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位豪杰商议完毕,挑了二三十人组成小队,便杀气凛凛的下了山——刚下到一半,迎头遇上了张嘉田。
张嘉田久闻满山红的大名,然而没亲眼见过她,以为她会是个小辣椒似的厉害娘们儿。如今见了,他只觉见面不如闻名——这不男不女的,是个什么玩意儿?
满山红也久闻了张嘉田的大名,如今和他也是第一次相见,见了之后,不知怎的,很想揍他。她觉着张嘉田长了一张横行霸道欺负人的脸,而他人高马大的站在她面前,也让她感到了危险。
她是个神经敏感的人,纵是全靠直觉行事,也能不败。对待张嘉田这种危险人物,她的对策要么是杀,要么是躲。可此刻她偏是和他狭路相逢,杀不得也躲不得。按捺住了揍他的欲望,她态度和气,话不和气:“你就是张师长啊?你上山干什么啊?是找我有事?还是吃饱了撑的,没事过来遛遛?”
给她二人作介绍的,是张嘉田身边的张宝玉。张宝玉一听她说话不中听,心里就有点不愿意,张嘉田倒是一派淡然:“我
是为了那批子弹来的。石砾子山是你的地盘,我想找你商量商量。”
满山红答道:“那没什么可商量的,想从我这儿过,留点儿买路财,就行了。”
张嘉田看出满山红这人是不讲究什么语言艺术的,有什么说什么,倒是感觉挺痛快:“你要多少钱?”
满山红向他伸了个巴掌。他见了,问道:“五百?”
满山红收回了手:“五百哪够啊!我要的是五万!”
张嘉田一听这话,也瞪了眼睛:“五万?我那批子弹才值多少钱,过你一座山要五万?你这还收什么买路财啊?你直接去抢不就得了么?”
满山红理直气壮的一扬头:“这可是你说的啊,那我就真抢了。”
话音落下,她伸手就要拔枪,张嘉田没想到她的动作这么快,眼看着自己拔枪是来不及了,他干脆伸手去抓她的腕子:“你干什么?”
满山红的手指刚碰到手枪,还没来得及握住,没想到他先动了手,登时也变了脸色:“你又要干什么?”
说完这话,两人打了起来——说是“打”,还不甚准确,他们其实是小打小闹的撕巴了起来。而没等他们的小打转化为大打,两边的人已经一拥而上,把他们分了开。张嘉田先松手后退了,因为忽然想起来对方是个女人,自己不能打女人。况且自己是为了子弹来的,不是为了打架来的。
“你没事吧?”他定了定神,问满山红:“我不该对
你动手,我给你道个歉。你也别动枪,咱们有话好好说。”
满山红答道:“没什么可说的,我们挣的就是这份卖命的钱。你要么拿钱买路,要么带兵上山把我们剿了,你要是能把我们杀绝了,从今往后这石砾子山归了你,你爱怎走就怎走,一个大子儿都不用花。”
张嘉田点了点头:“好,我明白了,你就是要跟我捣乱到底了。可你这是图什么?这对你有什么好处?”
他这话一出,倒是把满山红问住了——真的,有什么好处呢?
她并没打算为了雷一鸣去向张嘉田发难,自己有几斤几两,她知道,雷一鸣手里攥着千军万马,不缺她那一把子力气。可她自从知道雷一鸣的敌人是张嘉田之后,不由自主的,就也对张嘉田有了敌意。可敌意是不能填饱肚子的,所以她决定管住自己的小性子,还是用理智说话。
“你要是不拿钱,那你把你那子弹给我一半吧!”她开了口,表情非常诚恳,像是要对张嘉田说掏心窝子的话:“你有路子,拿了钱就能买着子弹,我们不一样,我们有钱都难买。你把你的子弹给我一半,往后咱们就算朋友,你的人你的货将来再进了石砾子山,我们也给你保护着,你看怎么样?”
张嘉田觉得一个人纵然是当了土匪,也不能厚颜无耻到这般地步,如果满山红不是个女人,那他今天非宰了她不可。
“一半不行。”
他压着火气,和满山红谈判:“最多给你一百发。”
“你这是过年打发小娃儿吗?”满山红笑了:“那你干脆给我们一箱子炮仗得了,三十晚上还能听个响儿。”
“一百不少了。”张嘉田耐着性子说话:“平白无故的,你能随便就弄到一百发子弹吗?”
“别跟我扯淡。”她笑嘻嘻起来:“我说要一半就一半,你要说觉得我这话不算话,那你就请走别听。”
“两百发。”
“五千发。”
“就两百发。”
“四千九百发。”
至此,俩人在这冷树林子里找了块背风之处,开始讨价还价。这二位那讨价还价的内容,堪称是乏味至极,张宝玉这样机警的小子,听了片刻之后,都要打哈欠。至于满山红手下的老二老三,则是干脆就地蹲下,用小树棍在地上横三竖四画了格子,用小石子下棋玩。他俩人这棋倒是下得挺有意思,围观的人渐渐增多,张宝玉也凑过去了,低头看了一会儿之后,说道:“你们这儿的玩法,跟我家那边的玩法不一样。”
老二回头瞪了他一眼:“嘘,别吵。”
老二老三对弈一场,还没分出输赢来,张嘉田和满山红已经谈出了结果,两人翻来覆去说了无数车轱辘话,嘴角边都堆了白沫子。
满山红要来了一千发子弹,堪称是大获全胜。张嘉田因为急着用子弹去打雷一鸣,所以忍痛让步,她要一千发,就给她一千发,等对付完了雷一鸣,他再回头收拾她。
两人既然是把话说妥了,当场便结伴往山下走——运送子弹的大骡子车都在山旮旯里藏了好几天了,石砾子山这一带,张嘉田来得,雷一鸣也来得,所以赶车的车夫和押车的士兵都藏得严实,生怕被敌人发现。而在张嘉田跟着满山红往这边走时,三里地开外,陈运基部下的一名团长带了几百士兵,正急三火四的催马狂奔。
他们刚接着消息,说是张嘉田有一批子弹运到了石砾子山下。团长是个立功心切的,暗想我逮不着张嘉田本人,我还扣不住张嘉田的子弹?
团长越想越觉得自己这回要立大功,于是扬鞭催马,一路喝着西北风就往前去了。
第一百三十六章 缘聚
团长在奔着子弹出发之前,提前往邻村的师部发去了一封电报。团长把主意打得很好——师长接着电报之后,必定要关注此事,那么自己若是成功的带着子弹回去了呢,不必提,自己算是立了一功;自己若是在石砾子山这里遇了麻烦,师部必定也能知晓,多少总会派些援兵过来帮忙,自己也不至于落到孤军奋战的险境。
怀揣着这样的心思,团长快马加鞭,一路疾行。而师部里的陈运基收到了电报之后,当即向雷一鸣作了报告:“我们在石砾子山下,发现了张嘉田的一批军火。”
雷一鸣如今离了安土镇的总指挥部,亲自带兵上路,誓要一鼓作气,把张嘉田打入阎王殿里。如今听了陈运基的报告,他先是精神一振,随即又是一皱眉头:“石砾子山里的土匪,和张嘉田也有联系?”
陈运基思索着答道:“若说他们之间的联系,未必会有多么的密切,不过只要张嘉田肯拿出好处来,山上的土匪见钱眼开,和他串通一气也是可能的。”
雷一鸣又问:“石砾子山上,是不是就只有一个满山红?”
“对,就一个满山红。”
一想到满山红,雷一鸣的眉毛越发皱得要掉毛。对于这个野丫头,他简直没法子作出评价来。他对她也不是怕——不是怕,更无关爱恨,他纯粹只是想绕着她走。把满山红轻轻的从脑海中剔了出去,他重新又把张嘉田
三个字摆在了眼前。张嘉田往青余县城里一缩,宛如王八进了壳子,若是这王八蛋关了城门顽抗到底,那么这一仗也足够他打到过年去。更可怕的是那城里还有个洪霄九——这世上能压迫住他的人不多,洪霄九就是其中的一个。
雷一鸣不想把这一仗打到大年三十,所以脑筋一转,他忽然开了口:“我去趟石砾子山。”
陈运基听了这话,莫名其妙:“大帅,这种小事,让他们去就得了,不用您亲自出马。”
雷一鸣摇摇头:“我不是为了那点军火,我是要去见见满山红。要是能通过满山红,把张嘉田勾出来,我们岂不是可以省些事了?张嘉田若是死了,他的队伍一散,洪霄九单枪匹马,又能翻出什么大浪来?”
陈运基有些迟疑:“满山红可靠吗?”
雷一鸣再次摇头:“不可靠,但是可以试一试。她毕竟还是个孩子,而且你也说了,她们这帮家伙见钱眼开,我给她足够的好处,她未必就一定不肯帮我这个忙。”
陈运基听到这里,当即出门为他调兵备马。雷一鸣也不耽搁,带上了一支五十人的卫队,他上马就直奔了石砾子山。
雷一鸣到达石砾子山时,山脚正热闹着。
团长确实是如愿找到了装载子弹的大骡子车,只可惜在他动手要抢之时,张嘉田和满山红也到了场。张嘉田是要靠着这几大车子弹活命的,无论如何不能把它拱手送
人,团长也是要靠着这几大车子弹立功的,无论如何也不许张嘉田把它带走。双方开了火,满山红等人没出声,预备着看这两方互相打死,自己好坐收渔翁之利。哪知拉车的骡子们精神脆弱,冷不丁的听了枪声,竟是一起乱了套,胡冲乱撞的拉起大车就跑了。
押车的士兵当场就被大车轱辘碾死一个,车夫们吓得也纷纷躲避。满山红带着老二老三上了树,远眺骡子们的逃跑路线,同时兴奋得叽叽嘎嘎大笑,并盼着骡子撞死或者摔死,自己好借机会吃几顿骡子肉。
满山红眼神好,眼看着骡子真往一处陡坡跑去了,她乐得当即回头要对老二说话,可话未出口,她的目光越过一片小树林和一座小山头,看见了一支灰扑扑的骑兵小队。
嘴巴登时张开了,眼睛也登时放了光,她看见那队伍为首一人系着灰呢子长披风,披风逆风高高扬起,露出了里面亮灿灿的绸缎里子。本地没有衣着这样讲究的人物,她不必看清他的脸,光从身形和服装上,就认出了他。
她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未必再有机会见到这个人了,万没想到相隔了没有多久,他便又出现在了自己的视野中。很快乐的嘬唇打了一声口哨,她对着旁边树上的老二做了个手势,老二会意,立刻也回了头,同时扯着破锣嗓子说道:“这又是谁啊?”
满山红没来得及回答,因为那支队伍
在转过小山头之后,并没有往这边来,而是直接上了山去。她急得喊了一嗓子,随即溜下树去,也要往自己的山寨里跑。而她一跑,她的弟兄们二话不说,也跟着她跑了。
她说跑就跑,像见了鬼似的,张嘉田看在眼中,就觉得不对劲。眼看敌人人多势众,他一狠心一跺脚,转身也追着她跑了——不追她不行,因为石砾子山是个迷宫似的险峻所在,这样大冷的天,此刻又是下午时分,天说黑就黑,他要是在这山里迷了路,那可省了雷一鸣的事,他直接就冻死在这儿了。
他一走,团长大获全胜,虽然也不知道骡子们到底是把子弹拉到那里去了,但自觉着是把张嘉田打了个抱头鼠窜,这功劳已然不小,便率领人马,也班师回团部去了。
在这一步一绊的坎坷山林里,满山红能跑得比骏马更快。
她暂时把张嘉田忘到了脑后,单是一路跳跃腾挪着向前冲,风声在她耳畔呼呼作响,她跑过了一小段下坡路,速度快到了极致,自己都觉着自己是在腾云驾雾。最后她眼前出现了一片依着山石建造的木头房屋——这,便是她的“山寨”了。
而在另一条小路上,马蹄声音急促传来,正是雷一鸣也到了。在山寨门口勒住了战马,他居高临下的看着满山红,先是觉得这小子挺眼熟,然后才认出她是满山红来。
“哟。”他不自由自主的又皱了眉头:
“不当姑娘了?”
满山红在山寨门口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了,也是呼呼的喘,但还能说出话来:“你怎么来了?”
说完这话,她嘿嘿嘿的笑了起来。雷一鸣觉得她这不是好笑,有心给她一鞭子,把她的坏笑抽回去。双手抓着马鞭两端折了折,他最后把马鞭子往右手里一交,抬腿跳下了马:“那一夜,你怎么私自就走了?”
满山红站了起来:“不走还等着你留我住两天?”然后她向后看了看他所带的卫队,又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胸膛:“行啊!又摆起你雷大帅的谱了啊!”
雷一鸣当即侧身一躲:“有伤!”
满山红一伸舌头,收回了手。雷一鸣看了她这个兴妖作怪的样子,真是无可奈何:“我这一趟来,是——”
他这话没说完,因为满山红忽然一掀棉袄拔出腰间手枪,甩手瞄准了右方:“别动!我这儿不是你杀人的地方!”
雷一鸣扭头望去,看见了枯木林中站着的张嘉田——张嘉田举起手枪,正对着自己。
不假思索的也抽出手枪,他对着张嘉田就要扣动扳机,哪知满山红从腰里拽出了第二支手枪,一枪抵上了他的脑袋:“你也别动!”
雷一鸣当即把枪口也顶上她的额头:“你跟着捣什么乱?!”然后他立刻把枪口又转向了张嘉田,咬牙切齿的挤出了声音:“狗杂种,这回可是你自己撞上来的。”
张嘉田刚才猛的见了他,心
神一乱,满腔的黑血都翻上来了。此刻听他对自己说了话,他大踏步的走上前来:“你他妈的说谁是狗杂种?”
雷一鸣刚要扣扳机,脑袋就被满山红用手枪杵了一下:“停!我告诉你俩,你俩要打要杀,下山自己找地方去,别闹出人命了让我背黑锅!我满山红不趟你们的浑水!”
雷一鸣听了这话,气得吼道:“糊涂东西!有我在,谁敢让你背黑锅?再说我杀他是天经地义,我还怕人知道不成?”
张嘉田死盯着他:“雷一鸣,没那么多的天经地义。”
雷一鸣转向了张嘉田,冷笑了一声:“怎么?觉得我这话委屈了你?还想跟我讲讲道理?”
张嘉田不回答,倒是满山红先开了口:“我说雷大帅,你要是再敢叫我糊涂东西,别怪我扒你一层皮。”说到这里,她向山下望了望,又一撇嘴:“变天了,你俩晚上想吃点什么?提前告诉你们,我这儿可没什么好吃的,另外,吃饭得给钱,你们人太多,一顿我也供不起。”
雷一鸣和张嘉田一起抬了头去看天,这才发现天黑了——毫无预兆的,乌云密合,忽然就黑了。
天黑了,但并没有觉出很冷来,只是风声变得有些怪异,呜呜的宛如鬼哭。张嘉田不明所以,看了看满山红,又看了看雷一鸣。倒是雷一鸣沉了脸,问满山红道:“我现在下山的话,还来得及吗?”
满山红答道:“我不让你
下山。”
“我加快速度,应该能赶在大风雪到来之前下山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满山红对着他点了头:“可我就是不让你下山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要下山,你们两个一起下,都给我走得远远的。要是一个走一个留,走的那个非拉来大炮轰了我的山寨不可。反正你们就是想要对方的命,我们这些人死了活了,你们都不在乎。”说到这里,她像是不耐烦了:“反正我不管你们怎么打,连累了我们就不行!”
张嘉田听到这里,当即表态:“我不走,我等明早风雪停了再走。”
满山红回头对着山寨吼了一嗓子:“老六,晚上把驴牵进屋里去,腾出牲口棚子给这帮人过夜,再多预备点柴禾给他们烤火!”
然后她转向面前二人,收回了手枪:“别怕,我给你俩优待,你俩有房子住。”
第一百三十七章 聚义厅
满山红拎着一只大瓦壶,兴致勃勃的往屋子里走。这间屋子是间方方正正的草房,塌了都砸不死人,算是她的聚义厅。
“厅”内也有几把椅子,一张方桌,此刻隔着那张方桌,坐着雷一鸣和张嘉田。老六在角落里席地而坐,手里攥着一把手枪,两只眼睛有一搭没一搭的扫着那二位。满山红方才当众对他发了话:“哪个敢先动手闹事,你就开枪把哪个撂倒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