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6章

  “也没骂大帅?”

  “没有。”

  叶春好絮絮叨叨的盘问两名士兵,盘问了足有五六分钟,末了才满面忧虑的点了点头,说道:“算了,横竖也快到北京了,我也不见他了,有话,让他等着对大帅说吧。”

  然后她转身离去,两名士兵倒是不急着返回,而是站在这车厢连接处抽起了烟卷。

  与此同时,张嘉田已经转移了位置。

  三分钟前,他费了天大的力气,忍着周身的疼痛,爬上了车厢正中央的小汽车。他的两条腿依然是伸不直,人就矮了一大截。佝偻着身体爬上车顶之后,他凭着这样两条腿,颤巍巍的半蹲起来。天窗就在他的前上方,他极力伸长了唯一完好的右手,向上扒住了天窗的窗沿。

  右手抓紧窗沿撼了撼,随即,他把变了形的左手也伸了上去。

  他把所有的力气都运到了这两条手臂上。手指硬成了钢勾,肌肉硬成了石头,他的手臂渐渐蜷曲,身体渐渐升高,两只脚也先后离了车顶。温暖的夜风拂动了他染血

  的短发,他抬起右手,把胳膊肘架到了天窗窗框上,然后用力向上一撑!

  连脑袋带肩膀,这回全见了天了。

  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,他开始用胳膊肘支着身体向前爬。火车行驶得飞快,大风在他头上呼呼的刮。他扭过头左右的看——火车刚驶过了一小片平原,此刻两侧又出现了石头山。这样的地势是没法往下跳的,跳下去就能摔个脑浆迸裂,但他也不敢在这货车厢的车顶上久留,因为这车厢就是一层厚铁皮,他在上面略微一动,下面的人就能听见动静。

  于是,他咬紧牙关,决定继续前行。

第一百一十七章 荆棘路(二)

  张嘉田一点一点的向前爬,同时忍着剧痛,把两条腿一点一点的往直了伸。

  风太急了,又因为这火车是从大雨中开出来的,如今虽然雨早停了,可车顶积着一点雨水,滑溜溜的让人抓挠不住。张嘉田一边爬,一边左右的看。耳边一直在轰轰的响,他起初以为那是风声,后来才发现,原来是自己在喘粗气。

  这么大呼大吸着,他还感觉气不够用,夜风穿过他的短发,短发直竖,他看着没了人样,成了一只穷途末路的野兽。

  终于爬离货车厢的车顶了。

  前方这节车厢也开着天窗,客车厢通风良好,所以这天窗只是半开,从窗内向上透出了明黄色的灯光来。天窗开在正中央,张嘉田没法子从侧面绕过它去。依稀觉得这节车厢内似乎是较为安静,不是装载卫队士兵的所在,他便大着胆子探了头,想要向内张望一眼。

  结果就在他张望的一瞬间,车里的人也正好抬起了头。

  这人是林子枫!

  林子枫端着一只白瓷茶杯,几乎就是抬头和张嘉田打了个照面。张嘉田心中一惊,然而未等他做出反应,林子枫面无表情的低下头,喝了一口水,然后放下茶杯,转身在那卧铺上躺了下去。将一条薄毯子往身上一搭,他显然是要睡上一阵子。

  张嘉田定了定神,然后轻轻的伸手进去拨动机关,把那天窗盖子扣了下去。而在他这么干的时候,林子枫躺得安稳

  ,依旧是一动不动。

  张嘉田在心里向他道了谢,然后爬过天窗,继续向前。在寻找到合适的跳车地点之前,他须得尽量远离货车厢。

  与此同时,叶春好已经回到了长官座车里。

  她的心怦怦乱跳,但是一点慌张的神色都不敢露。她不知道张嘉田是否已经逃了。他若是没有受伤,她自然不必有这种顾虑,可自己只给了他五六分钟的时间,而他——她到现在为止,依然是不知道他究竟伤重到了何种程度。

  她坐了下来,暗暗估计着火车到达北京的时间,然而就在这时,雷督理忽然坐了起来。

  她吓了一跳,扭头去看他,因为自从上了火车,他就躺在沙发上没有动过。而雷督理起身之后,像愣了似的,又在沙发上呆坐了片刻。

  她不知道,他方才一直在犯心慌,已经慌了好一阵子了。

  这心慌来得古怪,没有来由,更像是一种直觉,可要问他究竟觉出什么了,他也说不清。下意识的站了起来,他躺得太久了,甫一起身,有点眩晕,而在天旋地转的那一瞬间,他伸手向旁边抓了一把,同时险些叫出声来。

  他什么都没抓到,无依无靠的,却也重新站稳了。而那无可名状的直觉渐渐清晰起来,他发现自己其实是在害怕——无缘无故的,他怕了!

  这里有什么是值得他怕的?此地是他的地盘,他的身边也有荷枪实弹的卫队,即便再来一次偷袭,他

  也有把握全身而退。那他怕什么?怕忽然间山崩地裂、世界末日?笑话!

  他忽然明白过来:他怕的是张嘉田!

  张嘉田还活着,活在这列火车里,可他不能让这人继续活下去,这小子太危险了,比洪霄九还要危险一万倍。

  洪霄九二十多岁的时候,还没立过什么军功,还没有帮办的权势,而他也并没有抢了洪霄九所爱的姑娘,也并没有被洪霄九救过性命,也并没有把洪霄九打成半死。

  也并没有让洪霄九知道他动了杀心,即将杀人!

  这样的张嘉田,若是该死而没死的话,他下半世都不必想好日子过了!所以自己何必非要等到火车到站再处置他?此时车外两旁都是荒山野岭,他为什么不走过去一枪毙了这小子,再把这小子的尸首扔出去喂狼?

  想到这里,他打了个冷战,随即走向了衣帽架。衣帽架上挂着叶春好的小皮包,挂着他的军装上衣,也挂着武装带和手枪皮套。他从皮套里拔出了手枪,二话不说就要往外走。叶春好见状,感觉不对劲,慌忙起身唤道:“宇霆,你干什么去?”

  雷督理脚步不停,继续向外走,于是她冲上去拦在了他面前:“火车快要到站了,你又要做什么?”她急得变脸失色:“你不能这样——你把枪放下。他和你动手打架,当然是他不对,是他以下犯上,可你对他打也打了,罚也罚了,回京之后再怎么惩治

  他,也都由着你。你何必要这样动刀动枪?他当初终究是帮助过我的人,没有他,我那时简直不知要落到何种田地,更没有可能去做家庭教师认识你。你就看在这件事上,饶他一命,不成吗?”

  雷督理冷着脸看她:“太太,他不死,我就得死,你不明白吗?”

  叶春好的嘴唇哆嗦着,拼命的摇头:“不能,他不能。他要是真敢造反,我也不能让。”

  雷督理一把推开了叶春好,一边走一边喊道:“雪峰,别让太太跟着我捣乱!”

  白雪峰正在紧邻着的餐车里,依稀听见雷督理喊出了“雪峰”二字,他连忙就起身跑了过来。而雷督理趁机继续前行,一路穿过节节车厢,走到了最后头。

  守卫货车厢的卫兵们开了车厢门,一个内一个外的站着闲聊,忽见督理大人气势汹汹的走过来了,吓得连忙一起打了立正。而雷督理径直走了进去,在汽车与摩托车之间,他转圈环顾了四周,脸上现出了疑惑神情:“张嘉田不是在这里吗?”

  卫兵们连忙跟着进了来,进来之后,他们先是看遍了角落暗处,随即又一起弯腰检查了汽车底下,最后,他们直起身,一起傻了眼。

  雷督理并没有大惊或者暴怒,只问这两名卫兵:“张嘉田呢?”

  卫兵之一战战兢兢的抬手一指角落:“他……他原本就在这儿躺着……他、他、他可能是……逃了……”

  雷督理对着他

  ,抬手便是一枪!

  这名卫兵的脑袋登时开了花,红的白的溅了同伴一脸。同伴双腿一软跪了下来,一个头就磕在了地上:“大帅饶命,大帅饶命啊……”

  雷督理没理他,提着手枪原地又转了一个圈,他把这边边角角都看清楚了,最后抬起头,望向了天窗。

  有人走了进来,一言不发的向内看,正是睡眼惺忪的林子枫。看清了地上那具尸首之后,林子枫开了口:“大帅,怎么了?”

  雷督理抬腿踩上了汽车的机盖,弯着腰走向车顶:“告诉宝明,张嘉田跑了!”

  林子枫看着雷督理,怔了怔,然后如梦初醒一般,转身跑了出去。

  雷督理等不及尤宝明和他的卫队了。

  他从天窗探出了头去,可是月黑风高,他看哪里都是影影绰绰的不清楚,只知道两边都是石头山,张嘉田除非是豁出去不要命了,否则就不会往下跳。腿上忽然传来异样的触感,他低下头去看,结果看见了叶春好的衣袖。她不知何时追了过来,抓着雷督理的裤管求他下来:“宇霆,他是逃了吗?你快下来,像他那样走投无路的人,最是穷凶极恶,你这样露出头去不危险吗?”

  雷督理当然知道危险,可长痛不如短痛,此刻的情形越是危险,他越要冒险把那个穷凶极恶之徒处理掉。一脚蹬开了叶春好的手臂,他纵身一跃爬出了天窗——一跃之下,他周身的关节一起爆发出了

  一阵酸痛,但这酸痛是可以忍耐的,倒是车顶的大风扑面而来,逼得他有些喘不过气。一路匍匐着向前爬去,早年所受过的军事训练没白受,他埋头顶风,爬得竟也不慢。

  爬出了十几米之后,他停了下来,隔着两节车厢,他感觉自己似乎是瞧见了个人。也许是人,也许是个别的什么东西,黑黢黢的,是趴伏着的一片影子。但他无需确认,举枪瞄准了那个黑影,他扣动了扳机。

  子弹破空而飞,在车顶突出的通风口上打出了一团火星。这一枪失了准头,可那一团黑影子随着枪声忽然向前蠕动起来,显然是仓皇的要逃。

  雷督理笑了一声,有点神经质,然而心中确实是涌起了狂喜——他不是热爱杀戮的人,难得会有一个敌人,能让他在开枪之时感到狂喜。

  所以这个敌人真是该杀的,真是不杀不行的!

  他对着那团黑影子又开了一枪,黑影子蠕动的势头似乎有所减慢,于是他激动起来,一边继续匍匐前进,一边第三次举起了手枪。可就在他瞄准的时候,有人从天而降,不但压住了他的身体,也死死攥住了他的腕子。

  随即,叶春好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,带着哭腔:“宇霆,放了他吧!他要走就让他走吧!我们回去好好过我们的日子,谅他也不敢再来向你寻仇。他若真敢回来找你,我跟他拼命。”

  雷督理用力扯开了她的手,对着前方

  又开了一枪,同时回头大声喊道:“来人!把这个女人给我弄回去!”

  后方已经上来了人,这人胆子大,敢在车顶上逆着风走路,正是尤宝明。尤宝明三步两步的跑过来硬拽起了叶春好,而雷督理随即也起了身,攥着手枪直接走向了前方那团黑影。哪知他刚走了几步,叶春好挣脱了尤宝明的束缚,起身追上去从后方抱住了他,同时撕心裂肺的对着前方喊:“跳!快跳啊!”

  张嘉田——一直像一团黑影子一样蛰伏着等待机会的张嘉田——回头看了她一眼,然后向旁一滚,坠入了火车道下的黑暗之中。

  雷督理对着下方一口气打光了枪中子弹,随即猛的转身面对了叶春好,抬手就是一记耳光。

  叶春好猝不及防的挨了一巴掌,顺着力道向旁踉跄了一步,穿着高跟鞋的脚一扭,登时就往车下栽去。雷督理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,抓住之后,把她往尤宝明怀里一搡,同时大声吼出了命令:“停车!搜查铁路沿线!我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!”

第一百一十八章 斩草

  专列喘着粗气喷着白烟,缓缓停在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野中。

  卫队士兵纷纷跳下火车,沿着那铁道两侧向外寻找。尤宝明拿女人是最没辙的,这时就趁机把叶春好送回车内交给了白雪峰,自己带了半支卫队往远处走。雷督理手里换了一把步枪,则是率领了余下半支队伍搜查近处。

  他这人怕冷、怕累、怕疼、怕苦,已经连着几年没有上过战场,如今他竟亲自提枪出马,足见事态严重到了何等地步。林子枫也下了火车,就见火车已经驶出了方才那一片石头山,铁道两旁已是坡度和缓的小山坡。山坡生长着深深的野草,盛夏时节,野草葱茏,能有半人多深。

  他虽是跟着雷督理这个武人发家的,但向来以书生自诩,没穿过军装,也没摸过枪。这时他孤零零的走在草里,见一名勤务兵握着手电筒在为自己照路,便对他说道:“不必管我,你快跟着大帅他们找人去吧!”

  勤务兵答应一声,扭头跑了。而林子枫面向火车停了脚步,也不再走,也不再动。远方有人晃动手电筒,遥遥的对着他喊:“秘书长,您那边没事吧?”

  林子枫迎着灯光摇了摇手,表示自己这边天下太平。

  至于身后不远处那窸窸窣窣的动静与喘息,他只当是风声。这样闷热的夏夜,应当有一点风。

  风声越来越远了,他又想这人真能活,打成了那个样子,摔成了

  这个样子,还不死,还能动,还知道继续逃。

  真是不得了。

  远方,尤宝明带着士兵往回走。他们把火车前后都搜查到了,却没想到正对着长官座车车门的草丛里会有玄机。又因为一身白衣的秘书长一直醒目的站在那里,秘书长不出声,便可见那个地方绝无问题。

  尤宝明往回走,雷督理也往回走。他们越走越近,风声越吹越远。逆着灯光,林子枫去看雷督理的身影。雷督理单手拎着步枪,一路走得气急败坏大步流星。林子枫忽然觉得他这个样子看起来很年轻——记得在他当年身体还健康时,他就经常这样行走如风,有时带着一点喜气,有时带着一点杀气。

  雷督理和尤宝明碰了头,两人说了几句话,然后开始了第二轮的搜查。林子枫在草丛里又站了能有十多分钟,末了感觉那蚊子的长吻已经刺穿裤管来吸自己的血了,这才迈步走上了火车,心想张嘉田若是在这一段时间里还不能逃生的话,就足以证明他是个无用的庸才。无用的庸才,死就死了吧!

  林子枫登上了长官座车,迎面就见叶春好坐在沙发上,单手捂着一侧面颊。白雪峰和个大丫头站在一旁,瞧那意思,大概在他登车之前,白雪峰和大丫头正低头安慰着她。忽见他来了,白雪峰朝着他苦笑了一下:“外头……怎么样?”

  他看了叶春好一眼,然后对着白雪峰摇了摇头,

  随即转身走回了自己的车厢。在窗前的座位上坐了下来,他低头卷起裤管,开始去挠小腿上的蚊子包。

  天要亮未亮的时候,他走去水龙头前,洗净了指甲缝里的皮屑血渍。隔着两道门,他听见了乱哄哄的人声,同时脚下一震,是火车继续开动了。

  雷督理没有找到张嘉田。

  这是一件无法解释的事情——活应该能见人,死应该能见尸,那么半死不活的一个大个子,怎么可能平白的就消失无踪?

  这个问题既然无解,那他无可奈何,只好暂时作罢。气喘吁吁的走到了叶春好面前,他将白雪峰和小枝都推了开,然后开口问道:“这一路上,你看了张嘉田两次,对不对?”

  这是事实,无可抵赖,于是叶春好点了点头。

  “第一次你去见他时,把卫兵支出去了,和张嘉田进行了秘密谈话,是不是?”

  叶春好听到这里,心里“咯噔”一下子,登时提起了精神:“我没有。我第一次到那里时,见那两名卫兵没吃没喝怪可怜的,所以才让他们去找点饮食,还特地嘱咐他们快些回来。你若不信,可以把他们叫过来对质。”

  雷督理做了个恍然大悟的姿态,深深的一点头,然后问道:“第二次呢?”

  “第二次我根本就没见他。我当时想着,他再不对,说起来也是为了我打抱不平,可我既然救不了他,这样一趟一趟的过去瞧他也没意义,所以就只站在

  门外,问了那卫兵几句话,问完我就走了,这你也是可以去调查的。”

  雷督理又点了点头:“他应该就是在你把卫兵叫出去问话的时候,从天窗逃了的。”

上一章 下一章
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