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9章

  白雪峰接过信封取出了译好的电文,只一眼便扫清了内容,扭头对林子枫说道:“回电是尤宝明发过来的,他说大帅上崂山去了,他会即刻出发,把消息传递给大帅。”

  林子枫回归旧题,继续质问白雪峰:“崂山?他没事上青岛干什么?”

  白雪峰这一夜着急上火,此刻又被他这样审贼似的审问,心里一不耐烦,便老实不客气的告诉他:“大帅带着那边太太,上青岛玩去了!”

  林子枫听了这话,直着眼睛看白雪峰——看了足有半分多钟,他点点头,说了一声:“好。”

  他额头迸出了青筋,从牙关中往外挤字:“好。”

  说完了这两声“好”之后,他又冲回了屋子里。

第一百零七章 长叹息

  林胜男的肚子从半夜开始疼,疼到第二天下午,依旧没有要生的迹象。她被那阵痛折磨得只剩了一丝两气,裤子早脱了,下身盖了一条床单,床单上也是血迹斑斑。又因为她并没有大出血,羊水也还没有破,所以日本产婆一时也没有办法,只得带着看护妇守在一旁,时时观察着她的情况。

  林子枫顾不得避嫌了,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床边,他端着一小碗参汤,用小勺子一点一点的喂给妹妹。五勺参汤喂进去,顺着嘴角能流出三勺。屋子的门窗都关着,潮热得如同蒸笼,还混杂着血腥与尿骚。

  林胜男已经在剧痛之中失禁了。

  恍恍惚惚的喝了一点汤水,她微微的睁了眼睛,看见哥哥还在身旁,便重又闭了眼睛,喃喃的低语:“哥,我疼死了。”

  林子枫把小碗交给了老妈子,攥着她的手答道:“再忍一忍,都是这样的,忍一忍就熬过去了。”

  林胜男“嗯”了一声,睁开眼睛望向了他,又道:“我这回是真的要生了,宇霆还不来瞧我吗?”

  林子枫听到这里,心如刀割,然而脸上还要保持着平静——不但平静,甚至还得微笑:“他在回来的路上呢,等他到北京时,你应该已经让他当上父亲了。”

  林胜男听了这话,糊着涕泪的苍白小脸,居然笑了一下。

  “那我再喝两口。”她的声音轻得只剩了一丝气息:“我有了力气,好使劲生。生完就好了……妈也放心了……”

  林子枫没回答,只转身从老妈子手中要回了那半碗参汤——他不能说话,他只要一开口,就也要哭出来了。

  就在这时,那抚摸着林胜男肚皮的产婆忽然“咦”了一声,林子枫立刻望向了她。产婆转过身,用不甚标准的中国话对他讲了几句,他大概听明白了意思,当即有点慌神:“胎位变了?那怎么办?”

  其实在今天之前,他简直不知胎位是什么,所有关于女子生产的知识,都是在方才的几个小时内学习的。林胜男的胎位,先前一直是很正的,如今折腾了几个小时,胎儿竟在腹中换了姿势,有了横生逆产的危险。

  产婆吩咐看护妇将林胜男翻了身,自己挽起袖子出了手,在她腰间脊背用力的按摩。林胜男下身赤裸,林子枫实在是不能不回避了,只得退到了门外等待,同时就听房内的妹妹猛的惨叫出了声。

  有人给他递了一根香烟,他接过来吸了几口,回头一瞧,瞧见了白雪峰的脸。

  “你二姐是不是生了孩子了?”他没头没脑的问道。

  白雪峰知道他现在正在受煎熬,所以不再计较他的无礼:“年前生了个丫头。”

  “女人生孩子,都是这样吗?”

  “我听我妈说,我二姐生得挺顺当,说生就生了。”

  “那我妹妹怎么遭了这么大的罪?”

  白雪峰一脸同情的看着他,心想我又不是接生婆子,我哪儿知道。

  林子枫抽完了一根烟,整个人像踩在了钉板上,不停的只是动。忽然间的,他又冲回了产房。

  在产房里,他守着林胜男,一直守到了天黑,又守到了天明。

  林胜男在长久的咬牙切齿之后,五官已经走了形状,阖目昏睡的时候,也有了一种狰狞相。天亮之后,她醒了过来,转动眼珠看见了哥哥,她将苍白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。林子枫先是望着她发愣,然后才读懂了她的唇语——她发不出声音了。

  她说的是两个字:“宇霆。”

  “在路上呢。”他柔声答道:“从青岛到北京,也是很远的路,火车也得走一阵子啊!”

  林胜男听到这里,似乎也深以为然,重新闭了眼睛。

  一个小时之后,她再次发出了断断续续的惨叫,因为阵痛卷土重来,这一回的疼法和昨天又不一样了,她死死抓住了哥哥的手,口中发出荷荷怪声,身下则是漫开了温暖的鲜血与羊水。产婆和看护妇一拥而上,开始动手接生,林子枫则是再次退出了产房——站了没有一分钟,他忍无可忍了似的,一推门又进了去。

  进去之后不过一分钟,他慌里慌张的冲了出来。一眼瞧见院子里的白雪峰,他走腔变调的叫道:“老白,情况不大好,你快预备汽车,我送胜男去医院!”

  白雪峰听了这话,当即转身往院门口跑,一边跑一边喊:“来人!太太要上医院,快把汽车开出来!”

  林胜男年纪尚小,发育未全,骨盆狭窄,兼之胎位不正,又忽然的大出血,让日本产婆也束手无策。及至汽车把她送进外国医院里时,她腹中的羊水也将要流干了。

  若是放在过去,她这便是一尸两命的结局,但林子枫听了那产婆的建议,让洋医生立刻对林胜男实施了剖腹术。白雪峰跟着来了,听闻那洋医生要把小太太的肚皮豁开,吓得毛骨悚然——他活了将近三十年,没听说谁家媳妇生孩子,是要开膛破肚的。

  难得有产妇家属这样痛快的同意手术,那洋医生也不耽搁,立刻就让看护妇把林胜男推进了手术室。林子枫惶惶然的站在走廊里,也不知道妹妹活着进了去,还有没有命出来再见自己一面。心中回想起前尘旧事,他再看看自己身边——自己身边,就只站着一个白雪峰。

  忽然间的,他明白了什么叫做“欲哭无泪”。

  手术室门外的小灯亮了许久,终于灭了。

  林子枫知道那灯灭的含义,立刻向前迈了两步。果然,手术室的大门开了,看护妇推出了病床上的林胜男。林胜男还活着,然而整个人像是枯萎在了被褥之中,一层薄薄的黄白皮肤紧绷在颧骨上,她微微张着嘴,隐隐露出了雪白的牙。

  她活着,可是从她腹中取出来的婴儿,却是已经死了。

  林子枫怔在了原地,两只眼睛盯着妹妹,心里也想跟随上她,然而双脚像是长在了

  地上,死活迈不动步子。走廊远处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音,白雪峰闻声望去,忽然兴奋起来:“大帅来了!”

  林子枫慢慢的扭过头去,在一队便衣卫士之中,看见了雷督理的影子。

  雷督理一路走得大步流星,几乎是连走带跑的冲到了手术室门口。见了林子枫,他第一句话便是:“胜男生了?”

  林子枫看着他,脚抬不起,话也说不出。而雷督理睁大了两只眼睛,显然是很亢奋:“是男孩还是女孩?”

  林子枫依旧是一言不能发,于是白雪峰替他做了回答,回答的声音很低,是个报告噩耗的语气:“回大帅的话,孩子……没活。”

  雷督理扭头望向了白雪峰:“没活?死了?”

  白雪峰抬手向前一指:“您看,那是不是……”

  雷督理转身望去,看见一名看护妇用白瓷盆端出了个血淋淋的小东西,小东西有头有四肢,正是个首尾俱全的小人儿。白雪峰低了头不敢看,雷督理却是走上前去,俯身很仔细的瞧了半天。

  瞧过之后,他直起身,长叹了一口气:“是个儿子。”

  话音落下,他又叹了一口气,叹得很沉很痛:“瞧着也不缺少什么,怎么会没活呢?”

  白雪峰不知道他这话是在问谁,也不敢接。这时,林子枫忽然开了口:“大帅瞧瞧胜男吧!胜男难产了一天两夜,差一点就死了。医生剖开了她的肚子,才取出了孩子。”

  雷督理似乎是

  根本没留意林子枫的话,单是唉声叹气——他真的是难过,比当不上巡阅使还难过。没有孩子,他怎么当父亲呢?

  可惜了,那孩子已经长得要什么有什么,如果能活的话,一定会是个挺好的小孩。可惜了,太可惜了!这是一件让他越想越惋惜、越想越难过的事情,难过到了这般地步,他哪里还有心思去看林胜男?

  雷督理终究还是进了病房,看了林胜男一眼。

  在麻醉药的作用下,林胜男依然昏睡着,他看过之后,又“唉”了一声,回头问林子枫:“如果早一点送进医院进行手术,孩子也许就能活下来了吧?”

  林子枫摇了头:“不知道。”

  雷督理见林子枫面如死灰,不比他妹妹好看多少,便转身又去质问白雪峰:“你们怎么不早点送她进医院?”

  白雪峰张口结舌——谁家的女人不是老老实实的在家生孩子?无缘无故的,谁能想到要送她上医院呢?况且他已经给她找来了北京城里最贵的东洋产婆——总理家的三个小少爷,可都是那婆子给接生的。

  雷督理没有得到回答,倒是也没再迁怒于旁人,单是向后退了几步,背靠着墙壁,又连着叹了几口气。他此时真是沮丧透了——还是那句老话,没有孩子,他怎么当父亲呢?当不上父亲,怎么传宗接代呢?传宗接代不成,那不就断子绝孙了么?他搜刮积攒下来的这一大片家业,不就没人继承了么?

  这么一想,做父亲真是比做巡阅使还更重要、更紧迫。脑海中又闪过了那个用白瓷盆装着的小身体——一具要什么有什么的小身体,除了生命。

  单手扶着墙壁,他低头走出了病房,白雪峰犹豫了一下,跟着他也出了去。林子枫随着他们走,不愤怒也不挽留,只轻轻的坐在床前,低头看着妹妹。

  妹妹是他一手养大的,除了上头的老母亲,他就只有这么一个亲人了。

  白雪峰站在雷督理身后,心里有点害怕。

  依着雷督理的要求,医生让看护妇用一只搪瓷大托盘,把那具小尸体又送了回来。托盘放在一张冰冷的白桌子上,雷督理俯身站在桌前,一手背在身后,一手拿着一把细长银亮的剪刀,翻来覆去的拨动着那小尸体的头颅四肢。

  “这孩子长得像我。”他忽然说道。

  白雪峰低着头,极力的要回避那具小尸体:“是。”

  “挺好的一个小男孩。”他又说。

  “是。”

  雷督理直起身来,仰天长叹:“买口小棺材,把他埋了吧。”

  他把剪刀往桌子上“嘡啷”一扔,又看了那小尸体一眼,然后一边摇头叹息,一边往外走了。

  雷督理没有再去看望林胜男。

  他刚到了青岛,刚上了崂山,就被两封电报催了回来。他自己是没玩成,他的孩子也没活成,出了医院钻进汽车,他几乎是瘫在了座位上,而从医院到家的这一段路,白雪峰暗暗

  数着,感觉他叹了能有一百多声。

第一百零八章 花事了

  雷督理坐在沙发里,长久的抽烟喝茶,头始终是垂着的,并且一直一言不发。

  白雪峰熬了这几天,此刻实在是累得挺不住了,便悄悄的溜去了副官处睡觉。叶春好从楼上卧室下了来,走到客厅门口向内望了望,问他:“你还没有吃午饭吧?”

  雷督理慢慢的抬了头,看她穿着白底红点子花纱长衫,手里挽着个亮晶晶的小漆皮包,宛如一朵花,或者一只花蝴蝶,脸上也是白里透红,显出了气血充足的精神模样。

  看过之后,他重新垂下头去,嘴里咕哝了一句。叶春好没听清楚,便走了进来问道:“你说什么?”

  他盯着手指间的半截香烟,把那话重新说了一遍:“孩子生下来就死了,你知道吧?”

  叶春好点点头:“我知道,白雪峰告诉我了。”

  雷督理不说话了,心想你既然是知道,为什么不来安慰安慰我?我是死了个儿子,不是死了条狗。你就算恨林胜男,可也不该对我的儿子幸灾乐祸啊!

  他认定了叶春好此刻是幸灾乐祸的,因为她装扮得很美,精气神也充足。

  叶春好低头看着他,心里也怀疑他憋了一肚子邪火,正在寻找开火的对象,而自己正是一个好靶子。理了理漆皮包的细带子,她正色说道:“你和你那姨太太的孩子夭折了,我知道你心里难过,可是请原谅,我无法对你们表示同情。你若是没有食欲,那坐在这里休息休息

  也好,这几天你日夜奔波,想必也该疲惫了。”

  雷督理张了张嘴,像是要回击,但抬头看了她一眼之后,他又把头垂了回去:“我真是鬼迷心窍了,没事去什么青岛。我若是在家,早早就把她送进医院里去,直接开刀把孩子取出来。要是按我这么办,那孩子未必就一定活不成。”

  说完这话,他把那半截香烟摁熄在了烟灰缸里:“已经长齐全了,头发指甲都有,差一点就能活了。可惜,太可惜。”

  叶春好听着他这一番话,就觉着他不像是在痛惜一条小生命,更像是不甘心。而且无论是痛惜还是不甘心,这里头都完全没有林胜男的事。可她想自己憎恶林胜男是理所当然,雷督理却不该对林胜男如此无情啊!

  转身慢慢走了出去,叶春好并没有大获全胜的喜悦,只是警告自己千万别昏了头——这半年来,她和雷督理过的简直是蜜月一样的生活,然而她始终是留着一个心眼,始终是防备着雷督理再次翻脸无情。

  她对他是末世狂欢式的爱,爱一天算一天,不敢做天长地久的打算。

  雷督理也说不上自己究竟是怎么了,总之就是累,累得站不起躺不下,就只剩了呼吸的力气。白雪峰睡醒了一觉,又回到了他面前,弯腰说道:“大帅没歇一会儿?”

  雷督理摇了摇头,轻声说道:“给我拿瓶酒。”

  白雪峰答应一声,让厨房预备了酒菜,又把

  雷督理请去了餐厅。雷督理依然是没食欲,空着肚子只喝酒,白雪峰站在一旁搜索枯肠,想要找两句动听的话来劝劝他,可这方面的话语素来没有储备,所以他想了半天,觉得说什么都不大合适,只好作罢。

  餐厅外的电话忽然响了,他快步走出去接电话,电话是林子枫从医院打过来的:“大帅能不能立刻过来一趟?胜男……胜男很想见他。”

  白雪峰连忙答道:“你等着,我这就叫大帅过来听电话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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