雷一鸣站起身,低了头开始解腰带。
满山红把炉火烧旺了,飞快的烘干了雷一鸣的衣裤。
雷一鸣穿戴整齐了,也不吃早饭,只对满山红说:“我走了。”
满山红看着他,心里舍不得放他走,可是又没有挽留他的理由。一瞬间的迟疑过后,她洒脱起来:“好,走吧!下山记得走大路,别嫌远。雪后路滑,走小路会翻到沟里去。”
雷一鸣答应了一声,对张嘉田一眼不看,推了门就要出去,然而张嘉田这时忽然开了口:“我今天不能和你走。”
雷一鸣回了头。
张嘉田迎着他的目光,继续说道:“我的朋友弟兄还在青余县呢,我要走也得带上他们。对洪霄九,我也得做个交待。你等我几天吧,我办完了就回去!”
雷一鸣开了口
:“别告诉洪霄九。”
“我心里有数。”
雷一鸣又看了他一眼,随即继续向外走,走出几步之后,却是回头唤道:“满山红!”
满山红跟了出去:“干嘛?”
雷一鸣不回答,带着她继续走,走到了一处僻静地方。这回四周无人了,他对着她微微一俯身,又一偏脸。
他保持着这个姿势不动,满山红不明所以的看着他,也不动。他等了片刻,无可奈何的笑了:“傻子。”
然后他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脸:“还不明白吗?”
满山红恍然大悟,凑上去“邦”的亲了他一大口。他随即扭过头,也在她脸上吻了一下。
“走了。”他告诉她:“等我的消息吧!”
满山红睁大了眼睛看他,却是难得的正经了起来:“我没想嫁给你,你愿意找我就找我,不愿意找我,我也不追你。”
雷一鸣抬手一捏她的鼻尖,又笑了:“傻子。”
他的笑容很好看,两只大眼睛眯了起来,是真心实意的笑,让满山红想起了雪后清晨的阳光——他此刻的笑容,就有那么灿烂。
笑着又看了满山红一眼,他转身走向了他的卫队。卫队方才接到了通知,此时已经集合起来了。
雷一鸣含笑上马,领着队伍出了山寨大门。背对着满山红越走越远,他那雪后阳光一般灿烂的笑容渐渐消失了,林木的阴影笼罩下来,他信马由缰似的慢慢走,忽然垂下眼帘看了看自己的手,仿佛对
这只手不以为然似的,他一撇嘴。
然后放下手,他面无表情,恢复成了一张冷脸。
第一百四十章 两难(一)
雷一鸣先走了,张嘉田留下来吃了满山红半盆馒头,边吃边问她:“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?我看你俩像是挺有交情啊!”
满山红反问道:“我跟你是怎么认识的?我满山红又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,想认识谁就能认识谁,这也值得你一问?”
她这几句话堵得张嘉田哑口无言,而不等张嘉田想出新话题来,她倒是抢先发了问:“你和他又是怎么回事?你俩到底还打不打了?”
“我俩啊……”张嘉田拖长了声音,但一瞧就不是故弄玄虚,而是真的在思考:“不好说,再看吧!”
然后他抬眼望向了满山红:“我和他之间的事情,你能不能替我们保密?”
满山红这人向来是由着性子嬉笑怒骂,张嘉田以为她听了自己的话,非得胡说八道的再逗自己几句不可,哪知道她忽然正经起来,居然挺认真的向他点了头:“放心,我不让你们连累我,我也不会坏你们的事。”
接下来,她换了话题:“你什么时候走啊?你和他可不一样,你再这么住下去,我可管不起你的饭了。”
张嘉田被她说得笑了:“我倒是想走,可我舍不得走。一会儿等大家都吃饱了,你派些人帮帮忙,咱们一起找找那几车子弹去!”
满山红和张嘉田合力忙了大半天,最后竟是真在一条土沟里找到了那几大车子弹。
土沟很深,车摔碎了,拉车的骡子也摔死了,子
弹箱子倒还结实,东一只西一只的散落了满沟。冻硬了的死骡子归了满山红,那一千发子弹,张嘉田也如数的给了她。照理来讲,满山红额外得到了死骡子,骡子肉够她那帮弟兄们吃上好几顿的,他有理由从那份酬劳中克扣下些许——哪怕扣下五十发子弹,也是好的,毕竟对他来讲,子弹比大洋更重要。
但他没有对着满山红耍这份小心计。没心思耍了,他心里装着一桩更重要的大事。雷一鸣说是让他回去,这话是真是假,他拿不准。先用甜言蜜语把他诓回去、再千刀万剐要了他的命——这种事情,他觉得,雷一鸣也干得出来。
干是干得出来,但谁知道他会不会真这么干呢?谁知道他对他所说的那些话,是真情还是假意?
张嘉田不是很相信他,但是心里又很想相信他。在他身边的时候,他总“哄”他,别人以为他是伶牙俐齿脸皮厚,是在拿不要钱的好话拍大帅的马屁,可他自己心里清楚,“哄”和“拍马屁”是两回事。
“哄”是需要动一点感情的,就算是感情浅薄,也总有一点怜悯在里面;就算是无可奈何,也总有一点忍让在里面。拍马屁的漂亮话,他可以闭着眼睛说上一天一夜不重样,可每次硬着头皮去哄雷一鸣,都会累得他心力交瘁,仿佛是一场过五关斩六将的鏖战,纵是胜了,也已经有一腔心血泼了出去。
他对这
个人真是哄够了,哄不动了。可一步一步的再往前想,他又想起了这个人的好面孔来。他一度是这个人的宠儿,这个人的家,一度也是他的家。
甚至连他的名字,都经过了这个人的改动。
这事一时半会儿的想不明白,他想赶紧回青余县,找人商量商量,可青余县内也没有他的知音。
他又想起了叶春好——她若是在,那就好了。
张嘉田总觉得她才真正是个有主意的人。她爱上了雷一鸣,算是爱错了人,可这也不能怨她眼拙,有那么一阵子,他这样一个大小伙子,不是也几乎要迷上他了吗?不也觉得他是天下第一好人吗?雷一鸣有雷一鸣的魔力,而他们年纪轻见识浅,看走了眼也不稀奇。
张嘉田心事重重,可该干的活儿一样不少干。他和满山红带人把子弹运过了石砾子山,又派人往青余县城内送了信,于是一番往来接应之后,子弹进了县城,满山红一帮人也回家吃骡子肉去了。
他进城之后,先去见了洪霄九。洪霄九知道他昨夜没回来,这时见了他便说道:“怎么着?你让那个满山红留住了?”
面对着洪霄九,张嘉田忽然感到了心虚。搭讪着坐下来,他笑了一下:“下午过去的,到了那儿先是和她办交涉,好容易谈妥了条件,又变了天。第一次看见山里的大风雪,真够吓人的!”然后他转向了洪霄九:“你见过满山红没有?
”
洪霄九微笑着摇了摇头:“我没见过,我那外甥见过,说她看起来就是个毛丫头,也没什么特别的。”
张嘉田点了点头:“是,像个野小子,年纪也不大。”
洪霄九手里摆弄着一根烟卷,摆弄了半天,终于是划根火柴把它点燃了。喷云吐雾的长吁了一口气,他说道:“平安回来就好。”
张嘉田“嗯”了一声,一时间无话可说。洪霄九对他不坏,所以他现在心存愧疚,觉着自己是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心意。低着头站起身,他说道:“我回屋睡一觉去,昨晚——”
他这话说得有头无尾,洪霄九笑道:“昨晚累着你了?”
张嘉田含糊的一笑,趁机走了出去。洪霄九回头看着窗外,像是在目送他,也像是在审视他。及至他走得没了影子了,他对着门外吆喝一声,叫进来了一名勤务兵:“去叫师长过来。”
曹正雄师长听闻舅舅召唤,立刻赶了过来。进门之后,他见舅舅正坐在热炕头上抽烟,并没有什么急迫的样子,便也轻松下来:“舅舅,您找我有什么事啊?”
洪霄九向他招了招手,把他招到了自己近前:“张嘉田的兵,最近表现怎么样?”
曹正雄听了这个问题,莫名其妙:“表现怎么样?没怎么样啊!”
洪霄九思索了片刻,又道:“贝,你去给我打听打听,张嘉田昨天上了石砾子山后,有没有过什么异常举动?”
曹正雄答应一
声,随即也压低了声音:“舅舅,张嘉田有什么不对劲的吗?”
洪霄九摇了摇头:“没有。”然后他看了曹正雄一眼:“放心,有了舅舅就告诉你。”
洪霄九把曹正雄打发走了,与此同时,张嘉田也把张文馨父子以及马永坤召唤到了自己屋子里。他甚至把林燕侬也叫来了,并不是因为他也想征求她的意见——他素来是不大尊重她,也不相信她会有什么高见,隔三差五的还要看不上她,但到了这个时候,他病急乱投医一般,把她也叫了过来充数。
房屋关严了门,门外又派了卫兵把守,他放低了声音,对着这三男一女讲述了自己昨日在石砾子山的奇遇。四人听着,都直瞪瞪的看了他不言语,等他一口气把话讲完了,四人的目光柔软活动了些,林燕侬低了头,用手抹了抹裤子上的皱褶,张宝玉扭头去看他的爹,马永坤则是端坐在窗前,低了头去观察地面。
张嘉田等了片刻,没有等出他们的话来,便随便挑了一个开始问:“小马,你说说。”
马永坤慢慢的抬起了头,神情是非常的庄重:“这我说不好。万一雷大帅使诈,真要把您骗回去弄死,您到时候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。可他要是真心实意的想和您讲和,您死活不相信,也浪费了这样一个好机会。”
张嘉田一挥手:“说了等于没说,老张你呢?你怎么想的?”
张文馨答道:“
我也说不好,毕竟咱们谁也不是雷大帅肚里的虫,摸不准他到底是怎么想的。不过啊,我觉得,假如他对您说的都是真话,我看回去也未尝不可。咱们留这儿死扛,总不是长久之计,而且就算扛住了,那也不能总窝在这个小县城里,这土窝子比文县差远了,是吧?其实……再说……”他挠了挠头发:“我岁数大了,我是愿意回家乡去,过几天好日子。文县那地方就不错,上北京上天津也方便。”
他这话说得有点颠三倒四,但张嘉田明白了他的意思。张文馨这一趟跟着他跑来察哈尔,路上真是吃了无数苦头,而在此之前,他在文县一直活得挺舒服。舒服威风的好日子过惯了,他这有了点年纪的人,又没有雄心壮志鼓舞着,就受不得太大的煎熬了。
张嘉田转向了张宝玉:“你呢?你不是小孩儿了,你也说说。”
张宝玉干脆利落的答道:“我听干爹的!”
张嘉田最后面对了林燕侬:“你呢?”
林燕侬清了清喉咙:“我呀,我不想回去。你忘了雷一鸣对你下过的那些毒手了?要不是你命大,现在这个世上都没你了。反正,我就看雷一鸣不是好人。”
张嘉田先前听了张文馨那模棱两可的话,还不觉得怎样,如今林燕侬一开口,他听了她的话,立刻觉出了不顺耳——她说的都是事实,他也承认,可她那两只细眯眯的眼睛就只会看事
实,他便觉得她是头发长见识短,早知如此,不如不叫她过来。
这时,张文馨又想到了新问题:“师座,如果——我说如果啊——咱们回去了,这边的洪霄九怎么办呢?您横是不能扔了他说走就走吧?可这也不是件能提前打招呼的事儿啊!”
一如林燕侬怕见雷一鸣一样,张文馨也怕见洪霄九,对这个人是能躲就躲。张嘉田听了他的话,也叹了口气:“不好办啊!洪霄九对我可真是挺够意思的,所以咱们也得对得起他啊!”
第一百四十一章 两难(二)
因为林燕侬是“头发长见识短”,马永坤又总是“说了等于没说”,所以这二人被剥夺了开会的资格,张嘉田只留下了张文馨父子,三个姓张的关闭房门,嘁嘁喳喳的密谈了一宿。
林燕侬自己有间小屋,但是从来不住,只在张嘉田的房间里栖身。这回她垂头走向了自己那间屋子,回头见马永坤亦步亦趋的跟着自己,显然是个护送的意思,心里便有些感激:“表哥,你别管我了,趁着现在没事,你回屋补一觉去。昨夜他没回来,你不也是担了一夜的心吗?”
马永坤答道:“我没有。”
然后他又道:“谢谢您的棉裤。”
林燕侬笑了:“你不嫌弃就不错了,这也值得一谢?我的手艺不好,你就对付着穿吧,能穿过这一冬就够本了。”
说到这里,她也走到了屋门前。伸手推开了房门,她忽然回头又道:“表哥,你说他……”
她一边沉吟着,一边把马永坤招进了房内——除了马永坤,这地方也没有第二个人肯拿她当个人来看待了,仿佛她就只懂得吃喝穿戴,没有灵魂也没有思想。她因为舍不得张嘉田,所以能受的委屈全都尽量的受,一边受一边还没心没肺的笑嘻嘻,但她并没有因此真就一路傻了下去,该明白的事情道理,她自认为也都明白。
把房门关了上,她轻声问马永坤:“表哥,你说,他要是真那么干了,能行吗?”
马永坤
看着她,不说话。
林燕侬又道:“我也不敢劝他,一是他根本不听我的话,二是我怕我劝错了,耽误了他的前程。”
马永坤垂头想了片刻,最后答道:“他命大,没事的。”
林燕侬听到这里,叹了一口气——马永坤这人就是这样的,要说好,真挺好,除了好就没别的了,想和他说几句话,都说不下去。
然而就在这时,马永坤忽然又开了口:“您是不是怕他回了北京,就不要您了?”
这回换成了林燕侬垂头不语。
马永坤又道:“你别怕。”
没头没脑的说完这三个字,他转身走了。林燕侬怔怔的看着他推门出去,心想张嘉田将来要真是铁了心的不要自己了,自己兴许就真得跟这位表哥走。表哥虽然性子怪,可和别的男人相比,就算是个好的了。
至于爱不爱的,她没考虑。一个张嘉田就已经够她死去活来的了,要是再爱上一个,她非折寿了不可!
一想到自己从雷家卷出来的那些体己,她就觉得自己一定得好好活着,将来要是命好,兴许还能养出一家子孙男娣女来,自己也能成个有名有份的老太太呢!
林燕侬打着自己的算盘,脑海中的算盘珠子噼啪乱响,震得她连午饭都忘了吃。张嘉田关门闭户,也有了点不食人间烟火的意思。倒是洪霄九那边照常生活,一边守着一张炕桌连吃带喝,一边听着“贝”在他耳边报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