订做的。九年了,这回是我第一次穿着它上战场。”
雷一鸣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,然后笑了一下:“不爱穿就不穿,我不管你。”
林子枫一摇头:“不,我跟了大帅一场,到了这个时候,我应该把它穿起来。”
不等雷一鸣回答,他又问道:“大帅是打算在这里守到底吗?”
雷一鸣苦笑一声:“我倒是想回家去,可有路给我走吗?这一仗我只能赢、不能输。赢了,还有我的活路;输了,老帅得对我用军法。”
林子枫又道:“对面的敌人,是张嘉田?”
雷一鸣听了这话,又叹了一声:“他妈的,怕什么来什么!”
这时,门外连滚带爬的冲进来一个人,乃是白雪峰。白雪峰喘着粗气,结结巴巴的说道:“大帅,陈、陈师长半路受了伏击,现在生死不明!”
雷一鸣瞪了眼睛:“陈运基?”
白雪峰喘得发不出声音来,扶着桌子向他用力点头。而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,看着白雪峰,半晌没说话。
远方隐隐传来了隆隆炮声,像是滚地而来的旱天雷,他忽然一哆嗦,猛的又站了起来。快步走到墙上的大地图前,他抬手一路摸着寻找路线,林子枫看得清楚:他那手是哆嗦着的。
指甲磕磕绊绊的划过地图表面,最后停在直隶边界的一点,狠狠抠了一下。指甲痕印在了一座小城镇上,城镇是个抽象的小圆点,旁边标着名字,叫做安泰。
然后转身抬手一指白雪峰,他说道:“你走。”
白雪峰吃了一惊:“啊?”
他继续说道:“我给你派一队人,你什么都不要管,想法子回天津去,保护太太和妞儿。子枫跟着我,我带兵往安泰撤退。实在不行的话,我就往热河去,虞天佐总不至于对我见死不救。你等我的消息,随时准备着带她们和我会合。明白了没有?”
白雪峰当即答道:“明白了!”
“让苏秉君过来!”
白雪峰顾不得礼节,扭头就往外跑,不出片刻的工夫,苏秉君来了,雷一鸣说道:“你从卫队里挑三十个好的,让白雪峰带走!”
苏秉君答应了一声,慌忙转身也跑出去了。林子枫留在房内,就听那炮声越来越清晰,便问道:“大帅,这是哪里在开炮?”
话音刚落,近处忽然爆发出了一声巨响,震得天摇地动,墙皮簌簌的掉了一地,正是一枚炮弹落在了指挥部外。雷一鸣吓得抱着脑袋往地上一趴,趴过之后又一跃而起,抓起桌上的手枪就往外跑,跑到门口时抓住了林子枫的胳膊:“愣着等死吗?跟我走哇!”
林子枫跟着他出了门:“走?走到哪里去?”
雷一鸣没理他。这指挥部位于一座村庄中,村中的村民都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,驻扎着的全是雷部士兵。林子枫糊里糊涂的被雷一鸣拽着,在那村道上向前跑。他的随从小刘见状,慌忙提着皮箱也追了上来。如
此乱跑了一气过后,他停下来,又问雷一鸣:“大帅,我们这是要撤退吗?”
雷一鸣从旁边一名副官手中接过了马鞭子,单手扯着缰绳飞身上马:“对,这里守不住了!我们去安泰!”
第一百六十八章 堡垒
安泰位于直隶和热河的交界处,是一座小小的古城,古虽古,可因乏善可陈,所以并无名气可言,唯一可称道的是四面老城墙,还是明末清初时建造的,历经二百余年不倒,算是一景。
雷一鸣是在凌晨时分仓皇撤退进来的,看中的就是这座小城的四面城墙。有了这一圈老城墙做掩体,就够他的兵抵挡一阵子的,如果实在是抵挡不住了,那么从城北门往外撤,又可以直接撤进热河地界。他已经向虞天佐发去了电报,虞天佐愿意接纳他和他部下那三四千人的军队。
除此之外,他无路可走,甚至想回天津北京都不能够。四面八方都是北伐军,陈运基如今生死不明,所留下的防线全部崩溃,北伐军几乎是在一瞬间便长驱直入、进了直隶。
家不能回,他的队伍分散成了几大块,被北伐军打得七零八落,这时也无法集合反攻。策马狂奔了半日一夜,他在进城之后,几乎是从马上滚下来的。一屁股坐在了地上,他不要体统了,周身筋骨酸痛得让他爬不起来,眼角余光瞥到了苏秉君等人,他看他们也和自己一样是长途奔波过来的,可是说下马就下马了,下了马行动自如,说站就站,说走就走。
他看在眼里,知道自己终究是见老了,而苏秉君今年才二十出头。苏秉君走过来把他搀扶了起来,他有些诧异,觉得这活儿不该由苏秉君来干,随
即,他想起来:白雪峰走了。
借着苏秉君的力气,他摇晃着站了起来,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了白雪峰的重要。靠着苏秉君定了定神,他打起精神,大声吼道:“关城门!参谋长呢?”
魏成高参谋长跑了过来:“在,大帅!”
雷一鸣向他做了个手势:“去!收集全城的粮食!凡是能吃的东西,全要!还有水,把城里的水井都守住!”
魏成高答应一声,正要走,然而雷一鸣又发了话:“能点火的东西,煤油,火油,也要!”
魏成高明白他的用意,故而带上一队人马就往城内走去。这时县知事听闻巡阅使败退而来,真是吓得魂飞魄散——那打胜了的军队,固然是怎抢怎有理,那败军们穷途末路,烧杀起来更是狠毒。慌里慌张的带领本城几名士绅赶了过来,他们打算识相一点,不必人家动武,直接奉上吃喝银元,把这帮丘八大爷恭送走了便是。
他们来得倒是正好,雷一鸣直接住进了县知事家里,手下几名将领也在各位士绅家中落了脚。这个时候,天还没大亮,县知事家中的女眷们慌里慌张穿了衣服,东逃西窜的不知道往哪里躲;而雷一鸣进了屋子便往里间走,瞧见那最里间的屋子里砌着半截炕,炕上的被褥都干干净净的,便一头躺了下去,两条腿抬不动了,长长的拖在地上。苏秉君见了,过来要把他那两条腿抬上去,然而他摆了
摆手,说了两个字:“饿了。”
苏秉君当即出门,告诉县知事道:“大帅饿了,快去弄饭!”
县知事当即派了自家老娘和媳妇去厨房做饭。而雷一鸣在屋子里坐着吃,魏成高在街上站着抢。放在平时,魏成高是个最和气的人,可到了此时,他也露出了凶恶本相。一手抓着一只刚出锅的大馒头,他一边大口大口的咬嚼,一边指挥士兵踹开房门,在各家各户掘地三尺的抢粮、抢油、也抢金银。一个没有他腿高的小崽子不知为了什么,扑上来抱着他的腿又哭又咬,他烦得要死,拔出手枪抵上小崽子的脑袋,一勾指头扣了扳机。小崽子的脑浆子一直窜到了他手里的半个大馒头上,于是他一脚蹬开小崽子的尸首,扔了馒头大喊:“快点儿快点儿,干完了好吃饭去!我他妈的快要饿死了!”
如此到了正午时分,安泰从一座平常的小城,变成了一座寂静的堡垒。
城楼里伸出了炮筒,城墙上架起了重机枪。城内一切可以称得上是“物资”的东西,全被雷部士兵掠夺到了县衙门的后院里。雷一鸣吃了一顿饱饭,睡了两个小时,这时就背着手在后院里溜达了一圈,然后对魏成高说道:“找点什么东西,把粮食盖上,防着下雨。”
魏成高答应了一声。
雷一鸣回头又去看身后的人——身后有苏秉君,也有林子枫。抬手掸去了林子枫身上的一丝尘
土,他说道:“可惜了,好容易穿了一次军装,也没让大家瞧瞧,光忙着跟我逃命了。”
林子枫答道:“大帅不是瞧着了吗。”
雷一鸣看了他一眼,然后转向了前方:“你就不该来,好好在北京呆着不好吗?”
林子枫很轻的笑了一声:“这个时候,我应该来。”
雷一鸣摇摇头,不再回答,扭头去问魏成高:“你说,这些粮食够咱们吃多少天的?”
魏成高思索了一下,然后答道:“省着点儿吃,能撑一个礼拜。”
雷一鸣停了步子,望着这满地乱七八糟的物资出了神。周围三人都沉默着等待了,良久之后,他发了话:“把城里的兵,分一半驻扎到城外。全关在城里,真饿急眼了,非闹内讧不可。”
魏成高一低头:“是。”
雷一鸣挥挥手:“去吧,现在就办。”
魏成高领命而走,而雷一鸣转身把林子枫拉到了自己面前,抬头又把他从上到下看了一遍,最后用力一拍他的肩膀,移开目光,轻声说道:“子枫,你就不该来。”
林子枫的目光追着他走:“这个时候,我应该来。”
雷一鸣摇摇头:“不应该。”
“你认为不应该,可我认为应该。”
雷一鸣又摇了摇头,是百分之百不赞成的模样。然后他说道:“回去歇着吧!这儿没你能干的事情。”
林子枫这回答应了,目送他走出了后院。他瘦了,周身的军装又是脏兮兮的,背影就显得
有些萧瑟。林子枫盯着他,也觉得他现在脏,衣服脏,衣服里的肉体大概也是脏的,就像那次发高烧时赤条条的他,也像自己那一场怪梦里的他——肮脏,潮湿,散发着浓烈的酒精气和血腥气,身体的一部分正在腐烂,要死而又不死。
林子枫觉得他这个脏兮兮的模样相当招人看,所以站在原地欣赏不止,直到雷一鸣彻底走出了他的视野。
于是他回了分给他的那间屋子里去,小刘正在等他,等他下一步的吩咐。
雷一鸣刚把一半的队伍分出了城去,张嘉田的队伍就追上来了。
城外的队伍已经把防线布好了一半,这时就要准备迎敌,哪知道敌人绕过了他们这道防线,竟是将整座安泰小城团团的围了住——围住了一层还不算,当天晚上他们又来了一支队伍,又围了一层。
先把安泰城围住了,然后他们才开了火。城外的士兵很快落了下风,想要往城里退,然而城门紧闭,根本不开。他们见势不对,这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雷一鸣的弃子。
那还打个什么劲?
长官们先跑了,士兵们见状,拖着抢也四散奔逃了。城外防线瞬间崩溃,而城楼上的守兵见敌军要推来榴弹炮轰击城墙了,当即先发制人的开了火,一鼓作气的把炮兵和炮们一起打了回去。雷一鸣大着胆子登上城楼,举起望远镜往远方看,结果就见在极远处,敌军的炮兵推来了一排
加农炮。
雷一鸣当即放下望远镜:“开炮!继续开炮!不要给他们开火的机会!”
守兵们得了命令,立刻开炮,与此同时,敌方也开了火。加农炮的长炮管里激射出炮弹,笔直的撞上城墙,炸得城墙成片的摇晃坍塌。雷一鸣没想到敌人火力这么猛,当即从城楼上跑了下去,抓住了城下的魏成高:“这里守不住了,调集军队从北门突围,我们往热河撤!”
魏成高答道:“北门也被他们围住了!”
雷一鸣狠命的推了他一把:“少废话,快去!”
魏成高险些被他推了个跟头。连滚带爬的领命而去,他召集齐了余下的千八百人,跟着雷一鸣走向城北门。
这个时候,又已经是傍晚时分了,雷一鸣让自己的警卫团打头阵,自己也上了马。从苏秉君手里接过一支步枪,他提着抢,心里忽然又想起了妞儿。
妞儿生下来是要做千金大小姐的啊!
可她若是没了他这个当巡阅使的爹,谁还能认她做千金大小姐?妞儿的身体里还流着他的血,因此他更不能确定春好是否会一直善待她。叶春好还年轻着,将来若是改嫁了,会不会看妞儿是个累赘?
谁家的孩子都是草芥,只有他的妞儿是千金;他不能留她一个人在这世上受人欺负,他就是死,也得回去带着她一起死。
想到这里,他给步枪上了刺刀,然后下了命令:“出城!”
警卫团拼了命的向前冲杀,真将包围圈冲出了一个缺口。然而周围的援军随即涌上,把这个缺口重新堵了上。
雷一鸣反复发动了几次冲锋,都被对方的强大火力压了回去。他被后退的士兵席卷回了城内,正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,城外忽然响起了杂乱无章的吼声:“缴枪不杀,出城回家!缴枪不杀!出城回家!”
雷一鸣觅声望向城墙,忽然间的,他明白了张嘉田的用意。心脏沉下深处,血液没了热度,他不再说那突围的话了。
城外炮声弱了,吼声强了,此起彼伏,连绵不断,震得城内士兵呆站在了原地。
雷一鸣知道,不会再有人随着自己突围了。除非自己自裁,否则最迟明天,张嘉田就可以在夹道欢迎声中体面的走进城来,把自己千刀万剐了。
第一百六十九章 他与他
雷一鸣扔下步枪,回了县知事家。
那里就算是他的临时休息处了,他既是回了来,他的卫队便也照规矩重新在门外站了岗。雷一鸣进门之后,对身边的苏秉君说道:“让人烧些热水,我想洗个澡。”
苏秉君以为自己听错了,特地仔细看了看雷一鸣的脸色,在确定了自己没听错之后,他出门传令。而雷一鸣又叫来了一名副官,问道:“我还有没有干净一点的衣服了?”
副官想了想,跑去了撤退时带来的几车箱笼前,费了不少的事,才把衣服箱子搬了出来——原本这些事情都是由副官长来负责的,副官长对于大帅的衣食住行等事,素来是有问必答、无所不知。衣服箱子里装着雷一鸣的换洗衣服以及一些零碎玩意儿,里面确实还有一套崭新的哔叽军装,正适合春夏之际的天气。
副官把衣服箱子整个儿的拎到了雷一鸣面前,然后退了出去。苏秉君这时押着两名勤务兵,把热水也挑过来了。雷一鸣不用他们伺候,自己关了房门脱了衣服,蹲在盆旁,用毛巾撩了热水擦洗身体。
他洗得很细致,洗了很久。午夜时分,他的房门终于开了,向外散发腾腾的水汽。林子枫走到门口向内望去,就见他已经穿好了长裤马靴,上身却是赤裸着。弯腰对着桌上的一面菱花小镜,他涂了半脸的香皂泡沫,手里捏着一柄剃刀,正在全神贯注的刮脸。
房
内烛光昏黄,把他照成了一具赤金色的像。垂下两排沉重的睫毛,他对着那面不知是哪个女孩留下的小镜子,用刀锋刮去脸上的泡沫。湿漉漉的短发向后捋过去,显出他额头饱满、鼻梁笔直,他不苍老了,他又风华正茂了。
一点一点的,他刮出了一张光洁的面孔,放下剃刀走到水盆前,他蹲下来撩水洗了几把脸,然后捞出毛巾拧干了,他站起身一边擦脸,一边对着林子枫的方向说道:“你过两个小时再来。”
林子枫依言走了,回房坐了两个小时整,然后又回了来。
这时,房内的水盆水桶已经被勤务兵搬运走了,雷一鸣也已经穿戴整齐了,他在进门的那一瞬间,甚至嗅到了一股子很熟悉的古龙水味,仿佛此身不在这边城绝地,而是回到了天津北京的摩登世界。
雷一鸣坐在桌前,左侧小臂横撂在桌子上,右手握着钢笔,正在纸上写字。桌角一旁已经放了一只封好的信封,林子枫走了过去,见那信封上写了两个小字:遗嘱。
这两个字轻微的刺激了他一下,而雷一鸣抬头看了他一眼,随即低下了头去:“到那边坐着,等我写完。”
林子枫后退几步,在那炕边坐下了,抬头望着雷一鸣的背影。雷一鸣左手支着头,右手奋笔疾书,写完一页,再写一页。他到雷一鸣身边九年了,从来没见他写过这么多的字。
林子枫等了很久,等到雷
一鸣足足写满了五大页信纸。放下钢笔,他低头把信纸仔细折好了,塞进另一只信封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