼前一黑,就觉得自己的身体往下沉,忽悠的一下子,便什么都不知道了。
雷督理再睁开眼睛时,天已经亮了。
他像是被那阳光吓着了,一翻身就滚下了床去——林子枫眼疾手快,一把接住了他,把他又推回到了床上去。
雷督理并没有感觉到身体有什么痛苦,只是手脚都不大像是自己的东西了,连根手指头都抬不动,他对着林子枫说话,发出的声音也是虚弱沙哑:“我睡了多久?”
林子枫答道:“您昏迷了三个小时左右。”
雷督理又抬头看了看这屋子,看见了他的参谋长。魏成高参谋长和他目光相对,连忙走上来弯腰说道:“大帅不要怕,这里是我的家。帅府的目标太大,怕不安全,所以我就把您带到了我这里来。还有,虞都统已经知道了这边的事情,他说城内的局面,他目前还可以掌控。城外莫师长那边,因为拦截铁路的事情,和韩司令的人交了火。不过大帅可以先不必管外头的事情,要紧的还是城里的情况。因为大总统前天出京了,现在城内……”他压低声音,沉吟着措辞:“群龙无首,大有可为。”
雷督理沉默了片刻,说道:“我看,韩伯信的嫌疑最大。”
所谓韩伯信者,便是如今的京畿卫戍司令——幕后主使者非得有着韩司令那般的权势和力量,才敢、并且
能、在北京城外对着直隶督理动手。而且此人和虞天佐一贯不睦,和雷督理也总有“一山二虎”之势。
“去。”他发出了似有似无的气声:“传我的命令,关闭城门,扣住韩伯信的所有亲眷,不许韩伯信本人进城,并让他在今日午时之前,必须释放张嘉田。”
雷督理这句话火速传遍京城,几处城门立刻就开了火,守城的士兵是韩司令的人,不是雷督理的人,焉能按他的意思关闭城门?城门打得热闹,城内也同样热闹,韩宅内的卫兵正护送了韩家的男女老少往外走,被雷督理的兵迎头堵了住。双方一阵乱打,也打了个枪炮齐飞。虞天佐的队伍在承德登上了闷罐车,也往北京这边来了。
然而未等那长长一列闷罐车驶出热河地界,战争已经结束了。
韩伯信司令同意用张嘉田去换自己一家子人的性命,而大总统连夜赶回北京,专门为了做他们双方之间的调停人。雷督理穿戴整齐,被魏参谋长和林子枫左右搀扶出了魏宅大门,强撑着前去了总统府。看表面,他除了脖子那里被碎玻璃划伤了一道之外,并没有再受其它重伤,但周围的人都知道他这一回怕是要累“坏”了。
“坏”了的具体表现,就是他在躺了大半天之后,两条腿还是软的。魏成高与林子枫说是搀他,其实根本就是架着他往前走,走了半天,他的鞋底就没踏实的挨过地
。
他冷着一张惨白的脸,走也走不得,话也说不动,坐在汽车里,也全靠着魏成高与林子枫左右夹着他,否则他随时都要一头栽倒。像一具成了精的傀儡一样,他指挥着魏林二人,将自己搬运进了总统府内。
他和大总统进行了长达一个小时的密谈。谈判结束之后,魏林二人把他架回了汽车里,林子枫咬着牙憋着话,不肯第一个开口,所以还是魏成高先问道:“大帅,怎么样?总统对此抱有怎样的意见?”
雷督理向后仰靠过去,一张脸依然是惨白的,然而惨白颜色的下面,隐隐透出了一层红晕。
“你应该……”他气若游丝的说话:“改称我为巡阅使了。”
旁边两人登时一愣,统一的直了眼睛看他,就见他闭着眼睛,一张脸轮廓分明的白着,像一尊无感情的雕像。
“是您?”林子枫终于忍不住了:“原来不都说是虞都统吗?”
雷督理的嘴角一翘,显出一点似有似无的笑意,声音则轻得像烟,在汽车内柔曼的弥散开来:“时势造英雄啊。”
的确是时势造就了他这个英雄。
直鲁豫巡阅使,本来确实没有他的份,可忽然间他遇了刺,忽然间他名正言顺的戒严了全北京城,忽然间他在城外和卫戍司令的部队开了火,忽然间他截断了北上南下的所有火车道,忽然间,北京成了他姓雷的。
一股狂风把他直卷上了九霄,他身不由己的就占
了上风,所以心念一动,改变了先前的宗旨。为什么一定要捧虞天佐呢?其实他也并不比虞天佐差什么啊!
他的身体几乎是瘫痪的,但是他的头脑宛如机器,高速运转——他要做三省巡阅使,否则他就对韩伯信开战。他开战,虞天佐跑不了,一定也得跟着他参战,后果如何,不言自明。
大总统最怕大乱,这样的条件开给大总统,他简直可以确定对方的答案,所以不必非去等待那一纸委任状,他尽可以提前昭告天下,并庆祝。
“派人去接张嘉田。”他忽然又说:“接人的时候看准了……他要是丢了鼻子眼睛胳膊腿儿,就用韩家的人命赔他……”说到这里,他的声音低到近乎耳语:“韩伯信不是有五个儿子么……”
第六十六章 双双把家还
魏成高把雷督理又运回了自家。
有雷督理这尊大佛在,魏家的上下老小,能避的都避了出去,不便避的也是敛声屏气,生怕惊动了督理大人。雷督理嘴上不说,心里知道自己耽误人家过日子,所以等到一名副官向他报告,说是城外那场人质交换已经结束时,他便说道:“大局已定,我回家吧!”
魏成高答应一声,又道:“那我马上往府里打电话,让太太也放放心。”
雷督理听了这话,却是立刻问道:“太太……不就是在家里呆着吗?她有什么不放心的?”
魏成高答道:“太太负责看家,大帅这边一日不回去,太太肩上的重担就一日不能放啊。”
雷督理听了,不置可否。等到魏成高打电话去了,他把个四处跑腿的小副官叫了过来,问道:“太太知道我受伤了吗?”
小副官垂手站在他面前,规规矩矩的答话:“回大帅,大帅那天夜里一到家,太太就听见消息迎出来了。当时大帅不是吐了一口血吗?太太吓得当时就哭了。”
雷督理看着他,目光有点怀疑,也有点热切:“然后呢?”
“然后……”小副官极力回忆着:“然后太太只哭了几声就不哭了,跑出去找大夫进来。大夫给您打了针,说是没大事,太太一听,也不知道是为什么,忽然又哭起来了。”
“再然后呢?”
“再然后,太太要把您往小楼里搬,秘书长不让,说是您在
家里反倒危险,不如换个地方躲躲。为了这个,太太还和秘书长吵了几句。”
“再然后呢?”
“再然后,太太没吵过秘书长,就和参谋长说话去了。太太和参谋长谈得挺好,没吵架。最后参谋长这不就把您带走了吗?太太留下来看家了。”
“这些天,太太就一直在家里呆着吗?”
“对,一直在家里。帅府那条胡同被卫队封锁了,汽车一天到晚都停在门口预备着,太太天天派人过来问消息。”
雷督理点了点头:“这是随时预备着要逃?”
小副官舔了舔嘴唇,看了他一眼,没敢出声。雷督理对着他一抬下巴——除了脖子脑袋之外,他也调动不起其余的肢体了:“有话就说。”
小副官这才低眉顺眼的出了声:“参谋长和太太是这么商量的,要是局势好呢,就什么都不说了。要是不好呢,参谋长负责管您,太太负责管家,双方行动一致,随时可以一起出京往天津去。”
雷督理嘀咕了一句:“何至于逃?也是多余。”
随即他甩出一个犀利眼神,把小副官甩了出去。小副官刚走,林子枫进了来,一进门就觉得雷督理仿佛有点变化,两只深而暗的大眼睛里,仿佛是有了一点光芒。
“你不得了啊。”林子枫未开口,他先说了话,声音依旧是有气无力的,但总算能够说出完整的句子来:“我的太太都敢惹。”
林子枫一愣。
雷督理随即一笑
:“没事,她是好心,你也是好心。我看人只看心,心好,打我一顿我也不记仇。”
林子枫感觉这话简直没法往下接,既然如此,索性不接,他直接说道:“大帅,是有这么一件事——韩伯信是把张嘉田交出来了,张嘉田的眼睛鼻子胳膊腿儿也都在,但是他胳膊上中了一枪,这是个较重的伤害。”
雷督理一皱眉头:“怎么还中了一枪?”
“韩伯信派出来的刺客,本来以为是把您给活捉回去了,结果发现他不是您,那帮刺客一恼,就打算把他毙了出气。第一枪没打准,打胳膊上了,要打第二枪的时候,张嘉田说自己是个师长。他们认为师长算是大官,留着也许有用,所以就没有继续开枪。”
雷督理听到这里,长长的出了一口气。
林子枫继续说道:“负责接人的莫师长,把韩伯信的二儿子三儿子扣下了没放,说是什么时候张嘉田把伤养好了,什么时候再放韩二韩三。大帅认为莫师长的做法如何?若是妥当的话,那就这么干了。”
雷督理听了这话,不假思索的答道:“妥当,就这么干。”
然后,他又说道:“我回家吧!”
林子枫转身出门,招呼副官预备汽车,又回了来,想要独自搀起雷督理。雷督理顺着他的力道往起站,站到一半就又瘫了下去:“疼疼疼疼疼……”
林子枫慌忙扶他坐回了椅子上:“大帅哪里疼?”
雷督理像
要哭了似的,看着他喘粗气:“哪儿都疼,浑身疼。”
林子枫不敢碰他了,心里觉得雷督理像一具渐渐有了人气的傀儡,知觉和感情都在慢慢的恢复。照理来讲,依着那夜他的那个跑法,他那身体早就该酸痛得要死了。
雷督理躺在一把藤制的长躺椅上,被四名副官连人带椅子一起抬出了魏宅。
然后这四名副官,在林子枫的指挥下,费了天大的力气,挨了无数的骂,总算把椅子上的雷督理弄进了汽车里。汽车发动,不过片刻的工夫,便到达了他的大帅府。而就在他的汽车队伍络绎停下之时,另有一辆汽车迎面从反方向驶了过来。卫队长尤宝明见来者竟敢冲撞雷督理,当即气势汹汹的走了上去——他刚走了几步,那汽车自己停了,车门开处,先露出了莫桂臣师长的脑袋:“小尤,我把张师长带回来了!”
尤宝明登时停了脚步:“巧了,大帅也是刚到。”
莫桂臣师长一步跳下汽车,然后从里面又小心拽出了一个人。这人披着一件不知从何而来的黑呢子大衣,大衣没系纽扣,露出里面血迹斑斑的衬衫,衬衫的一条衣袖被剪去了,露出的手臂缠了层层绷带,正是大难不死的张嘉田。
张嘉田的胳膊险些报废,然而两条腿没毛病,很能支持着向前走。与此同时,雷督理也被副官们搀扶下了汽车,一抬头看见了张嘉田,他当即喊道:“
嘉——”
“田”字未能出口,因为紧闭着的雷府大门,忽然开了。
府内驻扎了上百名士兵,这时就有一队人马兵分左右,缓缓推开了那两扇红漆大门。从那幽暗的门洞里,走出了一个灰扑扑的身影。
那影子纤细单薄极了,灰布旗袍挂在她的身上,会像旗子一样随着风飘。在一队卫兵的簇拥下冉冉而行,她终于迈过高高的门槛,将自己暴露在了阳光之下。
雷督理看着她,愣了。
他知道自己这一回和叶春好打了场持久的冷战,可再持久又能久到哪里去?何至于让她衰弱瘦削得几乎变了一副模样?阳光之下,她沉静的站立着,乌黑短发像女学生一样掖到耳后,露出了苍白干燥的尖脸。脸尖了,眼睛黑沉沉的陷在眼窝里,也变得大极了。薄薄的嘴唇抿成一线,她的目光上下扫过雷督理,然后当着众人的面,她开了口,声音也是干燥的:“大帅回来了。”
随即,她发现了张嘉田的存在。
微微的一扭头,她看着他,用同样干燥的声音说话:“真好,二哥也平安回来了。”
张嘉田一直在盯着她看,不认识她似的,往死里盯她。终于她看向他了,他却像是不忍注目一般,把脸扭了开,只从鼻子里向外“嗯”了一声。
胳膊挨了一枪,子弹贴着骨头穿透皮肉,穿出一个血淋淋的透明窟窿,这样的剧痛,他都能忍,他都没有掉泪。叶春好如今
的模样,却刺得他双目酸楚。门口那个可怜女人不是叶春好,一定不是,肯定不是。叶春好是什么模样,他还不清楚吗?他还能忘了吗?
叶春好是健康的,活泼的,苗条水灵的,未语先笑的。她有志气,有主意,她从来不可怜!
慢慢的深吸了一口气,他试探着把头扭回去,却见叶春好已经转身迈步走回了门内,只留下一串冷淡的语句:“去拿张行军床来,让他们抬着大帅走。请张师长莫师长进来休息,再打电话给贝尔纳医生和郎大夫,让他们这几天就留在府里候着,等大帅安好了再走。”
应答声此起彼伏的响了,在这井井有条的空气中,张嘉田扭过头,又去看雷督理,偏巧雷督理也转过了脸。两人毫无预兆的对视了,张嘉田立刻低了头,因为雷督理是一个神经质的人,这样的人往往分外敏感,仿佛会有读心术。
而他心里确实存着一些说不出口的话,比如:“她跟你结婚还不到半年啊!”
不到半年,一朵花含苞未放,便要凋零了。
第六十七章 狠心郎
张嘉田自从见了叶春好之后,就有点恍惚,看人家走,他也跟着走,人家进门,他也跟着进门。有人推了他一把,他莫名其妙的抬了头,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进了一间大客厅里,而前方的雷督理坐在沙发上,正在向自己招手。
他对雷督理的感情是复杂的,复杂到了此时此刻,越发的不知道是该爱还是该恨。挪动两条腿走上前去,他逼着自己回过神来,喃喃唤道:“大帅。”
雷督理向后仰靠在沙发里,肌肉的酸痛让他行动很不自如,但终究不是真瘫痪,实在想动了,也还是忍痛能动。抬眼先看了看张嘉田那缠着绷带的左胳膊,他挣扎着向前探身伸手。
张嘉田不明所以:“啊?大帅要什么?”
雷督理一使劲,抓住了张嘉田的右手:“来,到我这儿坐。”
张嘉田依言坐下了,结果发现雷督理依然握着自己的手。雷督理的手温凉洁净,没有汗,没有温度,没有人气,相形之下,越发显得他那手又大、又糙、又热、又脏。他被雷督理握得很不自在,受了伤的左臂没有剧痛,完好无损的右胳膊反倒是僵硬了。抬头望向雷督理,他见雷督理正在对着自己微笑。
那笑容应该是诚恳的,雷督理翘着嘴角露着牙齿,大眼睛微微眯了起来,显出了眼角淡淡的纹路,几乎称得上是“粲然一笑”。
“嘉田。”他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:“谢谢你呀。”
张嘉田大睁着眼睛看着他,有了几分傻相。
雷督理又道:“这一回,你救了我的命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