然后他没了别的事,推门往外
走,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骂:“雷一鸣,你他妈的是死在天津了吗?”
雷督理人在天津,并没有感受到林氏兄妹的怨气。其实那怨气附着在电报上,已经是接二连三的发向他了,但他一直没有正眼看过电报正文——只要林胜男与林胜男腹中的孩子还都活着,他便敢放心大胆的把这位小太太彻底的忽略不计。
白雪峰瞧出雷督理的意思了,所以今晚在接了电报之后,他自己先翻译好了读上一遍,然后才上楼走到了卧室门前。门内有着隐约的笑声,笑得直喘,他当即停了脚步,以为自己来得不是时候,可是凝神静听了片刻,他又发现那笑声和喘声都渐渐停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阵低语。
他心里有了数,这才打了个立正,喊了一声:“报告。”
门内传来了雷督理的声音:“进来。”
白雪峰轻轻的推开房门,向内迈了一步——就只一步,因为人家夫妻二人正亲热着呢,他这个副官长一路直走到人家床前去,那不是专等着要讨人厌吗?抬头望向房内的大床,他见雷督理穿着衬衫长裤,两条腿伸在地上,还不能算是衣衫不整,然而向后倚靠在叶春好怀里,他的脸上印着数处红迹,看那痕迹的形状,正是一枚枚的口红唇印。而床帐低垂了一半,叶春好正好陷进了一片阴影里,而且垂着头,瞧着便是面目不清。
“什么事?”雷督理问他,态度
是平静的,可是微微的有点上气不接下气。
白雪峰答道:“大帅,北京那边又来电报了。”
然后不等雷督理发问,他自动汇报了电报内容:“问大帅什么时候回去,那边要等着大帅过十五。”
雷督理甩掉了脚上的拖鞋,然后一抬腿滚上了大床:“不一定,就说我有事!”
白雪峰看了他这个灵活的身手,没敢笑,答应一声便退了出去。而他刚一走,叶春好便发了话:“你可真是的,见人的时候,也不提前照照镜子。”
雷督理四脚着地的爬到了她面前:“我怎么了?”
叶春好忍着笑扭开脸:“我不告诉你,你自己照镜子去!”
雷督理当真下床去照了镜子,结果望着镜中人,他先是哑然失笑,然后跳回大床上抱住叶春好,把脸蹭向了她的脸:“这都是你给我的,我现在还给你。”
叶春好连忙躲闪:“谁要给你了,是你求去的!还闹?还闹?”她笑着乱踢乱打:“再往我脸上乱蹭,我可恼了!”
这话一出,雷督理却当真停了动作。叶春好一边喘粗气一边坐起来,抬手把头发往耳朵后面撩:“算你识相,要不然啊——”
她这话没说完,因为雷督理忽然笑道:“刚想起来,有件东西是要给你的。你等着我!”
话音落下,雷督理下床出门,不出片刻的工夫,他夹着个扁扁的大锦盒进了来。叶春好看那盒子的形状,猜他今天出了一趟门
,大概是给自己买回了一条项链,可那锦盒虽然瞧着是十分华丽的,可颜色略微的有些黯淡,瞧着又不像是崭新的首饰盒子,便笑问道:“你给我拿来了什么宝贝?”
雷督理把锦盒打开,送到了她面前:“小皇帝给的。”
叶春好知道他今天出门去了日租界的张园,以着拜年的名义,去见了宣统皇帝。他去拜访宣统皇帝,并不是对于前朝有什么眷恋,完全只是一种交际,而且并不白去,多少总能得些赏赐回来。伸手接过锦盒,她见盒子里摆着一只累丝嵌玉的金项圈,就放下盒子拿起项圈,反复的看了又看:“这倒是件稀罕东西,不知道是哪个娘娘戴过的呢!”
然后她抬头说道:“既然你把它给了我,我可要把它收起来了。”
雷督理答道:“你的东西,自然是你收。”然后他走到床边坐下来,开始解自己的衬衫纽扣。叶春好倒是不急着去收这件宝贝,把项圈重新放回锦盒里,她暂且把盒子放到了床旁的小梳妆台上,又无意似的感慨道:“说来简直有些荒谬,我们一夫一妻的时候,动不动就是吵吵打打;如今你在外面纳了个妾,我们反倒和睦起来了。”
雷督理听了这话,回头看了她一眼,见她态度自然,并不是绵里藏针的样子,便继续宽衣解带:“我纳妾和别人纳妾不一样,我不是有苦衷嘛。”
然后他起身脱了裤子,爬上床
去:“那孩子本来还不错,现在快要被她哥哥挑唆成泼妇了,我一想起她来,就要头疼。等过些天回去了,还不知道她要和我怎么闹呢!”说到这里,他拽过了棉被:“别提她了,咱们睡觉吧。”
雷督理和叶春好如此过了十几日,然而天津终究不是他的大本营,他再乐不思蜀,也终究还是要回北京去。
叶春好是孤单狼狈着来的,走时却是随着雷督理上了专列,摆足了督理太太的谱,偏还故意珠光宝气的装扮了,把那只金项圈也戴了上。而她在这边摆谱,也不知道怎么搞的,消息立刻就传到了林胜男耳中。林胜男现在书也不读了,先前的女伴们也断了来往,成天不是在家里闷坐养胎,就是聆听她哥哥的教诲,本来她就是个单纯的人,如今又生活在这样封闭的环境里,脑子里越发没了其它的事情,心心念念的就只有两件:一件是怨恨诅咒老女人叶春好,另一件是盼望丈夫快些回家。
雷督理既然回了北京,那自然是不能不来看望她的,然而一进门,迎面就看到了一个圆滚滚的黄脸女子,定睛一瞧,才认出她是林胜男。林胜男处在这个时期,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婀娜的,这一点雷督理倒是很体谅,可不看她的体态,只看她的面孔,雷督理也还是要皱眉——他自己从小到大,一直是个标准的美男子,相应的对待女子,要求便也很高
。林胜男现在的模样,美丑姑且不论,首先就有点不干不净。这不干不净的罪魁祸首,乃是鼻梁面颊上的片片斑点,于是雷督理就问她道:“你这脸是怎么了?”
林胜男见他回了来,若不是怀着身孕,一定就要乐得跳起来了。笑眯眯的看着他,她答道:“我变成丑八怪了,是不是?”
“那倒没有。”
林胜男得意的抿嘴笑:“谁让我怀的是个小男孩呢?人家都说怀了小男孩的女子,就会像我这样变丑,我也没有办法啦!”
雷督理听了这话,很高兴:“你若真是给我生出个儿子来,那我一定重重的感谢你。”
林胜男摇了摇头,只是笑,不说话——她才不要什么重谢呢,她要的是他离开叶春好,安安心心的和自己在一起。
然而雷督理见她活着,并且活得挺好,并且还有可能给自己生一个儿子,便轻松愉快的放了心。留下来吃了一顿午饭,他又弯腰把耳朵贴上林胜男的肚皮听了听。据说那胎儿现在已然会动,有时甚至还会踢动她的肚皮,但雷督理实在是没听到任何动静,便直起腰笑道:“大概他现在正睡觉呢。”
然后他又道:“我还有事,你好好休息。”
林胜男一听这话,登时急了:“你又要走吗?”她连连的跺脚:“不行不行不行,我不让你走!我不许你再去找叶春好!”
“我是去忙公务。”
“你骗人!”林胜男将满腔怨恨
忍到此刻,终于是忍无可忍,简直气得要哭出来:“我知道你又要去找那个老女人!你看我变丑了,你就不喜欢我了!”
雷督理猛的听到了“老女人”三个字,先愣了愣,随即才反应过来,没生气,反而是想笑:“她要是老女人的话,那我岂不是成老太爷了?”他伸手拂乱了林胜男的头发:“乖,我哪有那么多时间总去陪她?我是真的有事,不信等你哥哥来了,你问他去。”
“我不信我不信。”林胜男真气哭了,用手满脸的擦眼泪:“你要是敢走,我就——我就——我就一直哭下去,哭死给你看。”
雷督理一皱眉头:“胡说八道!大过年的,你死给谁看?谁许你说这个字的?你也上了这么多年的学,书念到狗肚子里去了?说话连个忌讳都没有?”
他从来没这么严厉的对她说过话,所以林胜男在泪光朦胧中看见他沉了脸,吓得立时闭了嘴。
雷督理又道:“最讨厌女人拿这些把戏来要挟我!你小小年纪,学点好吧!”
然后他转身走了出去,林胜男怔怔的站在房内,透过窗子见他走得头也不回,便一吸气,又流出了两滴极大的眼泪。
第一百零三章 受气包
林胜男抽抽搭搭的哭了一会儿,不哭了。
并不是她已经散尽了那股子悲伤情绪,是她忽然想起了腹中的孩子。若论年纪,其实她自己也还是个孩子,并且是个不很大的孩子,可人类自有一种天性存在,她虽然自己活得还懵里懵懂,可是已经懂得疼爱肚子里这条小生命。这些天,她从四面八方听来了许多养胎的知识,其中有科学的,也有迷信的,她为了保险起见,索性照单全收。“知识”告诉她怀孕的时候不许哭泣,哭泣对胎儿有害,她此刻便不住的吸着鼻子,当真不敢哭了。
让老妈子端进一盆热水,她洗脸梳头,又把化妆品找出来,往脸上涂涂抹抹。经了雪花膏和胭脂粉的武装,她那脸色确实是白了许多,然而不是正经的白,白下面透出了皮肤本质的黄色来,而且那一堆一片的斑点也盖不住,好像棒子面饽饽滚了一层白糖霜似的,瞧着反倒不伦不类。
于是她默默的又拧了一把毛巾,把脸上的脂粉擦净了,悄悄走到床边坐下来,心里又是痛,又是怕。从来没人这样严厉的呵斥过她,她怕自己是把他得罪了,也怕自己得罪了他,他会迁怒哥哥,更怕哥哥受了他的迁怒,要怪罪自己。
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,只觉得走投无路,想要逃回到母亲怀里去,可外头的天气还寒冷着,自己又挺着个半大不小的肚皮,怎么出门?纵是真
出门了,回娘家了,见了妈又说什么?实话实说了,妈不担心吗?
妈的身体也不好。
她抬腿上了床,侧身躺了下去。眼睛望着窗外的一小片天空,她在心中默默的祷告,祷告的神灵,是雷督理。
她的祷告词是:你回来吧,我知道错了,我再也不对你发脾气了。我们还是像从前一样好好的在一起,好吗?求你了。
林胜男的祷告并不灵验,因为雷督理一去不复返,晚上也没回来。
林子枫出了面,想要和这位妹夫谈一谈,然而雷督理这些天神龙见首不见尾,凭着他秘书长的力量和手段,竟然捉他不到。倒是这一天他乘着汽车穿过街道,看到了路边的叶春好。
叶春好同着三四名西装革履的男子站在一起,一群人正对着路旁一片无边无际的大空地说笑。另有几辆锃亮的汽车停在一旁,其中一辆红汽车开着车门,门旁站着个同样西装革履的青年,正是叶春好的汽车夫。叶春好本人并没有大说大笑,单是抱着胳膊站在那里,含着笑容偶尔点头附和一句,但是她尽管沉默,却自有一种意气风发的神采。林子枫在这经过的几秒钟里看清了她,便是暗暗的一咬牙。
这女人不如玛丽冯高贵,但是比玛丽冯高明,他还真是小觑了她。
林子枫不便无缘无故的去招惹叶春好,于是继续去找雷督理。然而找了一天多之后,他忽然听说雷督理带着张嘉田
到保定去了。
他想雷督理迟早是要从保定回来的,便静下心来继续等,结果没有等到督理,只等回了帮办——据说帮办不知道怎么碍了督理的眼,跟着督理待了三天,臭骂挨了九顿,简直可以拿骂当饭吃。最后督理一声令下,把帮办撵了回来。
白雪峰跟着雷督理也去了保定,林子枫没了内应,只好退而求其次,前去拜访了张嘉田,问他:“大帅在保定,是被军务缠住了?”
一边问话,他一边打量着张嘉田。张嘉田新剃了头发,穿着长裤马靴,上面的西装外套敞了怀,露出里面黄白条纹的衬衫。左脚架在右腿上,他坐没坐相,侧了身体倚着椅子靠背,嘴角叼着一根香烟,边说边吸,两不耽误。
“嗯,算是吧!”他以着非常冷静客观的态度,喷云吐雾的同时一点头。
林子枫想了想,又问:“那他什么时候回来?”
张嘉田不以为然似的一撇嘴,烟卷依然不掉:“那谁知道,爱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呗!”
然后他扭脸望向了林子枫:“你找他有事啊?真着急的话,你就干脆往保定去一趟吧!要是这么傻等着,那得等到哪一天去?”
林子枫看着张嘉田这个野蛮的做派,也觉着挺碍眼,不过秘书长是不便、也没有资格挑剔帮办的,所以他垂下眼帘,不冷不热的答道:“那倒不必,也没有什么急事。”
张嘉田从鼻孔里往外喷出
了两道烟:“你是他的大舅子,和外人不一样,想去就去嘛,怕什么。”
林子枫一听这话,忽然觉得十分窘迫,勉强答道:“大帅始终是我的上峰,我并不敢高攀。”
张嘉田嘿嘿嘿的笑了一气,烟卷只剩了小半截,然而还是没有掉。林子枫感觉他这笑不是好笑,但具体是怎么个不好,又说不出来。于是站起身来,他告辞走了。
张嘉田没留他,事实是如果方才这位客人不是林子枫,如果他不是对林子枫还稍微的高看一眼,那么方才他根本就不会见客。
三天挨九顿骂,这气真他妈不是人受的,若说他真犯了什么错误,那他认罚,要打要骂他都可以捱,可问题是他这三天没有说错一句话,没有走错一步路,他是像恭敬祖宗那样恭敬着雷督理,然而还是三天挨了九顿骂。
其中有四顿还是当众骂的。那么多人,都是有头有脸的,围观着他这个帮办挨骂,他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留。及至没了人,那骂得更凶了,一边骂,一边手边有什么就抓起什么,劈头盖脸的往他头上身上扔,他气得攥着拳头屏着呼吸,用尽全身力气来控制着自己,让自己不要反抗,也不要怒吼。
他这回可明白叶春好在他手里受的是什么罪了!
到了最后,他索性实话实说:“你要是后悔让我当帮办了,那你发一句话,我立刻主动辞职,我还回文县当我的师长去。你别
有话不说,总这么跟我硬闹。这么着我受不了,时间长了,你也受不了。”
他把话都说到这般地步了,可雷督理就是不发那句话。
渐渐的,他在雷督理那里看出了一点意思——雷督理现在成天对着他发邪火,似乎并不是因为后悔让他当了帮办,雷督理所要的,也并不是他这个帮办的官职。
这家伙看上的,是他手里的兵。
那他哪能干?
随便找了个机会,他话赶话的引着雷督理把自己撵回了北京。接下来怎么办,他还没有想好,不过让他放弃兵权,那是门都没有。
从今往后,雷督理的话,他得小心着听了,该不听的话,他也是坚决不听了。至于驻扎在通县的那一个师,也绝无前往廊坊分散受训的可能,那一个师,尽管是马马虎虎的一个师,但生是他张嘉田的人,死是他张嘉田的鬼,谁也别想把那万八千人夺去!
他就这么死活不听话,不信雷督理能把他的耳朵割去——他是雷督理的救命恩人,而且是以命换命的大恩。
张嘉田打定了主意,在家住了一夜,第二天就去了通县。驻扎在通县的这个师,从上到下都是他自己的人,且有一位满脸青春疙瘩的干儿子留守此地,充当他的眼线。他召集了众位军官,秘密的开了两场会议,然后不声不响的又溜回了北京城。结果他刚进家门,就得到消息,说是雷督理也在昨夜回来了。
他不想去
见雷督理——至少在半年之内不见的话,他是不会思念此人的。但他们就是个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,硬是单方面的躲着,也非长久之计。所以在这天晚上,他打听到雷督理是去了俱乐部,便动身前来。进门之后问准了地方,他直奔了跳舞厅。
这时已经到了半夜时分,跳舞厅内的乐队刚刚奏完了最后一支舞曲。摩登男女们络绎的散了,他走过足迹凌乱的弹簧地板,看到前方低垂着的紫红色帷幔之后,有隐约的灯光。
帷幔前方站着戎装笔挺的白雪峰,见他来了,白雪峰立刻露了微笑,挺身作势要敬礼,他连忙一摆手,又遥遥的往那帷幔里一指,同时对着白雪峰做了个无声的口型:“在?”
白雪峰不动了,只笑着一点头。
他加快了脚步,走到那曳地的金丝绒帷幔前,他停下来,轻轻的向内探头一瞧,却是看见了叶春好。
帷幔内藏着一个幽暗的小小空间,摆着茶几和三面沙发,叶春好手里攥着一条热毛巾,正站在首席的沙发旁,弯了腰给雷督理擦拭额头。忽然间一抬头,她见了张嘉田,便像吓了一跳似的,将两道弯弯的眉毛向上一扬,然后才直起腰笑道:“二哥来了。”
雷督理窝在沙发里,两只脚架在了前方的茶几上,两只手也搭在了沙发的扶手上。脑袋向后枕着靠背,虽然这里灯光幽暗,可张嘉田也看得出他带着面红耳赤
的醉相。
一闪身进了来,他对着叶春好说道:“听说大帅回来了,我过来瞧瞧。”然后他迈开大步,稳重的、谨慎的、走到了雷督理身边,俯身低头去看他的眼睛:“大帅,我来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