活动了开。一鼓作气进了后头的内宅,他在卧室里瞧见了林胜男。林胜男坐在桌旁,穿着一身描金绣凤的红绸子衣裤,雷督理怕冷,她也怕冷,衣裤都不薄,领口还镶了一圈短短的雪白风毛,越发衬得她那张小脸粉妆玉砌。一抬眼瞧见雷督理进来了,她没说话,先抿着嘴笑了。
雷督理走到她身边,把她手边的书本合了起来:“别看了,费心血。”
林胜男笑道:“这是一本小说,读小说是读着玩的,又不用思考学习,费什么心血呀。”
雷督理走去打开了衣柜,向内看了看:“我的衣服呢?”
林胜男起身走了过来:“你要哪件衣服?我给你找。”
雷督理是觉得冷,想在衬衫外头加一件毛线背心,然而两人找了一气,莫说背心,根本连根毛线都没有找到。雷督理退而求其次,给自己加了一件青缎子马甲,林胜男要给他系纽扣,但他连系纽扣这种动作都怕累着她,扶着她往床上坐。林胜男被他疼爱得简直不好意思了,望着他问道:“要不然,我们让人送个小炉子进来吧?”
雷督理一听这话,险些当场摇掉了脑袋:“不行不行不行,万一炭气把你熏着了怎么办?”
林胜男笑眯眯的不以为然,因为从小到大都是靠着小洋炉子取暖的,周围的同学朋友家里也一样,并没有听说谁被炭气熏死了。而雷督理穿好了马甲,忽然想起了两件正
事,第一件是:“你吃晚饭了没有?”
林胜男向他竖起了一根食指:“喝了一碗小米粥,没吐。”
雷督理听了这话,放下了心,这才提起了第二件事:“胜男,你现在住的这所房子,一是没有安装暖气,二是地方太小,住不下医生。所以,我看你还是跟我回那边的家里去吧!”
说到这里,他见林胜男呆呆的看着自己,脸色像是要变,便连忙补了一句:“我和春好说过了,她对此是很愿意的,还亲自给你收拾出了一院屋子,你到了那里,也不必有什么惧怕和拘束。”
林胜男听闻叶春好“很愿意”,倒是并不感激,她想叶春好当然是“很愿意”,自己若是不回去,宇霆也就不回去,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守着那么一座大宅子,有什么滋味?她表面上是对自己殷勤,其实根本不是,她是在拍宇霆的马屁呢!
因为宇霆现在最喜欢我——她如是想。
留在这座小公馆里生活,自然是自由自在的,可是没有在这里住上一生一世的道理,况且要论环境条件,那当然是大帅府要好得多。那么豪华阔气的府邸,凭什么要留给叶春好一个人住呢?她又不守妇道规矩,又对宇霆不好,也没给宇霆生小孩子,她娘家还是破落商户。她有哪一样能和自己比?一样都没有,比什么都比不过——她如是又想。
想了又想之后,林胜男问雷督理:“那我搬过去了
,还是咱们两个住在一起吗?”
雷督理倚着大床的床头站着,不假思索的回答:“听你的,你要不要我呢?”
林胜男挪到了他身边,伸手握着他的手:“那她要是欺负我怎么办?”
雷督理低头对着她微笑:“我的小姑奶奶,现在谁还敢欺负你?谁欺负你,就是欺负我的儿子。我能让吗?”
林胜男垂下了头,心里有一句话,憋了很久的,但是始终是没机会、也没必要说。攥住了雷督理的一根手指,她低头思索了半天,末了忽然仰起脸,望着雷督理开了口:“我不是小老婆。”
雷督理愣了一下,随即在她身边也挤着坐了下来:“谁对你说什么了?”
林胜男紧紧的靠着他,摇了摇头:“没有谁对我说什么,这个家里,你对我这么好,我哥也是一天一趟的来瞧我,你们都护着我,谁敢说坏话给我听呀?这是我自己心里的话。”
雷督理又问:“那你觉得,我是拿你当个小老婆来看待的吗?”
林胜男扭过脸望向了他:“我不知道。”
雷督理抬手揽住了她的小肩膀:“日久见人心,往后你就知道了。只要你对得起我,我就一定对得起你。”
说到这里,他忽然又是一笑:“你让人收拾几件衣服,咱们现在就走,先过去住一夜。满意呢,明天再让人过来拿行李,要是不满意,我立刻让人按照你的意思整改,怎么舒服怎么来,如何?”
林胜
男听到这里,倒是有些惊讶:“哟,说走就走啊?”
雷督理站了起来,转身伸手一捧她的脸蛋:“大晚上的,闲着也是闲着,就当是出去散心了。横竖到了那里之后,我也是全听你的,哪怕你临时改了主意,又想回来了,我也立刻听令。”
林胜男在家里枯坐了一天,早就腻歪了,如今一听这话,简直有一点兴奋:“那……”她忍着笑,故意做了个沉吟的姿态:“咱们就溜达一趟去?”
两人既是商量妥了,林胜男便让丫头过来预备衣服——她现在身娇肉贵,箍胳膊露腿的洋装,丈夫与哥哥都禁止她穿,而柔软厚实的新装还没有制好,所以她须得花点时间斟酌服饰。与此同时,外间屋子里的白雪峰估量着他们一时半会还不能出发,便轻轻的推门走了出去。
他一直走到前院那空无一人的会客室里,摘下电话机的话筒,他要通了林宅的号码。当林子枫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时,他无暇多谈,只低声道:“老林,大帅要带太太搬回那边府里去,这就要出发了。”
林子枫当即发问:“什么?要搬回去?”
白雪峰没工夫和他啰嗦,只说:“你有工夫,过来帮帮忙也好。”
说完这话,他挂断了电话,走回内宅继续待命——方才那个电话若是不打,事后林子枫很可能会对他怀恨在心,而他向来是谁也不想得罪,尤其是不想得罪这位新晋舅
老爷。舅老爷那张白脸往下一沉,两只眼睛在金丝眼镜后头一瞪,那副薄情寡义的尊容,谁受得了?反正他是受不了。
从糖盘子里捡了块好糖扔进嘴里,他在椅子上一坐,暂时没有心事,也没有表情,单只是等待,腮帮子上偶尔鼓起一个小包,是他的舌头在和那块硬糖纠缠推搡。
在他那块硬糖融化殆尽之时,雷督理带着林胜男亮了相。
林胜男依然穿着那套大红的衣裤,外头又系着大红的斗篷,头上戴了一顶黑呢子钟形帽,帽子一侧别着一朵钻石镶嵌成的帽花。雷督理一手虚虚的搂着她护着她,一手给她拿着羊皮手套。两人身后又跟了个平头正脸的大丫头,大丫头拎着一只皮箱,亦步亦趋的紧随着他们。
白雪峰见状,不等吩咐,立刻就跑出去张罗汽车。雷督理扶着林胜男迈过几道门槛,正要带着她往汽车里钻时,忽有一辆汽车迎面疾驰而来,硬生生的刹在了雷督理面前。
车门一开,林子枫气喘吁吁的跳了下来:“大帅!”
雷督理以为他上午含羞带愧的逃了走,这两天都未必有脸再来见自己了,哪知道未过一天,他便再次到来。当着林胜男的面,他没敢对着林子枫太皱眉头,只问:“有事?”
在暗淡暮色中,林子枫先瞪了妹妹一眼,然后才对雷督理说道:“倒是没什么事情,就是过来瞧瞧,结果赶得不巧,正赶上了您和胜
男要出门去。”
雷督理说道:“不是出门,是回家。我要带胜男回那边府里去住,你要是没事的话,也可以跟着我们过去看看。”
林子枫等的就是他这句话,此刻他既是把这话说出来了,林子枫便做了个大惊失色的表情:“大帅,不可!”
雷督理听了这话,不知为何,忽然很想亲手把这位大舅子揍一顿。强压脾气笑了笑,他和颜悦色的反问:“有何不可呢?”
林子枫答道:“外头太冷,大帅先带胜男回房吧。真要回去,也不急在这一时。”
林胜男受了哥哥的一瞪,虽然糊里糊涂的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,但她相信哥哥一定是对的,这时就抱住雷督理的胳膊摇了摇:“那我们就先回去吧,本来今天都这么晚了,我也不是很想过去。”
雷督理深深的一点头:“好,听你们的,都听你们的,行了吧?”
然后他把胳膊往回一抽,也不再管林胜男,自己转身就走回了院子里去。
第九十七章 姐姐(一)
雷督理脱了外面的大衣,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,又把两只脚抬起来架到了茶几上。把双臂环抱到胸前,他歪着脑袋去看林子枫。
林子枫让林胜男回去休息,然后自己走到了雷督理面前,拽过一把椅子,坐了下来。现在他面对着雷督理,还是感觉有些窘,雷督理这样直勾勾的盯着他瞧,越发让他招架不住,只能垂了眼帘对着地面说话:“让胜男搬家这个主意,不是大帅出的吧?”
雷督理点点头:“对,不是我的主意。”
“那么大帅若是为了胜男好的话,就万万不该照着这个主意来办。大帅请想,那边的太太,对胜男怎么可能会有善意?她让胜男搬过去住,无非是要以此为机会,把大帅重新笼络到她身边去。否则胜男在外一天,大帅便也跟着在外一天,她自然是不愿意的。”
雷督理笑了一声:“我自己都不知道,原来我这么招人爱。”
林子枫看了他一眼:“大帅,我这并不是玩笑话。若是放在平常,我绝不会干涉大帅的家务事,横竖胜男有手有脚,若是受了委屈,大不了跑回娘家哭一场,也不算什么。可胜男现在正怀着大帅的骨肉,偏她还是天生的体弱,这要是在叶春好那里受了欺负——别说是受欺负了,胜男从小在家母身边长大,家母一指头都没有弹过她,外人给她一点脸色看,她都受不了,她又懦弱,不爱说话,年纪
还小,哪里会是叶春好的对手?她真要是气出了个三长两短,伤了腹中的孩子,到时候大帅后悔也来不及了。”
雷督理淡淡答道:“春好简直被你说成妖魔鬼怪了。”
林子枫反问道:“她有着怎样的野心和手段,难道大帅还不知道吗?”
雷督理叹了口气:“我知道,她是你的眼中钉。”
“我不也是她的眼中钉吗?”
雷督理听到这里,忽然又是一笑:“真是邪了门了。你们两个,照理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,竟然会结了仇。”
林子枫不接这个话,只抓着主题不放:“大帅,天下没有任何一个女人,会对情敌有好感的。对于叶春好来讲,胜男就正是她的情敌。大帅每天日理万机,大事都忙不过来,自然也不会时刻盯着家里,到时府里都是叶春好的人,胜男落进了她的手里,还能够有好下场?您是把胜男腹中的孩子当成宝贝来看的,可叶春好会吗?叶春好的年纪又不大,她会容许胜男生出雷家的长子吗?胜男若是顺顺利利的把孩子养出来了,那么万一将来她也有了身孕,她生下的孩子又要往哪里放?嫡庶长幼怎么论?大帅,这些问题您现在是没有考虑过,可叶春好一定是不但考虑过、而且已经考虑出了对策。否则,她怎么会忽然做出了这样的决定?”
雷督理先是带听不听,听到一半抬了头,开始饶有兴味的注视林子枫。等
林子枫把话说完了,他微微一笑,低声说道:“坏女人。”
林子枫当即摇头:“大帅,我并没有这样批评叶春好。我是说——”
没等他把话说完,雷督理笑模笑样的又开了口:“我是说你。你要是个女人的话,一定是个坏女人。”
林子枫先前是个正襟危坐的姿态,此刻把双手按在大腿上,他依旧是“坐如钟”。若有所思的看着雷督理,他沉默了几秒之后,问道:“我是哪里得罪了大帅?还是大帅认为我的话不对?”
雷督理摇摇头:“我只是有感而发。”
“您应该相信,我对您是只有忠诚、绝无恶意的。”
“我相信。”
林子枫收回了目光:“那就好。”
雷督理把腿放了下来,忽然又问:“吃晚饭了吗?”
“吃过了。”
雷督理站了起来:“你坐你的,我吃饭去。”
不等林子枫回答,他已经迈步走了出去。而林子枫独坐在这屋子里,回想起方才两人那一番对话,他没找出自己的纰漏来,然而想起雷督理对自己做出的三字评语,他又有些沮丧——还不是感觉自己受了辱,纯粹就只是沮丧。
沮丧了约有三五分钟,他打起精神去见了妹妹。对着林胜男,他又低声做了一番秘密的教导。林胜男听得连连点头,颇有茅塞顿开之感,同时越发的痛恨叶春好——真没想到啊,她想,自己差一点就中了那老女人的毒计!
叶春好仿佛是已经过了
二十二岁的生日,在林胜男的眼中,真是老得可以了。
雷督理结结实实的吃了一大碗饭,仿佛是要用大米饭来充实内心,否则的话,他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虚得慌。他知道——从某种意义上讲——林子枫就是林胜男的灵魂,而在自己这连吃带喝之际,那灵魂定然已经溜到林胜男面前,嘁嘁喳喳的低语起来了。
两家合成一家的团圆美梦就此破灭,他还是得想方设法的两头跑。这倒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失败,但也足以让他无精打采。
他也承认林子枫那一番话,并非完全的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。叶春好当然是个厉害的,他当初看上她,也是因为她不单健康貌美,还有志气和心机,是个能够当家立计的贤内助。当然,林子枫还是言过其实了一点,叶春好再厉害,也不至于要置林胜男于死地,但林子枫作为哥哥,护妹心切,说些神经过敏的鬼话,也算正常。
都正常,都情有可原,谁的错也挑不出。林胜男有孕在身,他不敢招惹她,叶春好刚刚跟他和了好,他不舍得招惹她。他活了三十几年,一贯蛮不讲理,现在却被这两个小女人钳制了住,制得他哑口无言,一句牢骚都发不出。
默默吃完了这一顿饭,夜里十点多钟,他回了卧室,和林胜男一起上床休息。林胜男把脸拱到他的颈窝里,叽叽咕咕的向他说孩子话,他有口无心的答应
着,同时感觉这生活无聊透顶。夫妻之间的“床上运动”,本来是可以让他在精疲力竭之后安眠一夜的,但现在他连林胜男的一根毫毛都不敢碰,生怕自己哪一下子没碰好,再动了她的胎气。
再说他本来也不是很有兴趣去“碰”她,起初那几天,还觉得她细骨头软肉轻飘飘,很有一种赵飞燕式的美,至少是真嫩。嫩肉吃了几天,他开始感觉自己这是在带孩子玩儿呢,夜里关灯上了床,他也觉着自己这是在带孩子睡觉呢。
他对林胜男这位孩子,一点意见也没有,如果可以连着三天不见她,让他另找个异性快活快活,他就更爱她了。
糊里糊涂的混过了这一夜,翌日清晨,雷督理很严肃的起了个早。林胜男受了惊动,睡眼朦胧的问他:“你干嘛去呀?”
雷督理俯身摸了摸她的脸:“有事,出去一趟。你多睡一会儿,不必管我。”
林胜男看他板着脸,便不再问,缩回了热被窝里。而雷督理叫上白雪峰,一路大步流星的冲了出去,坐上汽车就跑了。
雷督理一路跑去了俱乐部后头的公事房,进门之后钻进里屋,皮鞋也不脱,直接在床上躺成了一个“大”字。
白雪峰有点明白他的心思,这时就含笑为他更衣脱鞋。把大衣挂到了屋角的衣帽架上,他转身问道:“大帅的早饭,就在这儿吃吗?”
雷督理呼吸着自由的空气,虽然窗外秋风萧
瑟、寒意透骨,但他心花怒放,简直想要吟一首诗。嘴唇抿了抿,他发现自己腹中没有诗的存货,只得作罢:“我不在这儿吃,我上哪儿吃去?”
白雪峰笑道:“我还以为您是要回府里吃呢。”
雷督理也笑了,又说道:“你把这个地方给我把守好了,不许子枫、以及子枫的人靠近,更不能告诉他们我在这里。自打我娶了他妹子之后,子枫就像是要疯魔了,天天替他妹子看着我,真够我受的!”
白雪峰听到这里,就只是笑,同时暗暗决定听雷督理的话——他不能无限度的帮助林子枫,毕竟给他荣华富贵的人不姓林,姓雷。
白雪峰跑去厨房,让大师傅火速烹饪出了一桌早餐,然后逐样运送到雷督理面前,让雷督理舒舒服服的饱啖了一顿。饭后喝过一杯热茶,雷督理枕着双手躺回床上,闭着眼睛说道:“给太太打电话,让她过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