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8章

  “那就走得再远一点。”

  “再远一点,又能远到哪里去?去北戴河的话,有点太早,还不够热。去天津?好像也没什么意思。”她抬眼冲着他一笑,眉目弯弯,睫毛忽闪忽闪的:“你说,我们能到哪里去?”

  雷督理看了她这个喜眉笑眼的模样,便也跟着她笑了:“我还真有个主意,你要不要听?”

  雷督理和叶春好进行了一番谈话,而这谈话的结果,便是翌日中午,两人在副官卫兵的簇拥下登上了专列。而在两人离家不久,一辆汽车缓缓停到了雷府大门口,车门开处,先跳下来了一名大脚老妈子,老妈子落地之后转了身,又从汽车内搀出了林胜男。

  林胜男穿着一身水绿衫子,头脸收拾得干干净净,嘴唇上还涂了一点口红。一手扶着老妈子的胳膊,她抬头看了看那高大的门楼,然后试探着向前走了几步。守门的卫兵立刻吆喝了一声:“站住!什么人?”

  林胜男吓得一哆嗦,还是老妈子替她发了话:“吵吵什么?吓着了太太你们负责得起吗?”

  大门两侧的卫兵面面相觑,因为知道大帅在

  外头确实还有一位太太,便不敢贸然行事。而林胜男定了定神,用她的小细嗓子尽量的大声说道:“我来找大帅,大帅在吗?”

  卫兵们继续面面相觑,还是不知道这话应该如何回答。于是林胜男进退不得的站在门口,一时间就不知如何是好了。

  林胜男若不是真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,是不会这样找上门来的。

  雷督理又已经连着一个月没有来看望她,她的肚皮大极了,皮肤都绷出了花纹,自己瞧着都害怕。这些天她又添了新的痛苦,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猛的犯起心慌,慌得一颗心怦怦乱跳,满头满脸的出冷汗,气都喘不过来。医生过来给她瞧过了,认为这是她天生体质虚弱所致,给她开了许多补药。她乖乖的把药吃了,然而毫无效果,心里便不信任了那医生,只想去向亲人求援,偏偏林子枫前天因公去了天津,一去不复返,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。

  今天她清早起床,又狠狠的犯了一阵心慌病,那种痛苦的程度,简直无法言喻。等那股子难受劲过去了之后,她想起自己如今的境况,还不如原来在家读书上学时快乐自由——起码,那时候还有妈妈和哥哥两个人疼爱着自己,自己出门有同学朋友,回家有亲人骨肉,哪里知道什么叫做忧伤呢?

  这么一想,她忍不住痛哭了一场,哭过之后擦擦眼泪,她把心一横,决定不靠哥哥,亲

  自去把丈夫找回来。丈夫终究是个和蔼可亲的人,她想自己这样挺着大肚皮去找他,他不会不理睬自己的。

  正好也让叶春好瞧瞧自己的肚子,让她别太得意!

  把接下来的行动计划清楚了,她梳头洗脸,带着个老妈子乘坐汽车来了这里,却没想到看门的大兵们竟然如此凶恶。幸而,这时门内走出了一个熟人,她一见了他,立刻唤了一声:“白大哥。”

  白雪峰见了林胜男,先是一怔,听了她这一声呼唤之后,连忙笑着迎了上来:“太太,您别这么叫我,这我可实在是不敢当。”然后他抬头看看汽车与老妈子,又问林胜男道:“您怎么来这儿了?找大帅有事?有事的话,您派个人过来传话不就成了,这大热天的,出门多受罪啊!”

  他这人长得就和善,又总是笑呵呵的,语气也亲切,林胜男见了他,真和见了半个亲大哥是一样的:“我……”她一转念,随口扯了个谎:“我在家里呆得太憋闷了,坐汽车出来兜兜风也好,顺便来找大帅。我这些天总犯心慌病,家里的医生,我觉得看得不大准,所以想让大帅再给我换个医生瞧瞧。”

  白雪峰当即点了头:“好,这事包在我身上了。”

  这可不是林胜男想要的回答,于是她执着的又问:“大帅呢?我想见见大帅。”

  白雪峰这回像是为难了:“大帅啊……”

  他拖着长音,沉吟了一下,末了

  决定还是实话实说:“太太,实不相瞒,您来晚了一步。大帅刚上火车,去青岛了。”

  “去青岛?他去青岛干什么?”

  白雪峰又是一阵犹豫,从人情的角度出发,他想自己应该扯个谎,免得这位小太太伤心,可自己这这一片好意,小太太能领情吗?万一这个谎言露了馅,她会不会还以为自己是站在叶春好那一边的、和叶春好合起伙来骗她呢?

  要是那样的话,自己可太冤了,一腔好心办坏事,得罪了小太太倒也罢了,万一再把老林也得罪了,那可是犯不上。

  想到这里,白雪峰决定抛弃人情,只讲道理:“太太,大帅是到青岛玩去了。但是不会玩得太久,毕竟这边军务繁重,也离不开他。”

  林胜男听了这话,一张脸刷白的,就只剩了嘴唇上那一点口红的颜色:“那……你实话告诉我,是不是那个叶春好,也跟着他去了?”

  白雪峰这回只一点头。

  林胜男再没多问,转身就往汽车里走。白雪峰对老妈子使了个眼色,又低声道:“我白天得留这儿看家,晚上,最迟明天,就带医生过去。”

  老妈子答应一声,双手扶着林胜男上了汽车。白雪峰站在门口,神情诚恳的目送那汽车驶出了胡同。等汽车一拐弯,他的诚恳神情消失无踪,一边面无表情的打了个哈欠,一边转身回去了。

  林胜男早上已经哭了一场,此刻回了家里,她关门上床,

  捂着脸又哭了起来。而在她痛哭之时,雷督理正坐在列车的车窗旁,凝神看着那急速倒退的风景。叶春好坐在他的对面,端了一杯冰镇果子露慢慢的喝。

  雷督理完全没有想起林胜男来——她有吃有喝的在家里养胎,他没事想她干什么?有什么可想的?

  倒是叶春好先开了口:“发什么呆呢?”

  他如梦初醒,转向叶春好,微微一笑:“多少年没去过青岛了,这回我好好的玩几天。”

  “瞧你高兴的。”叶春好把喝剩下的半杯果子露推到他面前:“真是为了玩而高兴吗?还是想着自己要当父亲了,才高兴的?”

  雷督理端起杯子,喝了一口:“小心眼儿,不会是要在这火车上和我算旧账吧?”

  叶春好抿嘴笑着往车窗外望:“怕了?不说了不说了,喝你的吧!”

  雷督理一口一口的喝光了果子露,然后继续看风景。“父亲”一词,对他来讲,和督理或者巡阅使的意义差不多,不当是不行的,不当的话,他就觉着人生不圆满,他就要隔三差五的闹脾气;但是当上了,也照样还是那么活着,并没有因此上天入地成了神仙,或者披毛戴角变了妖怪。

  为了传宗接代,为了自己的家业有人继承,为了许多许多原因,他必须要有一个孩子,对于孩子本人,他倒是没什么兴趣——有就行了,男孩最好,女孩也无妨,大不了将来招个上门女婿。

  对于孩子没兴趣,对于孩子的妈,他也是同样的没兴趣。林胜男刚来的时候,轻手利脚的,夜里陪着他睡,白天跟着他玩,两人总还算是有点共同的爱好;现在她大着肚子,碰也碰不得、玩也玩不得,两人差着将近二十岁,也不可能坐在一起谈心,就这,林子枫还不识相的总让他过去——他过去干什么?看着她的大肚皮发呆吗?

  想到林家兄妹,他皱了皱眉头,又去看叶春好。叶春好手里拿着个小粉镜,正在左照右照,他觉得她这个搔首弄姿的样子也挺美,便看个不休,叶春好察觉到了,但是只做不知,单是对着镜子一笑。

  她暗暗算过月份,知道林胜男腹中的孩子快要出世,但是她对此不置一词,一句不问。对待雷督理,她抱定宗旨,是爱一天算一天,横竖此刻他是陪在她身边的,她看着他,眼睛欢喜,心也欢喜,欢喜一天是一天,欢喜一刻是一刻。

  没办法,对着这位阴晴不定的丈夫,她没有办法去做天长地久的计划。至于那位几个月以来一直孤独度日的林二小姐,她毫无同情之意,单是冷眼旁观,倒要看看这位母以子贵的姨太太,将来能够贵到哪里去。

第一百零六章 十万火急

  林胜男回到家之后,两只眼睛就没干过。

  在林子枫这几个月的教诲影响之下,她哭都不敢公开的哭,因为觉得丈夫这样冷落自己,正说明了自己没本事、没出息。惭愧都要惭愧死了,还有脸嚎啕?

  搀着她出门去雷府的老妈子——因为自家女儿也就是她这么大——所以对她分外的心疼一点,看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,便搭讪着端了汤汤水水进来,劝着她多少吃喝一点。她依言吃了喝了,也不说什么,等夜里人散尽了,她才蒙着棉被,窸窸窣窣的吸鼻子流眼泪。

  第二天下午,白雪峰带着一名德国医生过来了,德国医生给林胜男检查了一番,也没发现什么问题来,至于林胜男所感觉到的种种痛苦,也都是妊娠期常见的反应。白雪峰一听这话,放了心,脸上就带了一点笑意出来。可林胜男见了他的笑容,就像被人抽了个嘴巴子似的,兜头彻脸的红了起来。

  她以为白雪峰是在笑话自己装病。

  丈夫带着老狐狸精去青岛玩去了,她这没人爱的还不老实,不是出门去吃闭门羹,就是回家装病又被戳穿,自己怎么这么不识相?怎么这么不要脸?强撑着熬到白雪峰带着医生离去了,她终于是再也支持不住,一扭头跑回屋,关起门就大哭了起来。

  几个老妈子合力,硬把房门撞了开,七手八脚的给她擦眼泪,哄孩子似的哄她。她颤抖着坐在地上,

  拼命的只是摇头,含含糊糊的哭喊:“我要回家,送我回家,妈啊,妈啊……”

  她哭喊了几声“妈”之后,忽然一低头,上气不接下气的呕吐起来。老妈子们扶着她的手臂,就觉着她那胳膊瘦得皮包骨头,柴禾棒似的一点肉都没有,心里不禁也替她难受。有人说了话:“这么着可不成,要不然,咱们还是把副官长找回来吧!”

  此言一出,外头站着的大丫头立刻转身跑去打电话,而不出片刻的工夫,白雪峰过了来,见林胜男半昏迷似的躺在床上,话都说不出来,便也没了主意:“你们好好守着太太,我这就去给秘书长和大帅发电报。太太的情形忽然变得这样糟,这个责任,我也承担不起。”

  众丫头老妈子纷纷答应了,白雪峰又把那家在附近的王大夫叫了来,让他留在这里待命。自己匆匆的跑了出去,他是一刻没耽误,立刻就往青岛和天津两地发去了电报。

  电报发出去了,但不一定会及时的被人收到,纵是及时的收到了,那人也不能长了翅膀即刻飞回来。林胜男下午昏睡了片刻,晚上醒过来,就觉着头晕目眩,一阵阵心慌得喘不过气,周身的汗水又冷又黏,难受得简直躺不住,便挣扎着坐起身,气喘吁吁的说道:“我想洗个澡。”

  老妈子惊道:“这时候洗什么澡?”

  她垂了头,喃喃的答道:“我身上全是汗,头发也好几天

  没洗了,难受。洗洗还能清爽些。”

  老妈子摸了摸她的脑袋,也觉着热烘烘的有些油,再顺着她的后衣领伸进去摸后背,也确实是摸了满手汗,便答道:“那好,就洗一洗。您等着,我让厨房预备热水去。”

  厨房的炉子是昼夜不熄火的,上头永远坐着大水壶。虽说现在已经进了初夏,但老妈子是谨慎的,还是嘱咐厨房里的杂役多烧了一大壶水,把那洗澡水兑得热气腾腾。

  然后她扶着林胜男进了浴室,林胜男脱了衣服,坐进那满满一缸的热水里,长长的出了一口气。老妈子弯腰捡起那些潮漉漉的衣物,又道:“太太啊,你痛痛快快洗个澡,然后出来乘乘凉,我再让厨房给你预备几个清淡的小菜,喝上一碗粥。人活一辈子,那沟沟坎坎多着呢,您肚里揣着大帅的胖儿子,一生一世都有依靠,怕什么?要哭也是那边那个太太哭,别看大帅今天带着她出去玩,兴许明天就不搭理她了呢!”

  林胜男点点头:“嗯,我知道。”

  然后她对老妈子道:“你出去吧,我自己慢慢的洗。”

  老妈子答应一声,把干净衣服给她放到了旁边的浴巾架子上,随即退了出去。林胜男独自坐在水中,无情无绪的低头看着自己的大肚皮——肚皮呈了淡淡的青色,隐约透出紫色的血管筋脉,像看不懂了似的,她忽然诧异起来,不知道自己的身体,怎么变成了

  这个模样。

  肚子坠痛了一下,这痛是近些天来常有的,也是一种正常的生理现象,所以她不怕,俯身往头上撩了热水,她很细致的洗起了自己的长发,洗了一遍,又洗一遍。

  慢吞吞的洗了个澡,她叫了老妈子进来,帮着自己擦了身体穿了衣服。清粥小菜她吃不下去,只喝了一杯热可可,然后便上了床。老妈子倒是愿意让她多睡觉,便给她悄悄的关了门窗,让她静静的休息。

  林胜男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,睡到午夜,自动的又醒了。

  她似乎是疼醒的,然而又不很确定,因为清醒之后她自己摸着肚子,并不认为此刻的腹痛算是严重,而且疼得断断续续,疼的时候她能忍受,不疼的时候则是完全不疼。

  在时有时无的隐痛中,她不睡了,睁了眼睛想心事,直到疼痛渐渐变得清晰,让她有点忍无可忍。提起一口气,她对外喊道:“张妈!”

  这么一喊,她才发现自己底气不足,声音细得像猫叫,绝对喊不醒隔壁的张妈,于是转而又喊:“春兰啊!”

  春兰是个大丫头,睡觉比张妈轻一点,而且夜里就在外间搭了一张铺,和她只有一门之隔。然而她连着喊了几声,春兰也没动静。

  她不是急性子的人,可疼痛却是自顾自的紧急起来了,东抓西拽的扯着床帐坐起来,她一手捧着大肚皮,一手扶着床头下了地,连拖鞋都顾不得穿,踉踉跄跄的弯

  着腰向外走:“春兰!”

  外间的春兰猛的醒了,直接从铺上跳了下来:“太太?”

  黑暗中,她听太太带着哭腔答道:“我肚子疼。”

  春兰连忙跑去打开了电灯,然后伸手要来搀扶林胜男,可是未等走到林胜男跟前去,她忽然瞪圆了眼睛:“哎呀!”

  她指着林胜男那鲜血淋漓的睡裤裤裆,又叫了一声:“哎呀!”

  然后她一边搀扶了林胜男,一边扯了嗓子对外喊:“张妈!张妈!别睡了,快来呀!”

  林胜男莫名其妙的一低头,在看到了那已经蔓延到裤管的血迹之后,登时两腿一软,坐了下去。

  小公馆里彻底乱了套。

  白雪峰是在一个小时之后赶过来的,赶来的时候,林胜男已经疼得开始呻吟出声。他一个未婚的年轻男人,这时也没了主意,王大夫倒是还在,然而王大夫又并不擅长接生。

  “这不对吧?”白雪峰随手抓了个老妈子问:“不说是夏天生吗?”

  老妈子一拍巴掌:“是啊!怎么着也得过了六月啊!”

  “那这是……”白雪峰花了一点时间,从脑子里搜罗出了个适当的词:“早产?”

  老妈子又一拍大腿:“可不就是早产?早了将近两个月,这就危险了呀!”

  白雪峰一听这话,终于彻底慌神——雷督理是留他在北京看家的,家有两处,哪一处出了乱子,他都难逃其咎。六神无主的原地兜了几个圈子,他忽然一拍脑袋:“你们

  等着,我找产婆去!”

  凌晨时分,白雪峰用汽车拉回了一位日本产婆,以及两名看护妇。

  仅从诊金的价格而论,这位产婆可以算作是绝顶的昂贵,她若不是足够贵,白雪峰也不找她。产婆和看护妇全都穿着雪白的衣服,下了汽车之后便急急的往院子里走。这时林胜男已经由呻吟转为呼号——说是呼号,其实没有声音,就只看见她紧闭双眼直了脖子,张大嘴巴做呼号的姿态,偶尔能从喉咙里挤出几缕嘶哑的细声。春兰把她那满头长发胡乱挽到了头顶,披散下来的碎头发全被汗水打湿了,丝丝缕缕的黏在额上脸上。眼看产婆进了卧室,白雪峰稍稍的松了一口气——忽然又打了一个激灵,他吩咐手下的跟班道:“去,再去给秘书长和大帅打电报,就说太太早产了!”

  他这道命令发下去之后,又过了四个小时,林子枫回来了。

  林子枫昨天下午接了电报,便立刻乘坐夜车回了北京,然而半路那火车出了故障,且走且停,直到今日上午,才总算磨蹭进了东车站。林子枫跳下火车便赶了过来,进门之后见了白雪峰,劈头便问:“我妹妹怎么样了?”

  白雪峰彻夜奔波,熬得眼眶发黑,也有点发昏:“早产,还没生出来,你快去瞧瞧吧。”

  林子枫一听这话,拔腿就冲进了房内——片刻之后,他又冲了出来,揪着白雪峰问道:“大帅呢?”

  “他去青岛了。”

  “去青岛?”林子枫瞪了眼睛:“他没事去青岛干什么?”

  白雪峰有点怕他这模样,不由得要打结巴:“我、我昨晚给他发电报了。”

  这话刚说完,院门外头跑进来一名副官,捏着一只信封直奔了白雪峰而来:“副官长,青岛那边回电报了!”

上一章 下一章
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