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怕死,真要是不得不死了,也要死得轰轰烈烈,对得起“英雄出少年”那五个字。他不能像条死狗一样,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,无声无息流尽体内的鲜血。这么着死了,他不甘心,他死不瞑目!
慢慢的把力气收回来,他放松了身体。眼前黑了一瞬间,再见了光明时,他不知道自己只是一时眩晕,还是昏睡了一觉。忽然间的,耳朵一动,他又听到了隐约的脚步声音。
那脚步是走向自己这边的,他恐慌起来,心想难道雷一鸣等不及了吗?如果他过来看到自己还没有死,会不会失去耐性,要给自己补上一枪?
可他随即又感觉不对劲,因为那脚步声音越近越清脆,像是女人所穿的高跟皮鞋。紧接着,门外也当真响起了女人的声音:“大帅许我再来瞧他一眼,你们开门吧!”
这是叶春好的声音,一句话被她说得有气无力,非常的悲哀,也非常的平和,没有声势,但是话里藏着权威,仿佛她作为督理太太,
理所当然的可以像督理大人一样,过来处治房内的逆贼。只不过他们夫妇二人,一个唱白脸,一个唱红脸罢了。
卫兵没有接到督理的通知,也没有看到督理的手谕,但是想都没想,乖乖的就真把房门打开了。张嘉田正对着房门,这时半睁着眼睛向前望出去,就见叶春好裹着一件长长的哔叽大衣,双手插在大衣兜里,头脸都很洁净,只是右眉上方蒙了一块白纱布。
叶春好看了他一眼,顿了顿,随即长叹了一声。卫兵守在门口,并没有要关房门的意思,而当着卫兵的面,叶春好走到张嘉田面前,蹲了下来:“二哥,你醒着吗?”
张嘉田极力的睁大了眼睛去看她——说起来,他是为了她才进督理府、才有了后头这两年飞黄腾达的人生;他也是为了她,才又把这大好人生断送了个干净。这样的一个人,他得好好看看,他今天看完了这一眼,也许和她有缘再相见时,便是下辈子了。
叶春好也看着他的眼睛,看得一眼不眨,脸上冷冷的,几乎是在咬牙切齿的说话,像是恨了他,也像是别有用意,要把这话一字字一句句说到最清楚,直送到他的心里去。
“二哥,大帅那个脾气,我也没法劝了,事已至此,你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。只是你万万要吸取教训,再不可酒后胡闹、意气用事。大帅今晚、或者明日,就要带着我们回北京去了,路
上你没事做,正好把头脑放清醒一点,好好的反省反省。”
说到这里,她的目光扫过了张嘉田的头脸身体,两只眼睛里隐隐的闪了泪光,然而声音依然是冰冷的,语气也依然是冠冕堂皇的:“我早就劝过你,男子汉大丈夫,前程要紧,凭着感情冲动逞一时之勇,那是莽夫的行为,我最不赞同!”
然后她抬起戴着手套的右手,在眼角飞快的一掠,用指尖蹭去了一滴很大的眼泪。站起身转向了门口的卫兵,她缩了缩肩膀:“这里怎么这么冷?有没有厚衣裳,给他一件。他犯了罪,要杀要剐也该是用枪用刀,把人打个半死扔这儿冻着,算是怎么回事呢?”
卫兵们面面相觑——大夏天的,谁会专门预备厚衣服呢?
叶春好见状,便又叹了一声:“算了。”
然后她转向张嘉田,脱了身上的哔叽大衣,弯腰给他盖了上:“你暂且拿这个当毯子用吧。这个地方我也不好久留,我方才对你所说的话,你等到一个人的时候,也好好的想一想吧,看我说得对不对。”
说完这话,她昂起头,转身走了。
张嘉田没来得及回答,因为叶春好句句都像是话里有话,让他一时间有些发懵。眼看着叶春好真走了,房门也重新关严上锁了,他抽抽鼻子,嗅到了一股子香气。
香气来自于叶春好留下的长大衣,一只手在大衣下面动了动,他的手背忽然蹭过了鼓鼓
囊囊的一包。
那是大衣里面的暗袋。
慢慢的抬眼向前望去,他在动作之前,再一次看清楚了房门。
房门的确是关严了。
他一点一点的往角落里蹭,凡是挨着地面的部位,能使上劲的都使了劲,他如同一条被拔了脚足的虫子,也如一条被抽了脊梁骨的蛇,毫无章法的蠕动到了房间角落里,即便房门忽然开了,门口的人也不会即刻看清他的模样。
然后,他伸出周身上下最为完好的右手,摸索着解开了暗袋上的纽扣。
暗袋里装着个小小的手帕包,他侧身躺在地上,把那小手帕包放在地上打开来,看见了一小堆宝光璀璨的首饰,有黄金有钻石,还有一对配成套的翡翠耳环和项链,就在两天前,他还见叶春好佩戴过它。首饰下面,垫着一张小纸条,他把把它抽出来打了开,借着黯淡灯光,他认清了上面细密的小字。
上面起首写了“赵老三”三个字,三字之后是天津城内的一个陌生地址。地址下面,又有一行小字,乃是“回京途中或有逃生之机会,妹定设法相助,请二哥务必振作精神。若二哥避难天津,可到赵老三处取现金三万元暂渡难关”。
张嘉田不知道“赵老三”是何等人物,不过把这几行字反复看了几遍之后,他确定自己是把那地址牢牢记在心里了,便把纸条塞进了嘴里,硬咽了下去。
叶春好不希望他为了自己打抱不平,怕
他因此受了连累,却不知道他也存着同样的心思。他也不敢让叶春好为了自己冒险,也怕自己会连累了她。她再有本事,再有心计,也只是个年轻的小女子,雷一鸣打不过自己,还打不过她吗?
可他现在有话也传不出去了,着急也只能是白着急。把这一小堆首饰重新包好揣进怀里,他又去摸那大衣的暗袋,结果从袋底,他掏出了一把小刀。
这是一把挺精致的折叠刀,用来削水果皮是正合适。他把这柄小刀折好了,塞进了腰带里。盖着大衣重新躺下去,他闭上眼睛,眼前出现的人,却是雷督理。
他救过他的命,他却要杀他。
并且不是干脆利落的杀,是虐杀。他想雷督理之所以留了自己一口气,也许只是怕自己死在这里,会脏了这一块地。
因为叶春好不是轻易冒险的人。她能敢偷着给自己送钱送刀,便以证明在雷督理那里,自己确实是没有活路了。
然后,他的思路又转回到了叶春好身上:“看不上我归看不上我,她这人真是有情义的,这个时候了,还敢来救我,我没看走眼,她是好女人。”
这天傍晚,张嘉田被士兵用绳索胡乱捆了手脚,抬出去塞进了汽车里。
外头的雨势小了一点,然而依旧是阴云密布,让人瞧不出时候的早晚来。他闭着眼垂着头,随着旁人摆布。他们把他塞进汽车里,他就在汽车里窝着,他们把他架出来
送进了黑洞洞的火车车厢里了,他蜷缩在角落里,照旧是不言不动。
他在心里计算着时间——现在大概是下午时分,也可能是傍晚,这个时候从北戴河火车站出发,到达北京的时间,正好会是午夜或者凌晨。那个时候,没几个人会知道雷督理突然返回北京,而雷督理趁夜派人把他拉到城外“处理掉”,也同样不会有几个人知道。
等人们知道了,他也许已经开始在泥土中腐烂了。
“真狠。”他在心里想:“雷一鸣,你真狠。”
车厢的铁门关上了,里面只留了两名士兵看守他。车厢里还停了两辆摩托车和一辆小汽车,乃是个铁皮盒子式的货车厢。张嘉田倒在车厢一角,两名士兵则是并肩站在汽车旁,仰起头一起向上望——这铁皮盒子没有车窗,只在上头开了个天窗,人在这里头,憋闷得很,非得仰头向上看看天空,才能觉着痛快一点。
外头响起了火车汽笛的长鸣声,雷督理的专列缓缓开动,驶往北京去了。
第一百一十六章 荆棘路(一)
督理专列一路轰隆隆的行进,声势颇雄,然而车厢之内,却是安静至极。
雷督理枕着双手仰卧在长沙发上,眼睛闭着,然而人人都知道他没有睡。没有睡,而又摆出了个睡的姿态,便足以证明他现在没有欢声笑语的好兴致。
但他倒也未见得有横眉怒目的表情,单是淡漠的躺着,对于叶春好,也是客客气气的视而不见。叶春好白天未经他允许,私自去见了张嘉田,回来之后就一直等着他发难——她已经准备了一肚子有理有据的好话,自信即便不能说得他回心转意,至少也能让他暂缓动作,让张嘉田多活几天。
然而雷督理始终就没给她这个说话的机会,她冷眼旁观,也感觉他变得陌生起来,不再像那个和自己好一阵歹一阵的混蛋丈夫了。仿佛是受了什么惊吓或者暗示似的,他忽然和所有人都拉开了距离。
雷督理躺着,她在一旁坐着,两人一言不发,然而这僵持比什么斗争都激烈。小枝半路进来,给叶春好的双手换了一次药。药是药膏,薄薄的涂在手背上面,能给她带来一点凉意。而她低头端详着手背上的几处水泡,忽然问道:“小枝,几点了?”
小枝的腕子上也戴了一块手表,这时就低头看了时间:“太太,已经八点钟了。”
叶春好对着手背吹了几口凉气,然后站了起来,赌气似的,提高了声音说道:“那你跟我去餐车,
帮我弄几样饭菜给张帮办送去。这人这回撞到了枪口上,先前的功劳是一笔勾销了,一条性命也未必能保住。趁着他还有命吃喝,我没别的可报答,只能是让他做个饱死鬼吧!”
话音落下,她瞪了雷督理一眼,心里也不知道自己这一眼能不能被雷督理所察觉,但既是要做这个发脾气的样子,就得把脾气发足了才行,要不然,便不能算是一场好戏。
而雷督理躺在长沙发上,依然是没反应。
叶春好带着小枝去了餐车,要了两大杯热可可,又往里面多多的加了糖,糖果和甜腻的小饼干也一样要了一包,然后大模大样的穿过专列,走进了最后一节货车厢。
两名士兵在这阴暗憋闷的铁皮盒子里站得百无聊赖,所看守的犯人只剩了一丝两气,又绝不用他们多费一分心思。无可奈何,两人抱着步枪,只好席地而坐打起了瞌睡,忽然听见有人来了,他们连忙睁了眼睛站起身:“太太!”
叶春好见了他们,叹了口气:“你们就这么坐在地上睡觉?有水喝吗?”
士兵知道督理太太是个和蔼的人,不会对着自己耍官太太的威风,便老实的摇了头:“回太太的话,一直也没人来替我俩,我俩都渴着饿着呢。”
叶春好答道:“你们快去喝口水吧,再拿点东西回来吃。我是来给帮办送晚饭的,这地方黑黢黢的怪吓人,我也不敢久留,你们快去快回,
听见没有?”
两名士兵听了这话,想都没想,立刻便排着队走了出去——太太是可以信任的,即便太太不可信任,那么凭着她和一个小丫头,也绝无放走帮办的本事。
因为帮办如今已经不成人形、动弹不得了。
叶春好从小枝手中接过托盘,借着一只小电灯泡的光芒,她找到了角落里的张嘉田。
张嘉田那头脸上的鲜血都干涸了,受过重击的皮肉则是肿胀变形,让他看起来如同鬼怪。叶春好不敢问他能不能走——她怕他其实已经断了腿,其实已经不能走。
若是真不能走,那不就只能留在这火车里等死了吗?
把托盘往地上一放,她端起一杯热可可,送到了他的嘴边,低声催促道:“二哥,快喝,喝了有力气。”
张嘉田张开嘴凑上去,咕咚咕咚的喝光了一杯。叶春好这手放下空杯子,那手把另一杯可可也送了上去,依然是低声的催促:“快喝!”
然后她向前凑了凑,低声说道:“火车这一路都不会停,你只能想法子跳车逃走。我给你的小刀子还在吗?你用它把绳子割断,然后不要动。现在铁轨外都是石头地,跳出去会摔死人,等到外面地势好些了,我再来一趟,设法支开卫兵,你再想法子开火车门逃命。”说到这里,她回头看了一圈——货车厢和客车厢构造不同,而且光线不足,她这么扫了一眼,竟是没有找到车门位置。倒是
张嘉田忽然开了口,声音又哑又轻:“我有办法。”
听了这话,她没追问,单是说了一声“好”,然后把糖果饼干往他怀里一塞,起身便走。张嘉田也没有做出留恋姿态,她刚走,他便摸索着取出了自己腰间的小折叠刀。
刀子小小的,杀人是绝不够,可刀刃挺锋利,他慢慢的切割,很快便把手脚上的麻绳都割断了。
右手攥了攥,两只脚也动了动,他想自己真到了那死到临头的时刻,应该也能拼了性命逃出几步去。
那时他去刺杀洪霄九,跳墙出来时,两只脚踝全扭伤了,可因为怕得要死,不也还是一口气跑回家去了吗?
那时候能,这时候自然也能。
与此同时,几节车厢之外的长官座车里,沙发上的雷督理忽然睁开了眼睛。
雷督理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忽然就躺不住了。
他望着上方车顶,眼睛睁开了,但是没有起身。叶春好回了来,他不理她,她也不理他,他斜了眼睛去看她的手与脸,心里知道她的手一定很疼,额头上也可能会落下伤疤。
疼是她活该,真要落下伤疤了,那也没什么。他对这个女人感情复杂,他看她看的是心。他对她爱恨交织,为的也是她那颗心。
他光顾着去看她的心了,哪还有精神去留意她脸上是否多了道疤?
叶春好在车窗前坐了,因为怕雷督理从自己脸上看出破绽来,所以扭头只往窗外望,偶尔沉沉的叹息
一声。
事到如今,她也不得不铤而走险一次了。她的双手双腿依然很疼,也知道自己很可能会破了相,但是和雷督理一样,她现在也顾不得自己这副皮囊了。
她这一趟本是出来玩的,身上并没有带什么值钱东西,支票本子倒是有,但她不敢开了支票给张嘉田,因为这支票的来去都是要有记录和交待的,她怕他将来拿着她叶记的支票一进银行,就会被雷督理的人抓起来。
支票不能开,手头的钞票也没有几张,幸而她这爱美的年轻太太出来度假,随身总还携带着几样珠宝,纵是拿去贱卖了,也能换得一阵子的饭钱。军政两界的事情,她所知甚少,不知道张嘉田一旦逃了,会逃到什么样的天地里去,不过她又想,只要这人是活着的,那就得吃饭,既是要吃饭,那自己给他把盘缠预备足了,就绝不会错。天津那位赵老三,一直替她管理房产出租的事务,这人对外自吹是为雷大帅做事,其实从来没见过雷督理,一心一意的只为太太服务。她若是想秘密的再接济张嘉田一笔款子,那么赵老三家,便是最安全的中转站。
事情发展到如今,一切都还是顺利的,她只盼望着张嘉田能够脱逃成功。他若是逃生不成,万一有人从他身上搜出了自己的首饰,那么后果——无论是他的,还是自己的——都不堪设想。
车厢里亮着电灯,她从漆黑的车
窗玻璃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。那影子面容愁苦,瞧着是十分的悲哀,除了悲哀,再没别的情绪。
火车一刻不停的飞驰,叶春好对着自己的影子发呆。不知过了多久,小枝轻轻的走进来,给她和雷督理各送了一杯热茶。叶春好见她来了,不动声色,自顾自的端起茶杯喝茶,而小枝小声问道:“太太,夜深了,您和大帅要不要吃点夜宵?”
叶春好做了个惊讶的表情:“这就夜深了?”
小枝答道:“快到十二点了,您不是晚上也没正经吃晚饭嘛。”
叶春好瞥了雷督理一眼,说道:“我吃不下。”然后她站了起来,又道:“我再瞧瞧二哥去!谁知道等到了北京,他要受什么发落呢!”
她管着自己,尽量不说那个“死”字,因为雷督理并没有流露出要枪毙张嘉田的意思,“埋了”二字,是她派小枝偷听回来的。
说完这话,她款款的走出了车厢,小枝并没有跟上去,只把叶春好的茶杯端起来送去了餐车——叶春好平时不是那种离不得丫头伺候的少奶奶,如今主仆二人动辄一起行动,瞧着有点不大自然,所以叶春好提前嘱咐了她,让她这回不必跟随自己。
穿过了几节长车厢,叶春好又走到了那货车厢的门前。这回她叫开了车厢门,都没往里进,只对着那里头的两名士兵一招手。两名士兵立刻颠颠的跑了出来:“太太。”
叶春好向后退
了几步,示意他们把车厢门关好。仿佛是怕张嘉田会听到声音似的,她带着两名士兵,向后又退了几步,尽量站得足够远了,这才小声开口道:“这一阵子,帮办的情况怎么样?”
士兵之一答道:“回太太,帮办一直没出过声,可能是睡着了吧。”
“他没叫疼叫苦吗?”
“没有,帮办自从上了火车,就没说过一个字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