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0章

  张嘉田忍无可忍,回头瞪了她一眼:“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馋?我早上少吃一顿饭又饿不死,中午有什么吃什么就得了,没事我报什么菜名?我这脑子是用来报菜名的吗?”

  他年轻,又是白白净净的一张英俊面孔,此刻这么把浓眉一竖眼睛一瞪,恶狠狠的,反倒更有股子漂亮的邪劲。林燕侬看在眼里,只觉得自己对他又怕又爱,实在是万分的惹不起,就只得自居为受气的小媳妇,一声不敢多言语,只用那软软的小手轻轻一打他的后背,直起腰来嘀咕道:“你个坏蛋,不识人家的好人心。”

  说完这话,她转身袅袅娜娜的走了,张嘉田不看她,也不知道她一路扭去了何方,心里只想这个娘们儿是不行——也不必去细想她究竟是哪方面有缺点,反正笼统的就只感觉她“不行”。

  她就只在床上和他势均力敌、是位干将。

  张嘉田坐在窗前喝了一壶茶,喝得头上冒了汗。这时门帘一动,那林燕侬又进了来,笑嘻嘻的拉他出去:“饭都摆好了,出去吃一口吧!”

  张嘉田虽然有点烦她,但又犯不上和自己的肚子过不去,便随着她走去餐厅坐下来,一言不发的吃了将近一锅大米饭,汤水小菜不计。

  吃饱喝足之后,便是午后时分,正是一个让人犯困的时候。张嘉田打着哈欠上了床,身心都很舒适,务必要睡一觉。本打算下午去找雷督理赔礼道歉的,可他软绵绵的瘫在床上,临时改了主意——明天再去找他吧!明天露面,也不算晚。

  张嘉田昨夜几乎没合眼,所以此刻到了家,一睡睡了个昏天黑地,连晚饭都不吃了,要一睡睡进夜里去。而在他长睡不醒之时,雷督理也早早的上了床——叶春好的床。

  叶春好的这张大床温暖芬芳,床单是细密柔软的棉布,白地印着粉梅花,不知道是那粉色天然的就浅,还是这床单洗得次数多了,让梅花褪了颜色。雷督理赤条条的裹了一条毛巾被,趴在床上看那梅花,看出了神,因为想起自己幼时盖过一条被子,被面就是这样细碎的梅花图案。忽然感觉到叶春好似乎是同自己说了一句什么话,他抬了头,没听清楚:“什么?”

  叶春好坐在床旁的梳妆台前,裹着一袭白色睡袍,半长的头发掖在耳后,她显出了一张很端正清秀的面孔,皮肤光洁,眉眼温柔,像是这世上所有人的姐姐。转身对着雷督理,她道:“我是说,你这样留下,不必往那边打个电话、通知一声吗?”

  雷督理方才正在追忆童年旧事,还没回过神来,所以此刻面对着小姐姐似的叶春好,他不由自主的自居了弟弟,乖乖的有一说一:“我让人往那边打过电话了。”

  叶春好看着他,看了片刻,忽然起身坐到床边,伸手在他的光胳膊上摸了一把:“怎么瘦了?”

  雷督理伸长了左臂,自己去看那胳膊的粗细:“瘦了吗?”

  然后他去拉扯叶春好的睡袍:“你呢?让我看看你。”

  叶春好一把摁住了他的手:“你别闹,我们斯斯文文的躺一会儿。”

  然而雷督理向她一扑,已经把她扑到了身下:“我就闹!”

  雷府这边是你追我逃的“闹”上了,而在帽儿胡同的小公馆里,却是偏于寂静。林子枫在门口一下汽车,就觉出了那份冷清。

  这处房子,在名义上是雷督理的小公馆,其实林子枫一天至少来一遍,也约等于是他第二个家了。轻车熟路的进了门,他见前院的厢房里亮着电灯,便推门走了进去:“老白?”

  白雪峰坐在桌边,军装上衣脱了,衬衫领扣也解了,他光脚趿拉着拖鞋,正大马金刀的骑着一把椅子,一边吃花生米一边听无线电。忽见林子枫进了门,他连忙攥着一把花生米站了起来:“哟,来了?”

  说完这话,他抬手朝着嘴上一揪,相当精准的在嘴角揪下了一片花生衣。

  林子枫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,脸

  上照例是没笑容:“你怎么搞成了这副模样?”

  白雪峰笑了:“我这不是预备着要睡觉了嘛,今晚儿我不走,我留这儿。”

  “大帅呢?”

  “大帅今晚儿不回来了——就是因为大帅今晚儿不回来,又怕这家里没有管事的人,才让我留下来的。”

  林子枫那脸上本来就没有笑模样,一听这话,板得更紧了:“他不回来?他干嘛去了不回来?”

  白雪峰虽然敢以林子枫的老友自居,但是看到他那副又冷又硬的白脸,也颇有见了鬼之感,很是心虚气短:“他留那边府里了。”

  “什么?!”

  白雪峰冲着他又笑了笑:“我今天一天都是在这儿看家,具体是怎么回事,我真不知道。不过大帅今夜应该确实是留在那边府里了,因为刚才大帅派人给我打电话,电话就是从那边府里打过来的。”

  “那个叶春好又把他笼络过去了?”

  白雪峰笑出一口白牙,有点傻气,并且不发半句评论。而林子枫一转身走了出去,直奔了后头林胜男的屋子。林胜男还没有睡,正坐在桌前摆扑克牌,见哥哥来了,她依然捏着那几张扑克牌,也没起身,单是扭了头看他。

  林子枫进了来,先在电灯光下看她的面色,然后问道:“今天吐没吐?”

  林胜男垂下头,继续去看手里的扑克牌:“上午又吐了一次,下午喝了一点粥,倒是还成。”

  “胃疼不疼?”

  “没感到胃疼,也不觉着饿。”

  “有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?栗子蛋糕?糖果?”

  “想吃点儿冰淇淋。”

  “那个不行。别的呢?”

  林胜男摇了摇头:“别的就没有了。”

  林子枫在她的斜前方坐下了——她既是能吃一点东西下去,面色瞧着也比昨日健康了些许,他便可以放下心来,直奔正题了。

  “大帅今天怎么没回来?”他问林胜男,不是好问,像是质问。

  林胜男把扑克牌放下了,一双眼睛盯着桌面,嘴里咕哝道:“不知道。”

  林子枫又道:“你现在有了身孕,正到了最娇贵的时候,他怎么还跑了?”

  林胜男慢慢的整理扑克牌,她听到“身孕”二字,感觉有些难为情,尤其这二字还是发自哥哥的口。至于雷督理为什么“跑了”,那她怎么知道?

  林子枫继续说道:“别玩了,你看你这个温吞样子,丈夫走到别的女人那里去了,你还有心情玩牌?”

  林胜男收回手,垂下了头:“那我怎么办呀?我也没有惹他不高兴。”

  林子枫压低声音,说道:“胜男,你如今差一点就是真正的督理太太了,自己要知道自己的情况和身份,别总像个小孩子似的糊里糊涂。论出身,论相貌,论年纪,你都比那个叶春好强得多,尤其是你还有了雷大帅的孩子,无论怎样比,你都是稳胜。明明你是占尽了上风的,那个女人却还不死心,还要和你争抢雷大帅,你平时瞧着也是个有志气的,怎么到了这真正要紧的关头,反倒软弱了?”

  林胜男先前听闻雷督理留宿在了叶春好那边,心里乱哄哄的不是滋味,可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情绪,她自己懵懵懂懂的,只是茫然。如今听了哥哥这一番话,她豁然开朗,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与情绪,此刻也清楚分明了。

  用力一咬牙齿,她生气了:“哥,那你把他找回来,我往后都不许他再去见叶春好了。”

  林子枫没接她这句孩子话,因为又想起了更重要的问题:“还有一点,现在能给雷大帅生儿养女的人,只有你一个,就凭这一点,谁都越不到你头上去。可万一那叶春好也怀了孩子,也生下个一男半女的,那……”

  林子枫用手指叩了叩桌子,眼睛紧瞪着妹妹,“那”字之后,没有下文,然而余音袅袅,一切尽在不言中。妹妹的问题是年纪太小,太幼稚,但脑子是不笨的,是可教的孺子,他不信妹妹不懂自己的言外之音。

第九十四章 一个问题

  凌晨时分,雷督理被帽儿胡同的一个电话叫醒了。

  电话是白雪峰打过来的,说是那边的太太忽然又大吐特吐起来,瞧着像是发了什么急病,所以要请大帅马上过去。雷督理睡得迷迷糊糊,先是下意识的想要把白雪峰痛骂一顿——林胜男病了就病了,病了要么叫医生,要么去医院,找自己有什么用?

  可他随即又想起来:林胜男怀孕了!

  他三十五岁了,好容易才在她腹中种下了那么一点骨血,那点骨血可遇不可求,是老天爷的恩赐。单凭这一点,林胜男母凭子贵,如今就也是一个比金珠玉翠更珍贵的宝贝人儿。

  于是慌里慌张的放下电话,他脸也不洗一把,穿了衣服就要走。叶春好裹着睡袍,站在楼梯口上看着他,他觉着双方既是已然和好,就不必再讲什么客套,所以看都没有再看她一眼,一头就冲到外面去了。

  盛夏的时节早已过了,早上很有几分秋凉。雷督理穿得少了,进入小公馆时,已经冻得哆哆嗦嗦。他直奔了林胜男的卧室,进房后就见床帐挂起一半,垂着一半,林胜男背对着他躺着,枕上拖着乌云似的黑发,棉被搭到胸口,瘦削的肩膀手臂都露在外面,只穿了一层薄薄的丝绸睡衣。

  察觉到他走到床边弯下腰了,林胜男慢慢的睁开眼睛扭过头来,哭唧唧的小声说道:“我难受……”

  雷督理见她面白如纸,小脸本来就生

  得单薄,如今没了血色,更显得可怜见的,就在床边坐了下来,又提起棉被,一直盖上了她的下巴:“我接到电话就赶过来了,你现在觉得怎么样?好点了没有?”

  林胜男摇了摇头:“反正就是难受,没有一刻是好过的……”说到这类,她委委屈屈的一撅嘴:“你不要走啊,你走了,这屋子里就只睡我一个人,夜里黑洞洞的,我心里害怕。身体难受的时候,身边一个人都没有,想叫人,又没有力气出声。”

  雷督理听了这话,想都没想,直接就点了头:“好好好,我不走。”然后他俯身低头,凑到了她眼前去:“还能不能再睡一会儿了?能睡就睡,养养精神。”

  林胜男眨巴着眼睛看着他,看了一会儿,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,摸了摸他的脸:“是不是我总闹病,你嫌我,就回那边去了?”

  雷督理哑然失笑:“你这不是孩子话吗?”

  林胜男抓住了他一只耳朵:“你如果不嫌我,那就多陪陪我吧。我原来虽然也弱,但总没生过什么大病,也没遭过什么罪。这几天是我最难熬的时候,你不陪着我,我心里害怕。”

  雷督理总觉得林胜男是个小女孩,从未以“红颜知己”的标准来要求过她。不抱希望,也便无所谓失望,所以反倒和她相处得挺和睦,此刻听了这一番话,他觉得这要求很是合理,便隔着棉被,哄孩子似的轻轻拍了拍她:

  “好,我陪着你。”

  雷督理哄着林胜男重新闭眼睡了,自己走出来做了几个深呼吸,因见白雪峰走了过来,便问道:“我不是让你找几个大夫常驻在这里吗?大夫呢?”

  白雪峰答道:“回大帅的话,这里不比家里,地方还是小了点儿,大夫来了,没地方安置。”说到这里,他对着雷督理笑了笑:“不过好在王大夫的家离这儿挺近,他家里还有汽车,一个电话打过去,要不了十分钟,他也就到了。今早太太不舒服,我请的就是王大夫。”

  雷督理听到这里,不由得想起了叶春好的话——原本他认为叶春好只是个年轻的小姑娘,可是和林胜男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,他回去再见叶春好,就觉得她实在是成熟稳重,既是个可以独当一面的管家奶奶,也足有资格做自己的人生伴侣。叶春好让林胜男搬回府里去住,现在看来,也实在是太有必要。毕竟林胜男正处在非常时期,身边哪能没有医生昼夜待命?

  思索至此,雷督理抬眼去看白雪峰,想让白雪峰开始派人收拾行李,随时预备着将这边的人马什物搬运回那边的府里去。可是未等他开口,白雪峰先发了言:“大帅还没吃早饭吧?”

  雷督理一听这话,立刻感到了饥饿,到了嘴边的话被他忘去了脑后,他打了个冷战,答道:“先不忙着吃饭,我还没洗脸呢!”

  雷督理洗漱一番,喝了一杯

  牛奶,用三片面包夹了两片火腿和一只煎蛋,慢慢的吃了,没觉出饱来,于是又加了一杯牛奶咖啡,一盘火腿煎蛋,一块黄油面包。白雪峰侍立在一旁,见他今天的胃口是特别好,便陪笑问道:“大帅今天瞧着心情不错。”

  雷督理不置可否的咀嚼着黄油面包,如果不提张嘉田的话,那他此刻的心情是不坏。拿起餐巾擦了擦嘴,他说道:“我回去一趟。”

  白雪峰答应了一声,出门去叫汽车夫预备汽车,然而雷督理刚走到前院,卧室里面的林胜男就醒了。醒了的她听说雷督理又要走,登时发起了脾气——也没大闹,只是坐在床上,抽抽搭搭的哭。

  这哭可不是假哭,她是真生气。而雷督理本是打算回家催促叶春好快些收拾房屋的,如今一听小太太气得哭了,当即做了个向后转,返回了卧室里去。林胜男见他回了来,哭得更凶了:“你说话不算数,说了不走还要走。”她气得在被子里蹬腿:“我不许你走,就不许你走!”

  她先前在家里,因为林老太太就只有这么一个病病歪歪的小女儿,所以处处都依着她惯着她,她虽然并未因此养成骄纵恶劣的性子,但从小都是受着这样的娇生惯养,自然也很有一点小女孩式的脾气。在雷督理面前,她原本是有些胆怯的,然而自从昨夜受了哥哥的教导之后,她醍醐灌顶,忽然意识到了自己此刻

  的尊贵。连抹眼泪带蹬腿的闹了一小会儿,她泪眼朦胧的去看雷督理,就见他手足无措的站在床前,分明是被自己制服了,便越发哭得有滋有味,一边哭,一边心中也惊讶,没想到自己居然有着如此强大的威力。

  就在这时,林子枫来到。

  林子枫一声断喝,止住了林胜男的哭声。

  雷督理怕林胜男哭坏了身体,然而又百劝不住,正是急得冒汗,幸而林子枫从天而降,控制了局面。林子枫喝令妹妹不许再哭,要么躺下睡觉,要么起来喝一点粥,然后陪着雷督理出了卧室,进了厢房。

  厢房摆着桌椅沙发,算是个小型的会客厅。雷督理在桌边的硬木椅子上坐下了,长叹了一声。

  隔着桌子,林子枫也落了座,转身拎起桌上的茶壶,他摸那壶身是滚热的,便倒了一杯热茶推到雷督理手边:“大帅别往心里去,胜男年纪小,不懂事。由我说她几句,她也就不闹了。”

  雷督理端起茶杯,喝了一小口热茶,没说什么,只又“唉”了一声。

  林子枫给自己也倒了一杯,但是并不真喝,只端起茶杯来,嗅了嗅那蒸腾的香气:“不过我听胜男的意思,是说大帅要回那边府里去?”

  雷督理一听“不过”二字,就知道林子枫以退为进,要替林胜男向自己出击了。

  “那也是我的家,我不能回去了?”他反问林子枫。

  林子枫正襟危坐,向着雷督理的方向一点

  头:“回自然是可以回的,不过也请大帅体谅一下胜男此刻的心情。她毕竟是个女子,处在这样一个痛苦的时候,自然是希望大帅可以陪伴左右,而不是回到其他太太的身边。”

  “那她一痛苦就要痛苦十个月,这十个月我哪里也去不得了?”

  林子枫把茶杯放了下来:“大帅若是为了公务出门,那自然是没有办法的,胜男并不是不识大体的人,总能谅解大帅的辛苦。可是,恕我直言,您若是一定要在这个时候回那边去,留下胜男孤孤单单一个人在这里,那么莫说她不能谅解,就连我这娘家哥哥看在眼里,也觉得——”说到这里,他摇摇头,也“唉”了一声。

  雷督理听了他这一番话,真是感觉莫名其妙:“你和胜男站在同一阵线,我是理解的。可胜男终究是我家的人,我家里这两个太太,即便不论大小,也总有个先来后到。春好现在都已经妥协了,你怎么反倒变本加厉,还不许我回家了呢?”

  林子枫听雷督理的语气还算柔和,便继续说道:“大帅误会了,我并不是禁止您回家。只不过您这一段时间若是时常回家,必定会对胜男的身心造成刺激,不利于她保养身体。您和那边的太太若真的是感情好,我想,暂时分开十个月,也算不得什么大的考验吧!”

  雷督理听到这里,感觉林子枫这人实在是得寸进尺,便要起身:“罢了,

  我还是奉劝你尽早结婚,免得你总要干涉我的家事。”

  然而他的屁股刚离椅子,林子枫忽然出手抓住了他的胳膊:“大帅,且慢!”

  林子枫个子大,相应的手也大,把他那胳膊攥了个紧。雷督理见他像是着了急,便又坐了回去:“还有事?”

  林子枫收回了手,转身面对了雷督理,正色问道:“大帅,请您恕我言语无礼。我很想知道,您这样执着的要回去见那边的太太,是为了什么?”

  雷督理一听他又问回了老路上去,心里真是腻歪透了。端起茶杯吹了吹,他喝了一口,懒怠回答,并且十分的想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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