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舍得妞儿?”
“舍得。”
雷一鸣看着叶春好,想从她脸上找到逞强嘴硬的痕迹,可她显然是有备而来,脸上始终没有表情,就只有满面鲜艳的好气
色。
于是他低了头,对着摇车里的妞儿说道:“那你走吧!”
叶春好这些天咬牙切齿,下了天大的狠心,决定无论如何,都要先离开北京雷府。天津那边的公馆虽然也是雷家的一部分,但不像这边深宅大院,自己到了那边,无论想做什么,都更容易找到机会。
然而她刚开始命令小枝收拾行李,叶文健就闻声赶来,气冲冲的质问她:“姐,你怎么是这样的人啊?”
叶春好反问道:“我怎么了?”
“你自己生的孩子,你就这么不要了?”他面红耳赤的说话,眼睛里亮晶晶的,因为他也曾经是个没人要的孩子。他没人要,那是他的爹娘都死了,没有办法;可姐姐现在活得好好的,为什么不要妞儿?姐夫那么大个官儿,也算是当世的英雄豪杰了,现在可怜巴巴的抱着妞儿在楼下站着,姐姐不可怜姐夫,还不可怜妞儿吗?她怎么就那么大的脾气、姐夫那么哄都哄不好她?
他急了,叶春好也瞪了他:“我为什么不要她,你还不知道吗?”
“我不管!没有因为两口子打架,娘就不要孩子的!”
“这本来也轮不到你管!你快去收拾行李,我们下午就走!”
叶文健虽然有点怕他姐姐,但是到了这时,一股义愤填在胸中,让他把头一扭:“我不走!”
叶春好虽然舍不得妞儿,可那是出于一种母亲的天性,在理智上,她不那么想要和她亲近。
叶文健是她从小带到大的,从婴儿带到了十岁,他长大,她也长大,所以对待这个弟弟,她另有一番更深厚的感情,仿佛他一半是她的弟弟,另一半是她的儿子。此刻她见叶文健鬼迷心窍,完全被雷一鸣笼络了过去,便气得走上前去,朝着他的后背打了一巴掌,又放重语气叫道:“小文!你不听姐姐的话啦?”
叶文健挨了那一巴掌,没有动,但是垂了头,声音变得低了些许:“姐,你变了。”
他的个子已经和叶春好齐了平,眉目也是叶春好式的,像是一个稚气的、男式的她。委委屈屈的说完了这一句话,他转身慢慢的走了出去,留了个背影给他姐姐看。而叶春好停在原地,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这家里的恶人。
可她转念一想,自己若是为了自保,女儿也不要了,弟弟也不要了,那可不就真成了个恶人了吗?
颓然的坐在了椅子上,她这才发现自己是落进了雷一鸣的局里——他这回不直接摆布她了,改为对着她所爱的亲人下手,更直接更狠毒,而她除非听从他的摆布,否则无论怎么做,都是狠心、都是坏。
她是落进了泥淖里,要么真去做个恶人,要么就是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往下陷。忽然间的,她想起了张嘉田——似乎只有张嘉田所属的那一股势力,能够动摇雷一鸣的根基,否则他一天大权在握,她就一天不得自由。她再会
筹划、再能奔走,也终究只是一介女流,哪里斗得过一位三省巡阅使?
回忆起自己当年成为“督理太太”时的得意与喜悦,她忍不住,对着自己冷笑了一声。
然后她喊了一声小枝,让小枝继续收拾行装,把叶文健的那一份行李也收拾出来。
两个小时之后,叶春好穿戴整齐了,一手拽着不情不愿的叶文健,要往雷府大门外走。哪知道出了大门刚要上汽车,她忽然发现汽车里已经坐了雷一鸣。雷一鸣穿着一件灰色披风,披风前襟鼓鼓囊囊的,竟然是他把妞儿藏进了怀里。
叶春好莫名其妙:“你干什么?”
雷一鸣答道:“我送你到天津去。等你在那边安顿好了,我再回来。”
“你抱着妞儿干嘛?”
“我到时候还会把妞儿抱回来,碍不着你的事。”
叶春好急了:“大冷的天,你让她跟着你跑一趟还不够,还要往回跑第二趟?谁许你总摆弄她的?你就不能让她安安生生的跟着陈妈吗?陈妈呢?”
白雪峰这时从大门内赶了出来,正好听到了这句问话,便答道:“奶妈子在后头汽车里呢!”
叶春好来不及搭理白雪峰,因为又发现了更严重的新问题:“你给她包的是什么?就是摇车里那条小薄被吗?”她急得一拍汽车顶:“你要冻死她呀?”
雷一鸣一听这话,也慌了神:“那用什么包?”
“出门有出门的襁褓,你既是不懂,就让陈妈去
包,谁许你这么把她抱出来的?”
雷一鸣当即把手缩进披风里,解开了上衣纽扣,把妞儿贴身搂进了怀里,妞儿受了惊动,打了个喷嚏,然后闭着眼睛一咧嘴,呱呱的哭了起来。
平时妞儿不冷不饿的躺在摇车里睡大觉,叶春好并没觉得自己有多爱她,如今她奶声奶气的嚎啕起来了,叶春好这才感到了揪心。眼看着雷一鸣还把妞儿往怀里塞,呢子披风硬邦邦的往妞儿脸上蹭,军装上衣的铜扣子也硌着妞儿的脑袋,她急得抬手解了身上的灰鼠皮斗篷,坐上汽车一把将妞儿裹住夺了过来:“雷一鸣!你害人害够了没有?”
然后她抱着斗篷里的妞儿下了汽车,迈步往回就走。小枝和叶文健愣在了当地,而雷一鸣坐在汽车里,想了想,随即跳下汽车去,对着小枝说道:“回去吧,太太不走了。”
叶文健当成乐得跳起来欢呼了一声。
叶春好这一次没走成。
妞儿冻着了,当天晚上就发了烧,热度不算高,但足以让她睡不安稳,睡着睡着便是一抽搐,脸色也是白里透青。叶春好恨透了雷一鸣,彻底的不再理睬他。而雷一鸣吓得失魂落魄,先是叫来了几名儿科名医给妞儿诊治了,然后让白雪峰在摇车旁边搭了一张床铺,他要亲自给妞儿陪夜,挤得奶妈子都没了立足之地。
叶春好不管他,见妞儿终于睡沉了,便也上楼去休息。休息到了半夜
,她自动的醒了来,心里惦记着妞儿,便悄悄的披了衣服下楼去,想要偷偷的瞧妞儿一眼。
楼下暗沉沉的,只在走廊里亮着一盏小壁灯。她轻手轻脚的走到了妞儿那屋子的房门口,扶着门框向内一看,她就见那黑屋子里依稀跪着个人影,定睛再看,她认出了那是雷一鸣。
雷一鸣对着窗户跪了,弯腰低头双手合十,做了个祈祷的姿势,同时口中念念有词、声音轻不可闻。叶春好不知道他这又是在发什么疯,而他祈祷完毕,手扶着地面站起来一转身,和她打了照面,当即猛的向后退了一步。
叶春好看不清他的面孔表情,可是看出了他的手足无措。他像是相当的不好意思,竟是站在摇车旁进退两难。
叶春好怕他弄出声音,惊醒了妞儿,故而一言不发,转身上楼去了。
天亮之后,叶春好洗漱完毕,下了楼去。
妞儿已经退烧了,也肯吃奶了。她过来时,妞儿在雷一鸣的怀抱里,刚好响亮的笑出了一声“嘎”,叶文健和奶妈子都在,听了这一声,便也跟着笑了起来。雷一鸣见她来了,笑道:“孩子好了。”
她看着雷一鸣,见他脸色苍白,眼睛眍?着,下巴也长出了一片青色的胡茬,瞧着苍老憔悴,是受了一夜煎熬的模样。
收回目光转向妞儿,她走过去摸了摸妞儿的脑袋,又对着奶妈子说道:“这个冬天,不许任何人再抱妞儿出门了。”
奶妈子——陈妈含笑答应了,有点为难,抬眼去看雷一鸣。而叶春好见了,便道:“你不要看他,这幢楼里还是我说了算。他若是要强行抱妞儿出去,你就来告诉我。”
叶文健当即问道:“姐,你真不走啦?”
叶春好瞪了他一眼:“哪儿有热闹哪儿就有你!”然后她又吩咐陈妈道:“白天让妞儿多睡睡觉,别总抱着她。她又不是一件玩具,喜欢了就可以抱着不撒手。”
陈妈知道她这话不是说给自己听的,所以继续陪笑答应。
叶春好早上心软了,决定留下过了这个冬天再说。然而吃过一顿午饭之后,她的理智重新占领了高地,又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糊里糊涂的过下去——做人得有记性,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,不能非等将来哪天又被雷一鸣暴打了一顿之后,才哭哭啼啼的又有了志气。
但这回她做了个折中:她带着妞儿和弟弟一起走,雷一鸣愿意去,也可以去。
此言一出,众人都没了意见。于是这回他们做了周全的准备,又用厚棉被把妞儿包成了个棉花包子,这才稳稳当当的上路往天津去了。
第一百六十七章 陡转
雷一鸣人在天津,日子过得挺太平。
北伐军的攻势暂时缓了,将来会有如何的变数,现在是无法预料的,所以他索性也就不去多想。虞天佐从承德来了天津,他也不再彻日彻夜的陪这位老朋友玩乐,因为总觉得家里更好。
他一心满意足,周围众人立刻都有了感觉,连白雪峰都放心大胆的松懈了些许。而叶春好料想他暂时不会再兴风作浪,便把新添置的好衣服穿将起来,头发也剪了烫了,留下一撮卷曲的刘海挡住了右眉上的疤痕。
她打扮得如花似玉,摩登小姐似的成天出门溜达。雷一鸣知道她这个人是“常有理”,这一趟来了天津,本打算接受她几顿痛斥、领教她几套道理,哪知道她忽然改了战术,变成一只花蝴蝶子飞了出去。生育本是一件伤元气的事情,可她生完了妞儿之后,反倒是变美了,以至于虞天佐前些天登门拜访时和她打了个照面,回去之后就唉声叹气,感觉家里的太太们都太丑,自己真是白当了一回老爷们儿。如果叶春好的男人不是雷一鸣,那他抢也要把叶春好抢回家去。
雷一鸣没有理由干涉叶春好出门,故而随她去,自从有了妞儿之后,他感觉自己心胸宽广了不少,他甚至想如果把现在这个自己放到两年前去,张嘉田大概也能多得几天好日子过。
现在他想起张嘉田这个人,感觉很是遥远,远到他完全不怕
了他。
张嘉田是在过完了农历新年之后,才开始缓缓逼近他的。
春节是在天津过的,那几天堪称是热烈美满。妞儿已经过了百天,变得更好看了,因为奶妈子对她照顾得精心,所以她平时不哭不闹,见了人就笑。年后开了春,雷一鸣独自回了一趟北京,林子枫见了他,和他说了一会儿话,就觉得他这人变得通情达理之余,又有点婆婆妈妈,仿佛那孩子是他亲自生的。和他说完了话,林子枫私底下去问白雪峰:“他怎么像是变了?”
白雪峰笑道:“是变了,从去天津到现在,一直和和气气,脾气好多了。”
“叶春好回心转意了?”
“没有,太太这回像是铁了心了,一直没给过他好脸。这主要是大小姐的功劳,你看,谁能想到他是个爱孩子的呢?他一瞧见大小姐就笑,大小姐尿他一身,他也不恼,所以我就想啊——”白雪峰一耸肩膀:“大小姐要是早来个三五年就好了,我也能少挨几顿臭骂。”
林子枫含笑看着他:“他对你,已经算是不错了。”
白雪峰立刻点了头:“那是,相当不错。”
林子枫又问:“他什么时候回天津?”
“不一定。”白雪峰思索着答道:“你有没有南边战场上的消息?说是北伐军又要打过来了?”
林子枫“嗯”了一声。
白雪峰听了,感觉有点不可思议:“那……还真能改朝换代不成?”
林子枫答道:
“不知道。”
白雪峰又道:“咱们大帅……应该有办法吧?”
“不知道。”
雷一鸣的地位,直接关系着白雪峰的饭碗,所以听了林子枫这左一声右一声的“不知道”,白雪峰忽然感觉这人冷得讨厌,简直没了人味。笑模笑样的看着林子枫,他打算回头到雷一鸣面前做点手脚——是,自己只是个副官长,没本事,就会干点端茶递水的丫头活儿,不入你秘书长的眼,可我收拾不了你,有能收拾你的。
白雪峰打定了主意,可是没能将它付诸行动,因为战场上的形势陡变,雷一鸣连天津都顾不得回,直接就带兵又上了战场。
白雪峰匆匆的跟着雷一鸣启程,起初他以为这一仗大概和年前那一仗一样,自己这一方猛攻一阵,把敌人打退了也就是了。然而他们刚上路不久,各地的急报便从四面八方飞了过来,雪片似的,雷一鸣简直要看不完。北伐军兵分三路,顺着直隶向外的三条铁路干线打了过来,雷一鸣一边调兵抵抗,一边又接到了山东卢督理发来的急电。看过急电之后,他这几个月养出来的那点温润之气消散无踪,把电文拍到桌上大骂:“卢文瑞这个废物!我哪还有力量去支援他?让他死在山东得了!”
他说到做到,果然没有搭理求援的卢督理。于是卢督理在苦撑了一个礼拜之后,带着几万人马退出山东,向北一路逃进了直隶地
界。雷一鸣听闻卢督理竟然不肯乖乖死在山东,越发恼火,然而他也没法子再把卢督理强行撵回山东受死,因为这一次的战争不同以往,国民党将麾下的几大军事集团联合了起来,在这北伐的路上,几乎是战无不胜、攻无不克。他抵挡不住攻势,节节败退,导致北京城里的老帅暴怒,已经放出了话,要追查他的责任。
老帅如今就等于是这北中国的皇帝了,雷一鸣不能不怕,所以在这花红柳绿的五月时节里,他焦头烂额的奔波在战场上,先前胖出来的十几斤肉,在短短一个月内便全消耗掉了。
老帅可怕,国民党可怕,最可怕的是张嘉田——张嘉田真的距离他越来越近了。
最近的时候,他们之间只隔了一座市镇。雷一鸣设想过了种种战败的场景,最好的结果,是逃进天津租界里去,关起门来做富家翁;最坏的结果,则是在战场上变成张嘉田的俘虏。张嘉田或许连个上法庭受审判的机会都不会给他,就地便把他千刀万剐了。
他怕死,他永远记得那一年自己掉进冰河里,在濒临死亡的时候,来迎接他的人是雷一飞。
这回他若是被张嘉田绑上了剐桩,他相信雷一飞还会趁虚而入,来找自己的灵魂报仇。雷一飞身后也许还跟着严清章,还跟着许多许多被他漫不经心要了命的人。他若是死了,便要落进了那些人的手里,他们饶不了他
,他知道。
所以他须得活着,永远活着。只要是活着,那帮死鬼便奈何不了他。
况且他家里还有个妞儿,妞儿不能没有爸爸,他也得看着妞儿长大,否则他死了都闭不上眼睛。
雷一鸣抵挡着张嘉田的进攻,同时发出紧急军令,让陈运基火速带兵过来支援。他其余的队伍都陷在了各处战场中,并且已经有师长级别的军官自作主张投了降,唯有陈运基一师力量雄厚,还能支撑。
陈运基是忠于他的,接到军令之后,便立刻带兵向他那里进发。而在陈运基到达之前,他又向老帅发去了电报求援。结果在这一天,陈运基没到,援兵也没到,林子枫却是来了。
林子枫带了一个随从,在一小队士兵的保护下,来到了雷一鸣的指挥部里。进门之后见到了雷一鸣,他怔了怔,雷一鸣抬头看着他,也是一愣:“你怎么来了?”
林子枫罕见的穿了军装,而且穿得很齐全,武装带扎得十分板正,像是要以军官的身份出席什么盛会。抬手摘了军帽,他见雷一鸣烟熏火燎胡子拉碴,瘦了一圈,便答道:“我在北京,听说大帅陷入了困境,心里有些惦念。”
雷一鸣看着他:“你就是为了这个来的?”
林子枫点点头:“是的。”
雷一鸣叹了口气:“你不用来。”
林子枫低头看了看自己,然后抬头答道:“这身军装,还是当年我刚到您身边时,您让人给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