雷督理沉默了片刻,然后垂头说道:“你也知道我有心事?”
叶春好放下了碗筷,转向他说道:“你真把我当傻子了?”
“那你怎么一句都不问我?”
叶春好听了这话,忽然有点生气:“我问什么?你想听我说什么话?恕我直言,你死了小老婆,我不幸灾乐祸就已经是厚道的了!”
“我不是说胜男,我是说那个孩子!”
“孩子也是小老婆养的孩子,与我何干?”
“难道我不是那孩子的父亲吗?还是你愿意看我断子绝孙?”
“你是他的父亲,我可不是他的母亲!我还没有那样博爱!”
说到这里,叶春好彻底饱了,嘴唇也有点颤抖——她还憋着好几句更狠的话呢,只不过是不说罢了!哪知道雷督理忽然又来了一句:“你自己不能生,还嫉妒别的女人给我生?”
叶春好一听这话,登时扭头瞪了他:“未见得我就不能生!况且这大半年来,我有没有做出过任何嫉妒的言行,你也是看在眼里的,怎么能够这样罔顾事实、血口喷人?”
说完这话,她向一旁躲了躲,让仆人把一大碗茯苓老鸭汤送上了桌。等仆人走了,她正想盛一碗汤喝,哪知道雷督理又开了口:“你是没有嫉妒的言行,你干脆把我勾回了你身边!谁不知道你是个厉害的女人,凭你的手段,你会落人口实?”
叶春好听完了这一番话,就觉着胸中一股
怒气猛的向上一顶,让她一挺身站了起来:“我当你现在有了长进,多少通了一点人情道理,没想到你江山易改、本性难移,还是老样子!你在外头死了个私生子,自己心里不痛快,就想迁怒于旁人,回家对着我撒气?我告诉你,你若是有了别的苦恼,对着我发发脾气,我还可以同情忍耐,唯独这件事情,我是万万不能包容!你为了一个小老婆,打得我路都走不得,这件事情我也是永远都忘不了!”
雷督理被她说了个哑口无言,抬着头瞪了她半分多钟之后,他依旧是无话可说,气得也起了身,抬手一掀桌子:“你混账!”
桌子不大,桌面一掀,旁的餐具倒也罢了,唯有刚上桌的一盆沸腾热汤,顺着倾斜桌面直滑向了叶春好。叶春好万没想到雷督理会忽然动手,身后还有椅子挡着,退无可退,情急之下便伸手要去端那汤碗,然而为时已晚,雷督理就听她惨叫了一声,热汤已经淋了她满手满腿。而她一边惨叫一边往后躲避,硬木椅子轰隆一声倒了,她被椅子一绊,登时向后跌坐在了地上,后脑勺结结实实的撞了墙壁,撞出了“咚”的一声闷响。
雷督理怔了怔,下意识的对她伸了手,想要拉她,可是猛的一抬头,他看见了张嘉田。
张嘉田酒气熏天的站在餐厅门口,站了好一会儿了。
张嘉田今天玩得很高兴,晚上就撒欢似的痛
饮了一番。喝足了酒,他更高兴了,无论如何坐不住,又不肯早早的睡,就想过来瞧瞧雷督理——夫妇。
他进门之后,得知了雷督理夫妇正在吃晚饭,便直奔了餐厅,可刚一走到门口,他就听见了里面的说话声音。人家两口子正在拌嘴,他自然是不好硬闯,然而就在他犹犹豫豫的要走未走之时,他听见了叶春好的惨叫。
一掀门帘冲了进去,他一眼看清了跌坐在地的叶春好,慌忙上前把她搀了起来,又低头去看她的手——两只手,从手指到小臂,全都通红的了,眼看着就要起水泡,旗袍的下摆也湿透了,腿怎么样,他没法看,但是想也想得出——一层旗袍能挡得住什么?
一边吸着凉气一边站稳了,叶春好忍着疼痛,睁了一双泪眼去看雷督理。而雷督理原本也自悔冒失,可一见张嘉田这样理直气壮的扶着叶春好不放,登时来了脾气。一脚踢开挡路的椅子餐具,他大踏步走到二人面前,正要发话,哪知张嘉田直了眼睛瞪着他,竟是先开了口:“你总打她干什么?”
雷督理怒道:“这轮不到你管!”
可张嘉田像没听懂似的,低头逼近了他的眼睛,又问了一遍:“你总打她干什么?”
这句话,是他一直想问雷督理、而一直又不能问、不敢问、也没有立场和资格问的。今天他醉了,一时间忘了所有的不能不敢和立场资格,低头凝视
了雷督理的眼睛,他真是想不通,真是不明白,所以又问了第三遍:“你总打她干什么?”
雷督理抬手抽了他一记耳光:“反了你了!”
张嘉田被他打得脑袋一晃,然而满不在乎。不知不觉的放开了叶春好,他抬手对着雷督理的肩膀搡了一把,同时提高了声音:“我就问你,你总打她干什么!”
雷督理被他搡得向后踉跄了一步,因为万没想到他竟敢对着自己动武,所以惊得怔了一怔,随即才吼了起来:“张嘉田!她是我家的人,你是个什么东西,敢来管我的家事?别说我打了她,我就是杀了她,也轮不到你说话!滚!”
骂完一场,他还不解恨,抄起椅子就砸向了张嘉田的脑袋。张嘉田抬手抓住椅子腿,硬生生的夺了椅子向旁一扔。而叶春好虽然双手双腿都疼得宛如针扎一般,但见势不妙,还是慌忙上前要把张嘉田往外推:“二哥你快走吧,我没事,你喝多了,有话明天再说。”
她这么心急火燎的要哄张嘉田走,雷督理看在眼里,越发认定了她是在公然的回护张嘉田,气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。环顾房内,他没找到合适的武器,索性大步流星的冲了出去。叶春好忍痛追出餐厅,见他杀气腾腾的往楼上跑去了,心中便有了不好的预感,慌忙又去撵张嘉田:“二哥,我真的没事,我求你了,你快走吧!你别惹他,你还要不要前
程了?你……”
她这话没说完,因为张嘉田红着脸直着眼,大踏步的也上了楼。
雷督理冲进了书房,接二连三的打开抽屉找枪——他想好了,这回就算不毙了张嘉田,他也要给他留个透明窟窿!然而未等他找到手枪,房门一开,张嘉田面红耳赤的撞了进来。
他回头一见张嘉田,登时手枪也不找了,顺手从衣帽架上摘下一条牛皮腰带,他一皮带抽上了张嘉田的脑袋:“狼心狗肺的小子,我看你他妈的是要找死!”
皮带铜扣砸中了张嘉田的天灵盖,但他像不知道疼似的,不躲不闪,瞪着眼睛问雷督理:“打完她打我,打上瘾了是吧?”
从雷督理手中将那皮带一把扯了出来,他步步紧逼,低声又问:“早知道有今天,我那夜救你干嘛啊?春好守寡也比跟着你强。当寡妇至少不受气不挨打,是不是?”
雷督理一步不退,抬头反问:“怎么?后悔了?”
张嘉田闭了闭眼睛,一线细细的鲜血从他的发际中流了下来——皮带的铜扣,方才刮破了他的头皮。他有一点头晕,但是晕得不厉害,还能睁了眼睛,继续说话。
他说:“对,后悔了。”
说完这话,他脸上挨了一拳——很重的一拳,雷督理打的。
这一拳打出了他的反应——他忽然出手反剪了雷督理的双臂,一手攥着他的腕子,一手掐着他的后脖颈,张嘉田把他死死摁在了墙上:“姓
雷的,你以为老子还能总惯着你?老子动了手,十个你也不够我打的!”说完他手上加了劲,恨不得把雷督理摁进墙壁里去:“你不是会打人吗?来啊,打啊!咱们一对一的打,我看你有多大的本事!”
雷督理侧脸紧贴了墙壁,无论如何挣扎不动,情急之下,用力向后踹了一脚,正好踹中了张嘉田的膝盖。张嘉田是醉了的人,原本就下盘不稳,如今受了他这一踹,便是合身向旁一歪。雷督理趁机猛一转身,对着他又挥一拳,又准又狠的击中了他的鼻梁。
张嘉田顺着拳头的力道向后一仰头,随即重新直视了雷督理。鼻血缓缓的流了出来,他抬手一抹,抹花了他的下半张脸。
雷督理和他对视了,看出了他眼中的凶光!
那是亡命徒式的凶光,热血一上了脑,敢和敌人同归于尽。不动声色的后退了一步,雷督理忽然对着门外喊道:“来——”
“人”字没能出口,因为张嘉田纵身一跃,扑倒了他。
张嘉田早就想揍他了!
他仰面朝天的摔倒在地,随即翻身爬起来又要往外逃。张嘉田跌跌撞撞的追了上来,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。他回身要打,结果被张嘉田将另一只腕子也攥了住。把他的双手往旁边墙上一按,他让雷督理背靠墙壁逃脱不得。察觉到雷督理想要用腿了,他先发制人,一膝盖顶中了他的肚子:“跑啊!”他喷着冲天的酒气
,红着眼睛对雷督理说话:“你倒是跑啊!”
雷督理喘得厉害,方才的斗殴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,若不是两只手腕被张嘉田摁在了墙上,他简直会直接跌坐下去。抬眼瞪着张嘉田,他气喘吁吁的反问:“你怎么对得起我?”他喘得咳嗽了几声,又道:“我看你是疯了!”
挣扎着扭过头去,他忽然对着楼梯口的方向大吼了一声:“来人!都他妈的死绝了吗?”
吼完之后,他又咳嗽起来,一边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,一边激烈的喘。张嘉田看了他这样子,倒像是吃了一惊似的,紧攥着他双腕的两只手也松了松。
他并不是被雷督理的模样吓了住,他是醉意有所消退。醉意一消退,热血便也要随之降温,理智也会重新压到感情的头上去。然而就在他要松手的一瞬间,雷督理忽然抽出手来狠狠推了他一把,然后继续冲向了楼梯口:“来人!把他给我——”
张嘉田下意识的要去追他,可是楼梯口已经近在眼前,他只是一迈步一伸手,便又抓住了雷督理的肩膀。雷督理猛的向前一挣,却没想到他那只手没太用力,自己一挣之下,反而是扑向前方、一头栽了下去。
他是顺着楼梯滚下去了,楼下同时传来了惊呼声音。张嘉田快步跑下了几级台阶,只见楼下站着林子枫和白雪峰,旁边还有叶春好。
而在三人之后,楼门大开,外面站着乱哄哄的
副官和卫兵。
第一百一十二章 北戴河(三)
白雪峰是叶春好找过来的。
叶春好原本就没有力气去分开那两个打作一团的男人,这别墅里的仆人又都吓得木木呆呆,不听指挥,她索性一转身跑了出去,直接找白雪峰回来。白雪峰刚和张嘉田对着喝了一顿好酒,此刻和林子枫坐在一起,也是醉得晕头转向,冷不丁见叶春好疯子似的跑过来了,他吓了一跳,手脚虽然不听使唤,但是心里清楚。待叶春好向他讲过三言两语之后,他一挺身站起来,东倒西歪的就随着她跑了出去。
林子枫今晚滴酒未沾,是最清醒的人。眼看叶春好和白雪峰跑了,他略一转念,也追了过来。
白雪峰是打算回来劝架的,然而甫一进门,便见楼梯上滚下了个督理,而楼梯中间站着个人,正是半脸鲜血的帮办。酒精瞬间化作冷汗渗出皮肤,他不假思索的冲上前去,先是弯腰把雷督理扶了起来:“大帅,您怎么样?您没事吧?”
雷督理没理他,也没理这楼内的任何人,摇晃着看清了楼外的副官卫士们,他忽然一把推开白雪峰,大踏步的走了出去。从门口卫兵手中抢过一支步枪,他一边转身往楼里走,一边“哗啦”一声打开了保险。在旁人的惊呼声中,他已经举枪瞄准了楼梯上的张嘉田。
白雪峰见势不妙,伸手试探着去夺枪:“大帅,您别冲动,帮办有错,您狠狠的罚他就是了,您别动这个……”
他这
话没说完,因为雷督理直接对他吼了一声:“滚!”
白雪峰吓得一哆嗦,不敢再多言,林子枫站在一旁,更是一言不发。叶春好眼看这真是要闹出人命了,情急之下,索性走到了雷督理面前:“宇霆,二哥有罪,你狠狠的发落他就是了,但是千万不要动刀动枪啊!况且他今天是喝了酒,喝醉了的人,懂得什么是非?你要杀他,也等他酒醒了再说,今晚先饶他一命,好不好?”
雷督理一眼不眨的瞪着她,持枪的双手颤抖着,胸膛明显的一起一伏、喘得厉害。忽然把枪口向旁一晃,他哑着喉咙开了口:“让开!”
叶春好急得回了头:“二哥,你快下来对大帅认个错啊!”
张嘉田原本已经恢复了一点点理智,然而此刻看着下方那黑洞洞的枪口,他那一腔热血又涌进了头里——他当初救过他的命,他此刻却要杀他!
单手搭上楼梯扶手,他慢慢的向下走了几步,然后对着雷督理一抬眉毛:“来啊!开枪啊!”
叶春好万没想到他会找死似的说出这么句话,扭头对着白雪峰使了个眼色,她急得将要哭了出来:“白副官长,你快把帮办架出去,别让他再这么胡说八道了!”
白雪峰如梦初醒,当即跑向了张嘉田。连拉带扯的把张嘉田从楼梯上拽了下来,他正要把这人往外推,然而忽听一声枪响,一粒子弹已经贴着他的头发,射进了木质楼
梯里。
是雷督理忽然扣动了扳机。
白雪峰的酒劲彻底退了,慌忙松手向旁退了几大步。雷督理重新瞄准了张嘉田,手指再次扣上了扳机。
这回,叶春好又挡在了他的面前。
用红肿的双手握住了枪管,她对着他拼命的流泪摇头:“不行,不行,宇霆,你听我一句劝,明天你怎么罚他都成,今天你可不能开枪杀人。”她不敢再提那“救命恩人”之类的话,只哭着说道:“我和你做这么久的夫妻,没正经的求过你什么,今天我求你一次,求你饶他一命。毕竟当初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,他帮过我的大忙。你看在我的面子上,饶他不死好不好?”
这时,林子枫走到雷督理身旁,也说了话:“大帅,您方才从楼梯上滚了下来,应当立刻检查一下,看看是否受了伤。至于帮办,您先找间屋子把他关起来,明日发落他也不迟。”
雷督理仿佛是对林子枫的话充耳不闻,然而扣着扳机的手指,确实是一点一点的松了开。叶春好看见了,立刻放开枪管,转身又去看白雪峰:“快啊,快让人把帮办带走,别让他留这儿惹大帅生气了!”
白雪峰当即答应一声,对着门外一招手,招进来了五六个大小伙子,一拥而上架起张嘉田,连推带搡的要把他往外送。而雷督理的目光从张嘉田脸上收回来,转移向了叶春好。
忽然间的,他抡起步枪,一枪管抽上了
她的头脸:“贱货!”
叶春好痛叫一声,登时捂着半边脸跪了下去。雷督理把步枪随手一扔,低头对着她说道:“我已经给了你面子了,你还哭什么?”
然后他又昂起头,对着这屋子里的所有人发了话:“把张嘉田给我关起来!没我的允许,谁也不许见他!”
张嘉田见叶春好挨了打,气得立刻就要扑向雷督理。然而这回那五六个大小伙子制住了他。他大声的叫骂了几句,随即也被人堵住了嘴巴。
一番混乱过后,这座楼里空了下来。
张嘉田是被卫兵关押到侧楼的地下室里去了,小枝也搀扶着叶春好离了开,仆人们像避猫鼠似的躲了个无影无踪,雷督理身边就只剩下了白雪峰和林子枫。
白雪峰扶着雷督理,进了一间小客厅。雷督理在沙发上坐了下来,脸上没有表情,然而喘得很厉害,像是缺氧。这一次并没有医生随行,所以白雪峰也是手足无措,只得站在一旁俯下身,一边一下一下为他摩挲着心口,一边悄声问道:“大帅,您还觉得身上哪里疼痛?”
雷督理垂下眼帘,半睁着眼睛不回答,依旧只是喘。白雪峰分身乏术,只得抬头说道:“老林,你帮个忙,看看大帅身上受没受伤。”
林子枫伸出了手,顺着雷督理的肩膀向下摸,一边摸,他一边想:“这都是胜男所喜欢过的。”
雷督理的胳膊没问题,手却是冰凉的,手腕子上
印着深深的指印。隔着一层衬衫,林子枫又摸索着检查了他的身和腰,肋骨也都是完好无损。
“这也是胜男所喜欢过的。”他继续想。
他一路向下检查,双腿检查完毕了,他又去看他的头和脸。雷督理的额角隐隐有点红,红里又透了一点青,大概是撞得不轻,但究竟重到了何种地步,现在也还无法判断。
这时,雷督理的喘息渐渐平复了些许。白雪峰轻轻给他拍着后背,又端了一杯温热的茶水给他喝。林子枫在一旁坐了,看他端着茶杯的手——短暂的休息过后,他的手指关节显出了青紫颜色,是出过狠拳的痕迹,而他腕子上的指印红而深的凹陷着,看着也是更清晰了。
暗暗的一动手指,林子枫忽然生出了一种欲望:他想伸出手去,按照着张嘉田留下的指印,也狠狠的攥他一次。
与此同时,白雪峰从雷督理手中接过了空茶杯,然后发出了这世上最温柔的声音:“大帅,恕我多句嘴,您和帮办,是因为什么打起来的?”
白雪峰问归问,并没奢望着会有回答,没想到雷督理竟然真开了口——他的声音依然是嘶哑的,并且有点上气不接下气:“因为什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