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9章

  雷督理看了他这副混不吝的惫懒模样,气得发昏,和他对吵又不成体统,一时间忽然不知所措,只能一甩袖子,吼道:“你给我滚!”

  张嘉田看了他一眼,转身就走了。

第九十二章 又爱

  张嘉田出了办事处的大门,这办事处里也是备有汽车的,他直接叫人开来一辆,送自己去了医院。

  医生检查了他后脑勺上的两处青包,认为他并没有脑震荡之类的症状,只给他开了一瓶药水,用来治疗身上的几处擦伤。他揣着药水出了医院,一边走一边仰头望天,就见那太阳明晃晃的悬在正当空,天蓝得刺眼睛,一丝白云彩都没有,好天气。

  医院门口停了两辆汽车,为首一辆的汽车旁站着个笔直的人,正是马永坤——他那边刚一离开办事处大门,马永坤就马上得着消息了。他走过去,潦草的对着马永坤一点头,然后低头钻进了汽车里,马永坤也上了汽车,仿佛是对他说了句什么话,他随便“嗯”了一声,没往心里去,因为心里的情绪已经满了,连外来的一个字都容不下了。

  他知道,自己今天算是大大的得罪了雷督理。

  平时,虽然他对着雷督理有着这样那样的种种意见,但是意见装在心里,表面上他不露。雷督理若是对着他无理取闹了,他也以哄为主,能忍就忍。

  能忍就忍,但若是实在忍不住了,那也不必强忍。身为雷督理的救命恩人,他想自己这点特权总应该有。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,何况他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。昨天平白无故的和陈运基打了一架,他还没占上风,心里已经是憋气窝火极了,结果今早雷督理又摆着那

  一副和稀泥的嘴脸进了来,分明是想两边各打五十大板、糊里糊涂的把这事情敷衍过去,这他哪能干?

  于是他忍无可忍,三言两语就把雷督理气哑巴了。

  他也不知道自己对雷督理其人,究竟是有着多大的意见,反正想起雷督理那个目瞪口呆的模样,他心中便是一阵痛快。接下来,他打算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,早上气得一口饭都没吃,所以回家还得把这一顿饭好好的补上。等吃饱喝足了,他再去找雷督理,把那不要钱的好话说上几句,对付着把他哄得气平了,也就得了。

  至于那个陈运基……

  君子报仇、十年不晚。张嘉田瞧出陈运基是个真不好惹的,于是决定先这么含糊着,敌不动我不动。

  张嘉田把方方面面都盘算到了,却没有想到在此时此刻,雷督理也在同样盘算着他。

  雷督理没有离开办事处,就坐在张嘉田坐过的那把圈椅上。

  他一坐就是二十多分钟,一颗心依然气得怦怦乱跳。他想张嘉田这小子变了,自从那夜救了自己一命之后,这小子就渐渐嚣张起来了。或许这全怪自己感情用事,为了感激他那一救,便不分青红皂白的硬把他捧了起来,捧得他得意忘形,不知道了天高地厚。

  这样不知好歹的小子,他不能用。忽然一挺身站了起来,他真想这就发下军令,撤了张嘉田的军务帮办。可他若是当真这么干了,结果有两个,

  一是张嘉田因此吓破了胆子,从此收起锋芒、老实做人。二是张嘉田因此记恨了他,从他的忠臣,变成他的敌人。

  思至此,雷督理又坐了下来。

  张嘉田这小子不学无术,然而有点邪才,定时炸弹似的,带有某种危险性。他不能轻易的把这个小子往外推,一旦推出去了,这小子说不定会变成第二个洪霄九。洪霄九那种有了年纪的老油条,说话做事还有个套路可循,张嘉田这样二十出头的小子,却是神鬼莫测、没个准的。

  那一夜张嘉田为了救他,不是连命都可以不要吗?这就说明这小子是个亡命徒。他和自己好的时候,命都可以给自己,有朝一日若是不好了,保不齐也敢拉着自己同归于尽。

  死都不怕,他还能怕什么?

  雷督理想到这里,就沉沉的叹了口气。重新站了起来,他拖着两条腿向外走,走出几步之后,他头也不回的唤了一声“雪峰”,结果身后的副官告诉他道:“大帅,副官长没跟着来。”

  雷督理这才反应过来,侧过脸吩咐道:“传我的话给陈运基,让他今天就回驻地去吧。”

  一名副官答应了,转身小跑离去。雷督理继续向前走,决定回家去见叶春好,去完成昨晚那未尽的谈话。

  将近中午的时候,雷督理回了府,和叶春好见了面。

  叶春好这边一点消息都不知道,见了雷督理,她虽然没有笑容,但只一开腔,雷督理就

  听出她这回真是心平气和了——或者说,是比较的心平气和了。

  “什么公务,急成那样?”她问他:“现在忙完了?”

  雷督理奔波了这大半个上午,体力没有多大的消耗,然而心力交瘁。在长沙发上坐下了,他向后一靠,轻声说道:“春好,打电话的人扯了个谎,其实不是公务。”

  叶春好已经过了那个悲愤欲绝的阶段,这时雷督理无论是好是坏,她都能够以一个镇定的态度来应对了:“哦?那我知道了,是那边的姨太太找你吧?”

  提起林胜男,她从来的称呼只有两个,一是妾,二是姨太太,绝没有更好听的叫法。

  雷督理答道:“也不完全是。”然后他拍了拍身边位置:“你过来坐,我没那个力气大声说话了。”

  叶春好走过去坐下了:“你请说吧,我愿闻其详。”

  雷督理扭头面对了她:“春好,胜男有身孕了。昨晚她那边急着叫我过去,就是为了这件事。”

  叶春好一听这话,真如五雷轰顶一般,登时便愣住了。直勾勾的看着雷督理,她足看了他好一阵子,然后才又开了口:“那我照理来讲,是应该恭喜你的。”

  雷督理盯着她的脸,察言观色的回答:“春好,你不必强说这话。你的心情,我是懂的。”

  叶春好审视着他,微微一笑:“难道你不高兴吗?”

  雷督理垂下眼帘,慢吞吞的答道:”高兴是高兴的,胜男能给我养下一

  儿半女,我也算是完成了一件人生大事。毕竟,我也不是年轻小伙子了,挣下来的这一片家业,也总得有个继承人才行。”

  “那怎么不见你脸上有笑模样?”

  雷督理不想说自己上午几乎就是被张嘉田夹枪带棒的骂了一顿,所以依然慢吞吞的答道:“我想,你未必像我一样高兴。”

  他说话既是这样坦诚,并且话里话外都带着一股很讲理的劲儿,所以叶春好起初虽然是又震惊又绝望,但此刻渐渐的清醒过来,便决定以诚相待,也说说自己心里的话。

  “我当然是不高兴。”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,轻声说道:“爱情是自私的,林胜男与你有了结晶,我只有难过的份儿,怎么可能会高兴?”

  雷督理伸手握住了她的手:“那孩子生出来了,也要叫你一声妈。看在我的面子上,你就——”

  叶春好不等他说完,便将另一只手也覆在了他的手上:“你不要讲了。你不讲,我也一样明白的。”

  然后她垂头望着自己手中夹着的那只手——那只手依然是只好看的男人手,白皙洁净,指甲修得整整齐齐,没有汗意,也没有温度。许久没有握过这只手了,她此刻几乎感到它有些陌生。

  眼睛看着这只手,双手夹着这只手,她心中却在飞速思考着另外的大事。及至她貌似是将这只手看够了,才低声开了口:“事已至此,那就没有办法了。”

  雷督理立刻望

  向了她:“什么意思?”

  叶春好推开他的手,站了起来:“还能有什么意思?你赢了,我输了。”

  雷督理盯着她的背影:“你是……接受她了?”

  叶春好作势要走,可在迈步之前,她侧过脸,对雷督理带看不看的说道:“你把她接过来吧,除了这座楼,她爱住哪里就住哪里,我不管。年初因为你莽撞,我已经担上了一个悍妇的恶名,如今姨太太有了身孕还不得进门,外人听说了,指不定又要怎么骂我了。我怎么那么傻,为了你们挨骂?”

  雷督理万没想到这个僵局居然就此打破,登时也跟着起了身。把叶春好拽到自己面前,他低头去看她的眼睛:“春好,谢谢你。这次是我让你受了委屈,将来我一定好好的补偿你。”

  叶春好不看他,只一甩手走了开:“我不信你这鬼话!”

  雷督理到了此时此刻,很有一点苦尽甘来之感,以至于他要瘫坐回沙发上,彻底放松的休息一下。与此同时,叶春好一路疾行,已经走去了后花园内的凉亭里。

  她匆匆赶到这里,为的也是休息一下——方才脑子里太乱了,她须得找个安静地方,把自己这满脑子的思绪整理整理。

  她万没想到林胜男会怀上雷督理的孩子。

  林胜男她是见过几次的,那是多么苍白荏弱一个小姑娘啊,虽然个子不矮,可身体简直单薄得如同孩子一般,哪里是能够孕育小生命的样子

  ?雷督理身边的任何女人,包括自己,都比她更有资格做一名母亲啊!

  叶春好忽然想起了自己从丈夫柜子里搜出来的那些西洋药片。

  雷督理先前一直在断断续续的服药,据叶春好调查,那些药物虽然有着西药的外表,但究其本质,和春药也差不了太多。她连着劝了雷督理若干次,总算劝得他听了话,把那些药品尽数的丢了掉。

  服药的时候,他一直是求子嗣而不得,停药之后,他倒是让那小孩子似的林胜男怀了身孕。叶春好不知道这是不是巧合,而无论是不是,她都无话可说,都只能认命。

  认了命,然而不认输。林胜男内有雷家儿女,外有做秘书长的哥哥,钳制雷督理像玩似的,将来自立起了门户,迟早要把大帅府的头衔抢过去。到时候自己莫说保留正房太太的地位,怕是连“两头大”的局面都不能维持。与其如此,索性早做打算,先把那林胜男弄回家里,放在眼前。雷府里头,她叶春好还是说了算的,林氏兄妹想要兴风作浪,也得先过了她这一关才行!

  叶春好素来是务实的行动派,长远的问题解决不了,那就先来解决眼前的问题。猛的又想起了自家那位丈夫,她的斗志忽然一落千丈。

  丈夫是个阴晴不定的糊涂种子,她拿他没办法。

  她要是不爱他就好了。她要是不爱他的话,那么了无牵挂,真能把日子过得相当潇洒自在。她见识了多少年轻貌美的少奶奶小太太,纯粹就是为了金钱地位而结婚的。她若是也像她们一样,那么现在简直可以是幸福的了。

  叶春好在那凉亭里坐了许久,末了觉得这脑子里的大事小情全都清楚了,这才又回了楼内。

  如她所料,雷督理依然乖乖的留在这个家里,并且还洗了个热水澡,换了身干净衣服。湿漉漉的短发向后拢过去,他站在客厅窗前向外望,显出了一个偏于苍白的侧影,从额头到鼻梁,从嘴唇到下巴,线条流畅,起伏得有致,是个美男子的像,适宜拍成明信片,画成油画也不错。

  叶春好看了他一眼,又看了他一眼,眼见他闻声回头望向了自己,她把目光移开,不看了。

  “三姨太太的屋子收拾一下,给她住吧。”她没头没脑的开了口:“那屋子是好屋子,冬暖夏凉的,家具也现成,又带着冷热水管子和浴室。”

  雷督理的反应慢了一步,但是很快也明白过来了——林燕侬那屋子是不错,独占一座大院落,因为刚把她讨进来时,玛丽冯还没有出走,他故意的对林燕侬特别优待,目的是气玛丽冯。

  那地方要是没住过林燕侬这个吃里扒外的贱人,就更好了,因为林燕侬是偷着逃了的,所以雷督理总觉得那屋子像是死过人的凶宅。不过,他也知道,自己这想法纯粹是出于个人的好恶,其实并没有道理。

  “也行。”

  他飞快的权衡了一下,对着叶春好点了头:“那我这两天就带着她回来,如何?”

  叶春好答道:“别急,等我派人把屋子收拾好了,你再接她吧!”

  “那……得多久能收拾好?”

  叶春好见他这样执着的发问,听出他心里纵是没装着林胜男本人,至少也是装着林胜男腹中的那个孩子。心中浓浓的酸了一下,她对着雷督理勉强一笑:“你先不要声张,我知道那屋子里究竟缺了多少东西?等我布置好了,我告诉你,你再对外说那接她回家的话。要不然说接不接,讲起来又是我在从中捣鬼,黑锅还是要由我来背,我也背得够了。”

  她既服了软,而且软得这样通情达理,雷督理便走过去抱了她的腰,低头笑道:“谁敢说那话,我打折谁的腿。”

  叶春好不理他这句话,只抬眼看他:“记得保密,可别再惹我生气了。”

  雷督理低下头,和她前额相抵——这个时候,他又爱起她了。

第九十三章 三对男女

  张嘉田是在中午时分回的家,一进家门就被林燕侬吓了一跳。

  林燕侬描眉画眼的打扮着,一身花红柳绿的时髦装扮,然而两只眼睛通红的,一脑袋长发虽然也在脑后挽成了紧紧的发髻,然而不知是哪里出了毛病,让人总感觉她要炸毛。双手紧紧的绞着一条手帕,她不敢公然的抛头露面,就只在张嘉田的卧室里藏着,张嘉田在外头熬了一夜,自觉着身上脸上都是不干不净的,回家就急着放水洗个澡,结果推门往卧室里一走,他迎头瞧见这个红眼睛妖精,登时就“哎哟”了一声:“你这娘们儿是怎么回事?没事在我屋里藏着干什么?”

  下一秒,他被林燕侬死死的搂了住。

  那张浓妆艳抹的粉脸埋进了他的怀里,一边撒欢一边撒娇的使劲蹭,声音带着哭腔,被她从鼻子里婉转的哼出来:“你吓死我了!我还以为是我连累了你,他为了这个要害你呢!”

  张嘉田张开双臂,低头看着这个在自己胸前乱拱的小脑袋,全然不感动,只是觉着莫名其妙:“什么乱七八糟的,这跟你有什么关系?”

  林燕侬抬起了脸,脸上的脂粉都蹭到张嘉田的衣襟上去了,但是唇上的口红还保留着,一撅撅出了个樱桃小口:“我不是和他还没有正式脱离关系嘛!谁知道他会不会为了这个整治你?”

  “那你还来北京?”

  林燕侬用水葱似的手指头一点他的额头:

  “想你了,不来不行!”

  张嘉田懒怠欣赏她那副打情骂俏的姿态,随手把她往旁边一推,他开始脱衣服,林燕侬见了,便是问道:“要洗澡呀?”

  张嘉田觉得她这是明知故问,故而只不耐烦的“嗯”了一声。

  林燕侬得了回答,却是全不在意,欢天喜地的就扭向浴室,给他放热水去了。

  张嘉田洗澡的时候,林燕侬依旧围着他忙前忙后,他光着屁股坐在一浴缸热水里,心里非常的坦然,仿佛林燕侬是他的老妻,也仿佛林燕侬不是异性,不足以刺激出他的羞耻心。林燕侬放下香皂拿毛巾,放了毛巾又撩热水,手上一刻不停,嘴上也一刻不停,在把张嘉田昨夜那一去不复返的原因问清楚了之后,她当即将陈运基狠狠咒骂了一顿——没敢骂雷督理,因为知道对于张嘉田来讲,雷督理这人有点特殊的意义。

  把张嘉田洗刷干净了之后,她又张张罗罗的伺候他换了衣服鞋袜。他这回可算是舒服了,清清爽爽的坐下来喝茶,然而头上又总有两只手在活动,是林燕侬蹙着眉头张着嘴,一边检查着他后脑勺上的青包,一边紧咬银牙的替他害疼——那个姓陈的竟然对她的小爷们儿下这么狠的毒手,真是天打雷劈碎了他都不解恨哪!

  她疼小爷们儿疼到骨头里了,好像小爷们儿是她的亲儿子。然而小爷们儿一点也不领她的情,不但不领她的情,还嫌

  她那两只爪子抓抓挠挠的烦人,以至于要猛的一晃脑袋,粗着喉咙呵斥一声:“别弄我!”

  她对张嘉田没脾气,不弄就不弄。两只手搭上张嘉田的肩膀,她从后方俯下身去,凑到他耳边吹气如兰:“你说你早上什么都没吃,那中午就早一点开饭吧!你想吃什么?你报出菜名来,我替你传话去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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