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7章

  她这么

  恨他,也还不肯把他真正的往外推,因为方才跟在他身后往回走时,她几次抬头去看他的背影,每看一次都是一阵心痛。她先前是多么的喜爱这个背影啊!她现在依然是喜爱着这个背影的啊!

  把茶杯放下来,她想自己不能总躲在这卧室里。匆匆跑进浴室里,她对着镜子,用小块绵纸轻轻擦了擦眼角鼻洼等处的油光粉渍,又把头发重新梳了梳。晚餐她喝了些葡萄酒,脸上唇上现在还有酒色,倒是省了胭脂口红。

  转身出门走下了楼,隔着那道珠帘,她看见雷督理躺在长沙发上,正伸了手往茶几上的烟灰缸里磕烟灰,没事人似的。今晚微微的有点凉,他还在肚子上搭了一件上衣,倒是很知道保重身体。掀开帘子走了进去,她没深入,只站在门口,不冷不热的说道:“你要拿什么衣服,就请拿吧。”

  雷督理坐了起来,把肚子上的上衣往旁边一撂:“你急什么?我不能在我自己的家里待着了?”

  叶春好一听这话,还是不讲理要找碴的意思,便答道:“我只不过是白问一句,你也不必着急。你请自便,我不扰你了。”

  说完这话,她转身要走。雷督理最恨她这冷淡的样子,当即对着她的背影说道:“站住!我难得回来一趟,你就这么给我脸色看?”

  叶春好一听这话,当即停了脚步——好,只要你有话问,那我就有话答!

  重新转过来面

  对了雷督理,她极力的平静了情绪,像是专为了要活活气死谁似的,气定神闲的反问:“你也知道你难得回来一趟?”

  雷督理把手里的半截香烟往烟灰缸里一掼:“怎么?你还要干涉我的行动不成?我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,愿意回哪里就回哪里!”

  叶春好点了点头:“是呀,你回到这个家里,也只是你自己愿意而已,并不是为了我而回,我为什么要强颜欢笑的欢迎你呢?”

  雷督理站了起来:“你这叫什么话?难道我是你的仇人、你见了我要强颜欢笑?”

  叶春好听到这里,昂首挺胸的向前迈了一步:“你若说到这里,我就不得不和你争辩一番了!你身为我的丈夫,用甜言蜜语追求我和你结婚,结果我们新婚了不过半年,你就在外私自纳妾。我知道了这件事情后,不过是质问了你几句,也并没有在行动上对你和你那位新妾有什么冒犯之处,你便恼羞成怒,打得我连路都走不得!我怎样忍痛,怎样去医院,怎样养伤,你关心过一分一毫吗?你打完了我,便跑去了小公馆里,连着这么多天不回来!像你这样的丈夫,也有资格要求妻子对你笑脸相迎?真是令人齿冷!”

  说到这里,她瞪了雷督理一眼:“你总疑心我和张嘉田有私情,以此为题目,对我百般的无理取闹,可你闹到了如今,我也未见你拿出一样和那私情有关的证据!倒

  是你自己,装了个痴情的假象,结果新婚期还没有过,你就在外面讨了十六岁的小女孩做妾!我很不理解你是如何能够这样公然的说一套做一套而还理直气壮、毫无惭色的!”

  叶春好天然是个可亲的相貌,平时见人又爱笑,总给人一个和蔼的印象,今日她忽然发功,开炮似的对着雷督理连轰出了一大串话,而且这一串话让她说得斩钉截铁嘎嘣溜脆,一点停顿迟疑都没有。不但客厅里的雷督理被她说了个哑口无言,在楼门口溜达着的白雪峰窃听到了此时,也很想对叶春好一挑大拇指。

  叶春好说完这一番话,转身走到茶几旁,在一把沙发椅上坐下了。扭头盯着地毯上的花纹图案,她沉默下来,不再说话。而雷督理垂头站在原地,因为这屋里再没有人理他,所以他站了片刻,回头又看了叶春好一眼,然后走到那距离她较近的沙发一端,也坐了下来。

  “我打伤你了?”他低声的问:“伤着哪儿了?重不重?”

  叶春好依然盯着地毯上的那片图案:“不劳关心,死不了。”

  雷督理又向她那个方向挪了挪:“是腿上吧?”他边说边站起来,走到叶春好身边去摸她的胯骨和大腿:“是不是这儿?我看看。”

  叶春好一推他的手:“更不必了。这么多天过去了,那伤还养不好吗?”

  雷督理弯着腰僵了一下,然后慢慢的在她腿边蹲了下去。单

  手扶着她的大腿,他说道:“我那天确实是喝醉了,要不然,我再饥不择食,也不会去要林子枫的妹妹。”

  叶春好微微的一冷笑:“可是张嘉田乔迁请客那一天,我看你和她坐在一起,倒也是言谈甚欢呢。”

  “我当时不过是和她聊天,也算不得什么甚欢。”

  叶春好终于把目光转向了他:“你现在和我说这些话,又有什么用?”

  随即她把目光移了开——此刻她怕见雷督理的脸,怕看他的眉目。她爱他,有一部分原因也是他长得好,是美男子。而她现在是不能受蛊惑的,她须得坚定的向前走,带着他一起走,走过现在这一团乱麻的生活,把那个十六岁的小妾远远抛到身后去!

  雷督理抬眼看着她,看她蹙着一段眉尖,神情仿佛是平静的,然而那样扭开脸的僵持姿态,竟然有几分凄艳。那不很遥远的前尘旧事忽然涌上心头,他轻轻摇了摇她的腿:“我知道我这事做得不对,只是现在没了办法。她是林子枫的妹妹,我能不负这个责任吗?”

  叶春好吸了吸鼻子,声音中忽然带了哭腔:“那你对我的责任呢?”

  雷督理仰头看着她,看她眼眶与鼻尖都泛了红,眼睛一眨,睫毛上就挑起了一颗泪珠。她是个永远不走样的人,哭的时候都端庄,两人再吵再闹,她也总给他一个诉说的机会。

  雷督理想,她终究是比玛丽强。

  想起了她一样的好处

  ,她其余的好处也跟着全想起来了,雷督理忽然很想抱着她或者被她抱着,吸取或者承受一点她的温柔。

  “春好。”他说道:“我们是结发夫妻,将来还有一辈子要过呢,我慢慢的补偿给你就是了。你放心,”他轻轻抚摸着她的腿:“我知道你好。”

  叶春好抬手用小臂挡了一双泪眼,哽咽着摇头:“我不好,我要是好,你怎么会这样对待我?”说完这话,她起身要走:“我给你拿衣服去。你快走吧,别来招我的眼泪了。”

  雷督理站起来追上她,从后方一把搂住了她:“不拿不拿,这才是我的家,我的衣服不放家里放哪里?”

  叶春好拼命的摇头,一边摇头一边挣扎:“你别纠缠我了……”她像个小女孩似的,边哭边说:“你还有一个家,你回那个家去吧。求你别来招我了,我心里刚刚好过了一点,受不了你再来这样折磨我。”

  雷督理转到她面前,紧紧的抱住了她:“春好,我错了,我是混蛋。”他放松了她一点,歪着脑袋去看她的脸,用手去擦她的眼泪,可那眼泪滔滔的流,他擦也擦不尽,索性俯身凑上去吻她的眼睛。她捶了他的肩膀一拳,还是要挣扎,还是要逃:”不要你来假惺惺,我知道你不爱我了……”她把脸埋进雷督理的怀中,呜呜的哭:“是我自己傻,我若早知道你对我的爱情这样短暂,我就不会嫁给你,我

  也不必受你的嫌弃打骂,我也不用这样伤心……”

  雷督理听了她的哭诉,也觉得自己是欺负了她,辜负了她,又想起她比自己小了十几岁——不论别的,单论双方年龄上的差距,他也不该对她动手啊!

  于是他便死死的拥住了她,不许她逃。等她这哭声渐渐降了一个调门之后,他才松了一只手,揽着她扶着她,哄着她往外走:“我们上楼洗把脸去,瞧你,哭成小丫头了。”

  叶春好确实是哭得发昏,须得靠着他才能迈步走路。头发昏,心里却是清楚的,随着他上楼进了卧室,她在床边坐下了,雷督理亲自去拧了一把热手巾送到她面前,在她托着手巾擦脸的时候,他又蹲下来,给她脱了脚上的高跟鞋。她把双脚向后一收,低头说道:“你不要这样。你现在对我这样好,明天后天万一又不好了,我心里反倒更难受。”

  雷督理起身接过了她的手巾,微笑着答道:“那你就监督着我好了,看我明天后天的表现如何,会不会又坏起来?”

  叶春好偏着脸去看那床栏杆上的光影,显出了长长的睫毛和溜直的鼻梁,面颊和鼻尖还微微的有点粉红,皮肤经了那热毛巾的擦拭,洁净白皙的像是细瓷。

  “你坏起来,我也没有办法。”她说。

  雷督理一直认为她是个美人,此刻这么居高临下的看着她,发现几天不见,她竟比自己印象中的模样更美,就

  伸手轻轻一捏她的脸蛋:“那你就多担待些,原谅了我吧!反正我的心总是在你这里的,你不相信我吗?”

  叶春好抬头望向了他:“我问你,我要是和张嘉田在一起玩,你看见了,心里恼不恼?恨不恨?”

  “那还用说。”

  “那你说你纳了林子枫的妹妹做妾,我恼不恼?我恨不恨?”

  雷督理攥着手巾,在她身边坐下了:“唉,我是个男人嘛……”

  “你不要说了。男人也分无数种,你若真是那种庸俗好色的男人,我当初也不会爱你,更不会嫁你。”

  雷督理笑着,不知道叶春好说这句话,是在夸自己还是在损自己。

  “那你想让我怎么样?”他问叶春好:“那边我总不能一点不管,我若是管了,你又要生气,你说我是不是也很两难?”

  叶春好沉默了一会儿,却是答道:“那你干脆送她出洋留学去好了,反正她本来也正处在一个求学的年龄。”

  她这话并非无缘无故而来,雷督理也知道这是当下一个比较流行的法子,专门用来处理那些出身比较体面的姨太太——花一笔钱,把她送到外国去住几年,读不读书倒是无所谓。几年之后,她爱回不回,回来了也是完全自由,和夫家没了关系。

  “这……”雷督理沉吟着,脑子里想的人不是林胜男,而是林子枫。他心里向来不大有林胜男,但是对她也绝无恶感。没事的时候和她说说笑笑,挺快

  乐,但要是从此再不见她,也未必会感觉痛苦。

  林胜男几乎还是个小孩子,不值一提,难办的是林子枫——林子枫不嫖不赌不结婚,一身的精力无处发泄,全聚在脑子里了,实在不是个好糊弄的。

  “你让我想想……”他对叶春好说道:“这事不是不能办,但是总要办得漂亮一点,要不然她哥哥——”

  话说到这里,房门忽然被人敲响了,白雪峰的声音传了进来:“报告。”

  雷督理正想和叶春好说点私房话,冷不丁的受了打扰,就很不耐烦:“我要睡了!有话明天再说!”

  白雪峰停顿了一下,然而犹犹豫豫的,居然又说了一声:“报告。”

第九十章 争气

  雷督理和叶春好都知道,这白雪峰是个最有眼色的人,从来是不肯说半句错话、行半分错路的。他能在这个时候连着两次“报告”,那必定是外头出了非报告不可的事情。雷督理正在一个要对叶春好伏低做小的时候,所以在回答之前,先去看叶春好的脸色。叶春好也觉得白雪峰这举动异乎寻常,怕真耽误了雷督理的大事,便回头对着房门答道:“进来吧。”

  房门轻轻开了一半,白雪峰站在门口,对着雷督理微微一躬身:“大帅,楼下有电话找您。”

  雷督理瞟了叶春好一眼,见叶春好默默的望着前方,并没有什么反应,便瞪了白雪峰一眼:“我要休息了,无论有什么事情,都等明天再说!”

  然后,他见白雪峰抬了头,深深的看了自己一眼。

  看过之后,白雪峰依旧用那不紧不慢的调子说道:“大帅,是天津公署那边打来的长途电话,似乎是有要紧的事情,让我务必通知大帅。”

  雷督理站了起来,低头问叶春好:“我去接个电话,马上回来,好不好?”

  叶春好没说话,只点了点头。雷督理看她脸上并没有不满的颜色,这才迈步跟着白雪峰走了出去。两人一路走下了楼梯,雷督理正要直奔向那客厅里的电话机,不料身后的白雪峰忽然一拽他的衣袖,轻声唤道:“大帅请留步。”

  雷督理一回头:“嗯?”

  白雪峰回头看了看左右,

  见周围无人,这才上前一步,凑到了雷督理耳边:“大帅,那电话不是从公署来的,是林子枫从医院里打来的。那边的太太晚上闹了急病,进医院了。”

  雷督理听了这话,眼睛看着白雪峰,倒是迟疑着停住了:“既是已经进了医院,有医生管她,那也就不会有大事,现在给我打电话又有什么用?”

  白雪峰松了手,低头也做了个思索的姿态:“可能是那边太太身体弱,一生病就是不得了?”

  雷督理皱了眉头:“糊涂东西!横竖出不了人命,况且还有子枫跟着她,能有什么不得了的?你就不该叫我来接这个电话!”

  白雪峰苦笑着躬身垂头,瞧着真是为难透了。而雷督理也知道他和林子枫关系好,他说他找不到自己,林子枫定然也不能信。对着他又“唉”了一声,雷督理大步流星的走到电话机旁,抓起话筒“喂”了一声:“子枫吗?”

  听筒里果然响起了林子枫的声音,颤巍巍的,然而很高亢:“大帅!”

  雷督理被他这一嗓子震得向旁一躲,同时有些心惊,因为林子枫向来不发这种怪声。重新把听筒贴上耳朵,他定了定心神,压低声音问道:“子枫,胜男现在怎么样了?”

  听筒里又是那么高亢的一嗓子:“大帅,您快过来吧!”

  雷督理的心往下一沉:“难道……是不好?”

  林子枫一口气说了五个“不”:“不不不不不!不是不

  好,是好!非常好!恭喜大帅!胜男有了!”

  雷督理握着话筒,无意识的转了个身,抬眼望向了跟前的白雪峰:“你好好说话,有什么了——”

  话说到这里,他忽然后知后觉的一怔,而耳中已经响起了林子枫狂喜的声音:“有身孕了!胜男有身孕了!请大帅快来吧,她现在很不舒服,正吵着要找您呢!”

  雷督理“噢”了一声,“噢”过之后,才终于回过了神:“我马上到!”

  说完这话,他扭头就要走,手里还攥着话筒,倒是话筒上的电话线牵扯住了他,他才发现自己还没有挂断电话。而白雪峰见他急成了这样,连忙问道:“您上哪儿去?我这就去叫他们开汽车出来!”

  雷督理被他问得一愣,随即慌忙举起话筒:“你在哪家医院?”

  得到答案之后,他把话筒往电话机上胡乱一扣,这回真是等不得了,撒腿就要往外跑。白雪峰倒是还想着往楼上瞧了一眼,然后一路追了出去,在雷督理身后问道:“您要出门,不告诉楼上太太一声了?”

  雷督理正在疾行,听了这话,他又“噢”了一声,当即收住脚步做了个向后转,可在略一犹豫之后,他又转了回来:“你让人告诉太太,就说我有急事,非走不可,忙完了就回来!”

  不出片刻的工夫,雷督理已经出现在了协和医院的妇科单间病房里。

  林胜男依然穿着平常的洋装连衣裙,并没有

  换病人服,长长的头发左右分开编成了两条松松的大辫子,她因为这两天一直是在呕吐,一点营养也没有摄入,所以连嘴唇都是苍白的。

  原本这夏天的天气,人们常吃瓜果冷饮,是爱闹肠胃病的,林胜男呕吐了两天,又觉得头晕目眩的只是难受,便以为自己是害了热伤风之类的疾病,也没太当回事。但是常人呕吐两天,或许还能支撑,她却是天生荏弱,到了今晚,她先是把晚饭所喝的几口稀粥尽数吐了出来,随即又呕出了一点鲜血。林子枫正好来了,一看妹妹吐了血,真是吓得魂飞魄散,几乎是扛着她就跳上汽车赶来了医院。结果经过了那洋医生的一番检查过后,结果却是大出了他的意料——林胜男这两天的病态,原来都是妊娠反应。而她因为这反应太过剧烈,终日呕吐不止,导致了轻微的胃出血,才有了方才的一场虚惊。

  林胜男虽然已经结了婚,然而依旧还保存着小女孩的心性,听闻自己怀了孕,她没高兴,反倒又怕又羞。用双手捂着脸,她起初窘得差一点要哭。林子枫顾不得她哭不哭,先去给雷督理打了电话——妹妹确实是争气的,雷一鸣今天刚回了那边的家,她这边便有了喜讯,能把雷一鸣生生的再拽回来。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,雷一鸣今年已经三十有六,虽然说起来是正当壮年,可林子枫不信他不想子嗣。

  他

  记得雷一鸣当年和玛丽冯“决一死战”的原因之一,就是玛丽冯不肯给他生孩子。

  颠三倒四的打完了电话,他跑回病房劝解林胜男,然而他这样一个做长兄的人,并不适合对小妹妹讲述生儿育女的问题,几句话说出去,林胜男更羞了,他自己也觉得这话不好讲。幸而,正在这尴尬的时刻,雷督理来了。

  林胜男一瞧见雷督理,不知怎的,那羞意忽然退散了许多,但还是不肯说话,只低着头微笑。雷督理也没来得及理睬林子枫,直接走到床边问林胜男:“你现在觉着怎么样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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