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1章

  曹正雄果然

  打探出了些许消息,消息不多,但也够他对着舅舅耳语一阵子。洪霄九一边听一边吃,及至听完了,他也吃完了,从外甥胸前的小口袋里抽出丝绸手帕一抹嘴,他被帕子上的香水气味熏了个喷嚏。曹正雄盯着自己的丝绸手帕,有些心痛:“舅舅,您看接下来该怎么办?咱们要不要把张嘉田叫过来,当面质问质问他?”

  洪霄九摇摇头:“不用,再等等看。”

  说完这话,他把丝绸手帕往外甥的口袋里一掖:“你回去吧,这几天机灵点儿!”

  曹正雄连忙把那手帕抽出来放到了桌子上:“舅舅拿着用吧,这玩意儿我有的是。”

  然后他落荒而逃,生怕他舅舅污染了他笔挺的新军装。逃到半路,他迎面看见了张嘉田,当即站了住:“张师长出门啊?”

  张嘉田对他很客气,笑着点头:“出去一趟。”

  然而二人擦肩而过、各走各路。

  张嘉田一路出城,上了石砾子山,请满山红替自己向雷一鸣传个话——他得再见雷一鸣一面,因为他不是单枪匹马一个人,他回去了,或是当卫队长,或是当平头百姓,那都好说,可张文馨父子呢?马永坤呢?下头的那些小兵呢?

  他得向雷一鸣讨句准话,也要在这讨话的过程中,再仔细观察观察对方的态度。一旦感觉不对劲,他就立刻打消念头,老老实实的回青余县去。

  满山红挺爱帮这个忙,当即派了喽啰骑

  驴下山,去见了雷一鸣。雷一鸣还在陈运基的师部里,听了那喽啰的来意之后,他答道:“回去告诉你们当家的,就说我明天正午上山,让张嘉田到时等着我。”

  喽啰听了,领命回去。陈运基一直站在雷一鸣身后,这时便说道:“大帅,明天正午的话,时间会不会有些仓促?”

  雷一鸣没回头,只问:“莫桂臣不是已经出发了吗?”

  “是的,他上午接到了您的电报之后,就立刻带兵上火车了。”

  “这就是了。他抓紧一点,明天凌晨之前总能到这儿。凌晨若是还没到,那他也不必当这个师长了。”

  然后他又问陈运基:“该你预备的,都预备好了吗?”

  陈运基答道:“都预备好了。”

  雷一鸣本是坐在一张木头桌子后头的,听了这话,便慢慢的点了点头,同时心中想起了张嘉田,也想起了满山红——两个小家伙,说起来,其实都是人才。

  抬手堵了嘴,他轻轻的咳嗽了两声,把满山红从自己的头脑中剔了出去,因为这个小家伙目前已经算是他的一枚棋子,从此刻到明天正午,她应该都不会兴风作浪。

  她喜欢他,他看出来了,于是睡了她,她便更喜欢他了。没有道理可讲,这是他的经验。睡了个黄花大姑娘,顺带着利用她的地盘给张嘉田做了个笼子,算得上是一箭双雕。说起来是对不起这个小丫头的,不过为了张嘉田,他也就顾不

  得她了。

  张嘉田……

  他其实暗暗的有些后悔,当初不该让这小子摸枪,这小子本应该是个很讨人爱的小跟班,训练训练还可以成为一名很讨人爱的小保镖。可惜现在后悔也晚了,只是不知道要再过多久,才能遇到第二个张嘉田。

  陈运基出去了,白雪峰进了来,给他加了一件衣服。他此刻倒是不冷,只是喉咙做痒,总想咳嗽几声。从白雪峰手里接过一杯热茶,他喝了一口,然后说道:“这回回了家,我怕是要病上一场。”

  白雪峰立刻问道:“您现在是觉得哪儿不舒服吗?”

  雷一鸣身上不舒服的地方就多了,一时说也说不清楚,所以只摇了摇头:“要不是这一仗还没打完,我现在就要躺下了。”

  午夜时分,雷一鸣有所感应似的,醒了过来。而他这边刚睁了眼睛,外头的白雪峰就送进了消息:“大帅,莫师长到了。”

  莫桂臣入夜时分下了火车,一路急行军,提前赶了过来。他一到,雷一鸣也不睡了,并且把陈运基也叫了过来。对着这二位师长发了一串命令之后,他洗漱穿衣,开始吃饭。

  填鸭子似的往肚子里填了许多干粮,他噎得直伸脖子,然而依旧是吃。吃饱喝足之后,他估摸着自己连饿上一天两天都不会有问题了,这才抖擞精神,也出了门。门外的天还黑着,四周听不见人说话,只有闷而整齐的脚步声音传来,是两位师长

  的军队正在分批开拔,悄悄的出发。雷一鸣从白雪峰手里接过手套戴了上,又仰起脸望了望天上的星星。

  星是繁星,风是寒风,卷着雪沫子轻轻抽打他的脸。他忽然悲伤起来,觉得生命中有那么柔软潮湿的一小部分,原本是应该被自己呵护爱惜着的,如今却被自己挖了出来扔在地上,风干冻硬成石头了。

  “太太屋里冷不冷?”他毫无预兆的开了口。

  白雪峰怔了怔:“大帅,您说什么?”

  他沉默了片刻,然后说道:“往家里发电报,让他们把太太的衣服都送过去,别冻着她。”

  白雪峰这回听清楚了,嘴里答应了一声,犹犹豫豫的,又说道:“大帅这次回了家,还是和太太和好吧!我斗胆说一句,您和太太是夫妻,太太没娘家,您……您也没有个长辈上人、兄弟姐妹的,您和太太就算是一对亲人了,太太有了错,您不原谅谁原谅呢?”

  他唯恐自己把话说冒失了,所以说完之后特意的笑了笑。雷一鸣倒是静静的听了他这几句话,然而毫无回应。在这军营内外来回的巡视了几圈,最后他回了师部。捧着一杯热茶坐在窗前,他向外望着,等待天亮。

  天迟迟的亮了。

  张嘉田昨天出了一趟城,今天起早吃了饭,还得再去一趟。他起早,林燕侬也跟着起早,给他找衣服摆早饭。他坐在桌前连吃带喝,因见林燕侬忙里偷闲,对着墙壁上的玻璃镜子左照右照,照的时候抿着嘴唇,两道眉毛忽高忽低的乱动,便笑了一下:“行了行了,镜子都要让你吓碎了!”

  林燕侬刚抬了手整理脑后头发,一听这话,就转身要反驳他,哪知胳膊肘一扫镜子边沿,那镜子挂得不牢,竟是滑落下来,摔了个粉碎。林燕侬吓了一跳,一边咕哝着“岁岁平安”,一边拿来了笤帚扫那玻璃碴子:“就怪你,好好的一面大镜子,没了!”

  张嘉田站了起来:“我看你这个娘们儿啊,成天除了臭美就没别的事儿了。说是给我做棉裤,做得像两条羊肠子似的,还给了小马,我连个棉裤毛都没捞着。”

  “我上午出去扯布买棉花,再给你重做一条就是了。”

  张嘉田穿外衣戴帽子:“用不着,我有裤子穿。”

  林燕侬看他要走,连忙追到了门口:“什么时候回来呀?”

  “天黑之前肯定回来,你等着吧!不回来的话,我让人给你们送个信儿!”

  说完这话,他叫来了马永坤和张宝玉,带着三十来人的卫队就上马出城去了。天越来越冷,路越来越滑,他非得尽早上路,才能在正午之前登上石砾子山。

第一百四十二章 恐怖(一)

  雪后路滑,要是走在山路上,那就更是滑上加滑。张嘉田信不过那四只马蹄子,怕马会带着自己摔到沟里去,所以索性下了马,凭着两只脚往山上走。一边走,他一边想起了从前的好时候——从前他在北京城里的时候,哪受过这种洋罪?最起码,他在城里走的是平路,不用顶着西北风爬大山啊!

  好时候真是好,住好房子,坐好汽车,平心而论,要是没有雷一鸣,他真不知道世上会有这么多的“好”。所以这回见了他,张嘉田心想自己一定要放出眼光来,看清他的真面目。他若是真心实意的愿意让自己回去,那自己就回去。

  在太阳悬挂到中天的时候,他汗流浃背的来到了山寨门前。

  满山红和她的小兄弟们似乎都不知道冷为何物,这个时候了,还一堆堆一群群的在外头打闹着,满山红今天必是洗了头发洗了脸,短头发黑亮蓬松,面孔也洁净,只是面颊冻得红了,额头鼻梁倒还是白皙的,瞧着像个戏里的妆容。张嘉田一看她这模样,觉得挺好看也挺好笑,两侧嘴角就不由自主的往上翘了:“哎,满山红!他到了没有?”

  满山红答道:“没呢!”然后她从小棉袄里摸出了一只怀表,打开来看了看时间:“还没到中午,是你来早了。”

  张嘉田把马交给了身后的士兵,凑上去看她的怀表:“这不是他的东西吗?”

  满山红看了他一眼

  ,怕他抢似的,一合表盖将它揣回了怀里:“他给我的!”

  张嘉田笑了:“那你俩关系看来是真不错。这表可是个值钱的东西,你好好揣着,别弄丢了。”

  满山红也抿嘴一笑,一脸的得意。转身带着张嘉田进了山寨,她照例是把张嘉田的人和马都安排进了棚子里避风烤火,自己则是和张嘉田进屋落座,还给他抓了一把新炒的瓜子:“吃着等吧!”

  张嘉田倒是没有嗑瓜子的兴致,拈起一粒放在指间摆弄着,他说:“满山红,这回我俩要是谈好了,那自然是好;要是谈崩了,这是你的地盘,我就带了那么点儿人,你可得镇住场面,别让雷一鸣跟我翻脸。

  满山红点了头,一边呸呸的吐瓜子皮,一边往窗外看:“放心,我满山红从来不趟外人的浑水,也从来不许外人到我这儿来捣乱。要打你们下山去打,别连累我。”

  然后她掏出怀表,又看了看时间,嘴里嘀咕道:“应该到了啊!”

  雷一鸣并不是不守时的人,在满山红看表的时候,他人在距离石砾子山一里地远的一处小山坡后,也在看表。一里地并不是遥远的距离,传令兵披着白布斗篷在雪地上往死里跑,片刻之间就能来回一趟,而且不会被山上的土匪探子发现——如果真有探子的话。

  此刻传令兵气喘吁吁的又跑到了雷一鸣面前:“报告大帅,张嘉田已经进了满山红的山寨了!

  ”

  这个消息,不是传令兵亲眼所见,但是他亲耳所听。亲眼所见了张嘉田的人,是夜里就悄悄上了山、此刻正隐蔽在山中各处的莫师士兵。士兵们披着白布,极力的要和雪地融为一体,莫桂臣此时也正在山脚下,等待着雷一鸣的号令。

  于是雷一鸣就发了话:“开始进攻。”

  传令兵得了命令,当即转身跑向山脚,而旁边电报班的通信兵也操作电台,向远方的陈运基部发去了电报。所有人都忙碌了起来,卫队也紧张的包围了雷一鸣,要给大帅最周全的保护。

  雷一鸣仰着脸,面无表情的看那石砾子山。在北戴河时,他对张嘉田只有恨与怕,拼了命的要杀他,唯恐他不死。然而到了如今,他那恨与怕的情绪忽然淡了些许,当远方遥遥的传来了第一声枪响之时,他胸中竟是隐隐的有点作痛。

  不过痛得不严重,可以忽略不计。

  莫桂臣的士兵,在以各种方式得到了暗号之后,远远近近的从山中雪地里冒了出来。他们沉默着向前进发,而在更高处的一座山石上,马克沁重机枪那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下方的山寨,射手与副射手披着白布和枯草,各就各位。

  然后,射手扣动了扳机。

  炸雷一样的轰鸣声骤然响起,刀锋一样的子弹流横扫山寨院子,让那些正在打闹的大小喽啰们当场血肉横飞、支离破碎。满山红正站在窗前漫不经心的吃炒瓜子,

  在枪声传来的一刹那,她想都没想,直接转身趴到了地上。张嘉田当即也伏倒在地,抬眼和满山红对视了,他们什么都没说。

  仿佛是全明白了,可又不敢真的明白。这不是人能做出来的事情,他们无论如何不肯相信。

  对视过了一眼之后,两人都从腰间拔出了手枪,满山红猫着腰飞身上炕,撞开了后窗户向外一滚,张嘉田紧随其后也跳了出去,结果就见这山寨里的老二老六也逃出来了,见了满山红,老二开口喊道:“老三死了!”

  满山红没犹豫,只说:“进林子!”

  然后她一马当先的绕过屋后的几块山石,冲向了密林之中。张嘉田一听那枪声,就知道敌人火力极猛,所以不假思索,也撒腿追向了满山红。满山红正跑得飞快,旁边的老六却是忽然纵身一跃扑到了她,张嘉田则是甩手向旁开出了一枪。满山红翻身爬起来,就见老六软绵绵的躺在雪地里,太阳穴上开了个洞,血和脑浆都流出来了。

  老六替她挡了一枪!

  满山红和老二都愣了,呆呆的看着死了的老六。还是张嘉田跑向一旁——方才他那甩手一枪,倒是当场替老六报了仇。开枪的人原本蹲在树上,是个落了单的士兵,穿着雷部的灰色军装,也裹着一块白布。张嘉田从中弹落地的士兵手里夺过步枪扔给了老二,他回去一扯满山红的胳膊:“醒醒!咱们还得继续逃!”

  满

  山红不说话,转身又要往那林子深处跑,可这回他们没跑几步,四周的枪声就密集起来了。

  到处都是敌人,敌人从天上往下降,从雪里往外钻。山寨爆发了惊天动地的巨响,满山红回头去看,就见房顶被气浪掀到了半空中,那些士兵炸了她的家!

  她张了嘴,像是要哭要叫,然而老二开了口:“当家的,上面是没法走了,咱们钻地洞吧!”

  满山红没理老二,反倒是又和张嘉田对视了一眼。现在她与他之间无需语言的交流了,对视一眼,就什么都明白了。

  他们只怕自己一旦开了口,就要面对这恐怖的现实,不但要面对,还要分析,还要把它掰开揉碎了研究。他们都还年轻,都是雷一鸣口中的小家伙,小家伙们凶猛起来死都不怕,却是怕了眼下。

  他们刚知道,自己先前是和魔鬼打了交道。

  子弹在空中嗖嗖的飞,他们完全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下一秒。幸而石砾子山是满山红走过了一万遍的地方,到了这般境地,她还能认清道路。张嘉田也不顾生死了,横了心跟着她往前冲。旁边的老二身体忽然一栽,张嘉田没等他倒地,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,头也不回的拽着他继续跑。老二咬紧牙关一声不吭,在雪地上留下了长长的一道血迹——子弹打飞了他腿上的肉。

  “想法子从北边下山。”他气喘吁吁的告诉满山红:“去青余县!”

  青余

  县在石砾子山的北边,他现在走投无路,只能退回到县城里去,那里有他的朋友和队伍,还有个神通广大的洪霄九。

  他不知道,青余县那边也已经开了火。

  陈运基的队伍一直驻扎在青余县外,预备要攻城,又一直没攻城,县内县外的人这几天都看惯了,也不当做一回事。谁也没料到,他们会在这天中午忽然出动,开始了进攻。

  一边冲锋,他们一边呐喊,告诉城上的守兵“张嘉田已经死在石砾子山了”。守兵中也有张嘉田的队伍,一听这话便慌了神。张文馨想起儿子是跟着张嘉田一起出城上山的,登时瘫软在地,而未等他擦去满头的冷汗,城外开了炮,专轰青余县城的城墙一角。有些炮弹飞得格外高远,竟然越过城墙,落进了城内的街上,在石板地上硬生生的炸出了一个大坑!

  碎石崩上半空,和碎石一起飞溅起来的,还有行人的断头残肢。一包染了血的新棉花落了地,有女人蹲在地上捂了脸,发出尖锐的惨叫声。

  女人是林燕侬,鲜血顺着她的指缝往外淌。活着的行人见了,当即拽了她往旁边跑,又有人惊惶的哭喊:“又来炮弹了!”

  果然,新一枚炮弹呼啸着掠过低空,将不远处的民房炸成了一片废墟。林燕侬挣脱了旁人的手,头脸都是剧痛,眼前一片血红,只能挣扎着往那师部里逃——她往回逃,张文馨往外跑,一边跑

  一边嚎啕:“我的儿子还在城外,我的儿子啊!”

  他不是唯一一个惦记着张宝玉的人,除他之外,还有一个张嘉田。

  张嘉田随着满山红钻进了一座石洞子里,一手依然死死抓着半死的老二。他不知道马永坤此刻如何了,也不知道张宝玉此刻如何了,他想他们也许都已经死了,死在最初的扫射中,死在最后的爆炸里了。

  这一次他没有挨打,没有受伤,可他胸中一阵一阵的闷痛,痛不可遏。只有雷一鸣死了,或者他自己死了,这痛才能消除了。

第一百四十三章 恐怖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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