随即他转向了张嘉田:“子枫和这些事都没关系,他是前几天刚到的,求你把他放了吧。他——”
他这番话没能说完,因为张嘉田放开了他的衣领,已经大踏步的走向了林子枫,一边走,一边又伸出双手笑道:“老林!你跑哪儿去了?我进城半天了,也没瞧见你的人!”
挡路的士兵立刻散开,林子枫和张嘉田握了握手:“好久不见。方才你的兵往里进,这里的兵又投降,乱得很,我怕受误伤,所以在房内多坐了一会儿,现在才出来。”
张嘉田又道:“老陈也到了,他怕我偷着把雷一鸣宰了,正满城找我呢,也不知道他找到哪儿去了。你再等等,老陈是带着汽车来的,咱们一会儿坐汽车回去。城南边有条路,修得挺平整,跑汽车正合适。”
林子枫似笑非笑的一点头,然后扭头去看雷一鸣,就见雷一鸣睁大了眼睛,直勾勾的看着自己,显然是非常的困惑,非常的震惊。
“子枫。”雷一鸣开了口:“你……你是怎么回事?”
林子枫望着他,不说话,还是张嘉田回头答道:“多亏了子枫给我们通风报信,要不然我们就得
追你追到热河去了。妈的,我在地图上找了半天,才找到了这么个地方,安泰,原来听都没听说过!”
雷一鸣听了这话,不再多问,只是看着林子枫不言语。张嘉田向前推搡着他,他踉跄着走了一步,依然怔怔的看着林子枫。
林子枫看着他的眼睛,终于说了话:“大帅请放心,我会把您的信送去天津的,顺便……”他把声音放得温柔了一点:“也看看您家的二小姐。”
二小姐的前头,还有一位大少爷。大少爷死在了医院里,体内有他林家的血。
他这句话让雷一鸣有了反应:“你有什么都冲我来,别找我的孩子!”
林子枫摇了摇头:“我对你,已经没什么了。”
前方响起了汽车喇叭声,一辆汽车慢慢的驶了过来。前后排的汽车门一开,陈博志先跳了出来,见了林子枫,他满面春风的笑道:“老林!功臣!”
林子枫对着他一点头:“来得正好,我正等着你的汽车回去。”
陈博志扯了扯军装下摆,看了雷一鸣一眼,然后答道:“后头还有一辆,我们坐那辆,这辆留给张军长。”
张嘉田也说道:“对,我和雷大帅坐一辆,我俩是老相识,路上正好聊聊。”
陈博志见张嘉田像是这就要上汽车去,便问道:“张军长,你不能就这么带着他上车吧?是不是不够保险?”
张嘉田答道:“是不保险,兔子急了还咬人呢,谁知道他会不会半
路跳车跑了?”
“那找根绳子,把他绑起来?”
张嘉田笑了:“哪用那么麻烦?”
然后他转身面对了雷一鸣,一脚踹上了他的肚子。
雷一鸣几乎是被他踹的向后飞了起来。而在雷一鸣落地的同时,张嘉田转身从士兵手中夺过一杆步枪,迈步走上前去,一脚踩上了雷一鸣的大腿,他双手握着步枪高高举起,用枪托狠狠向下一砸。
在场众人都听见了“咔嚓”的一声响。
雷一鸣惨叫了一声,左小腿被枪托砸得变了形状。张嘉田退后一步,把步枪扔给了士兵,把背上的冲锋枪解下来,也扔给了士兵。一身轻松的扭了扭脖子,他对着陈博志说道:“好了,现在你求他跑,他都跑不成了。”
雷一鸣用双手掐住左大腿,半哭半喘的蜷缩了身体。而林子枫在他那一声惨叫中闭着眼睛扭开了脸。陈博志见状说道:“你若是看不得这个,咱们就先走吧。”
林子枫从嘴里吐出了两个字:“残暴。”
然后他和陈博志走向了前方。
第一百七十一章 教训
张嘉田弯下腰,抓着雷一鸣的衣领,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。雷一鸣倒是把这断骨的剧痛忍住了,没有继续惨叫,只是急促的喘息,喘得呼吸中都带了哭腔。张嘉田把他胡乱塞进了汽车里,然后自己也钻了进去。外面的士兵为他将汽车门关了上,而前方副驾驶座上的一名副官这时便回了头:“军座,咱们现在就走吗?”
汽车是美国产的大汽车,张嘉田在后排座位上坐得挺舒服,对着前方一扬头,他用下巴做了指挥:“走!”
汽车发动起来,缓缓的倒车向外。张嘉田弯了腰,凑到车窗上向外望,看到了一个黄土蔽日的荒凉世界,还看到了自己的兵们乱哄哄的跑过来又跑过去。这样的风景,他这一年来看过了太多,所以踏踏实实的向后一靠,他面对了前方,对着副官说话:“总指挥那边有消息吗?”
副官回了头,目光扫过雷一鸣,扫得隐秘而克制,要显出他对这俘虏是视而不见:“还没有收到新电报,想必总指挥是不打算往这边走了。”
张嘉田听了这话,不置可否的一撇嘴,像是有了城府和心术的大号坏小子,有主意,有想法,但是掖着不说。
汽车行驶在城内最平坦的道路上,依旧是要蹦跳着颠簸前进。张嘉田挺喜欢这个颠法,觉得怪有意思,摇摇晃晃的换了个姿势,他忽然听见身旁的雷一鸣呻吟了一声。
雷一鸣是被他扔进
汽车里的,身体歪斜着靠着那一侧汽车门,他一直是垂着头不言不动。此时他的身体失了控,缓缓的滑下了座位,而左腿弯屈在了身下,断骨受了这样的颠簸压迫,便让他忍无可忍的痛叫出了声音。
张嘉田歪着脑袋看他,看新鲜把戏似的,看了好一会儿,然后把他重新拎了上去。他背靠车门瘫在了座位上,脸色苍白,短发发根被冷汗打湿了,汗珠子顺着他的额角往下淌。眼皮颤动着抬起来,他望向张嘉田,面无表情,目光闪烁,是随时都要昏厥过去的模样。忽见张嘉田向自己一扑,他登时仰头向后一靠,同时惊得哼出了一声。
然而张嘉田只是作势要扑,人在原位,并没有真动。见了雷一鸣的反应,他哈哈哈的笑了起来,笑声爽朗,是好小伙子的笑法。一边笑,他一边又从腰间拔出了那支左轮手枪。食指搭上扳机,他握着手枪笑问:“大帅,旅途寂寞,咱俩再玩几局?”
雷一鸣轻声说道:“你不能杀我,我还有用。”
张嘉田点了点头:“没错,他们都说你有用,可惜你再有用,也没我有用。我真把你玩死了,想必也不会有人舍得让我给你偿命。”然后他凑到了雷一鸣面前:“是吧?”
雷一鸣呆呆的看着他,看着看着,垂眼低了头。张嘉田用大拇指一抹他的眼睛,指肚蹭过了湿漉漉的睫毛。收回手看了看手指,他大声笑道
:“别哭别哭,我逗你玩的!你不是爱玩吗?我这是哄你呢!”然后他抓住雷一鸣的短发,迫使对方抬起了头:“大帅,我这么卖力的哄你高兴,你是不是也该给我个笑模样呢?总这么给脸不要脸可不成啊!”
雷一鸣几乎是泪眼婆娑的,可是嘴角慢慢的上翘,他果然露出了个带泪的笑。笑容不定,一闪即逝。张嘉田兴高采烈的一拍大腿,用手枪枪管蹭了蹭他的脸:“这就对了嘛!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吗?你是反动军阀。我毙了你,算是——”他顿了一下,想了想,扭头去问副驾驶座上的副官:“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?”
副官侧过脸来,答道:“为国除奸。”
张嘉田恍然大悟:“对对对,为国除奸。”然后他转向前方的副官:“这些革命词儿,我是永远记不住。”
副官陪笑道:“军座将革命理论身体力行,比记几个词要伟大得多了。”
张嘉田把手枪重新插回了腰间,向后坐回了原位:“你这马屁我没听明白,你重新拍!”
副官笑了:“军座是真正做出了事业的大人物,比我们这些只会耍嘴皮子的强多了。”
张嘉田向前挥挥手:“懂了,坐回去吧!”
然后,他像是把雷一鸣这个人忘记了,兴致勃勃的往窗外望,一望便是一路。
汽车开了许久,到了下午时分,终于是在一处村庄中停了下来了。
张嘉田和陈博志的汽车,走到半
路就分了开,两人各有各的目的地。如今张嘉田跳下汽车活动了一番,又走去一旁撒了泡尿,然后才把雷一鸣从汽车里拽了出来。
雷一鸣的左腿拖在地上,右腿也是软的,车内的颠簸已经让他吃尽了苦头,这时被张嘉田这样没轻没重的一拽,他越发疼得发昏。晕头转向的被张嘉田扔进了一间空屋子里,他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,然而头脑还是清醒的,蜷缩着趴伏在了角落里,他闭了眼睛喘息,觉得自己还能忍耐——为了活着。
依稀察觉到张嘉田没有走,他抬起头,发现这人正居高临下的审视着自己。他怕了,不知道对方还有什么新花样来炮制自己,于是慌忙把头又低了下去。
外面有人扯着嗓子喊军座,于是张嘉田一声不吭的转身走了。那一嗓子来得正好,救了雷一鸣,也救了张嘉田——张嘉田方才看他简直是看得入了迷,一边看,一边就把当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全想起来了,想得他险些失了控,险些抬起穿着沉重马靴的大脚丫子,把地上这位大帅踩得骨断筋折稀巴烂!
单是踩还不够,还得一桩桩一件件的和他算笔总账,这笔账算起来,双方也许都要鼻涕一把泪一把。他这卷土重来占了上风的,怕是也端庄不到哪里去。
他现在顶讨厌动感情,心里空荡荡的,似乎也没有感情可动。这样很好,没心没肺式的自由与快活,是情
种们想象不出的。大踏步的走出了房门,他一边和人说话,一边继续前行。走到半路,一个苗条的小子蹦了出来,穿着军装,没戴帽子,露出一脑袋乌黑凌乱的短发,正是满山红。他瞧见了满山红,登时站了住:“你什么时候到的?”
满山红答道:“我刚到!你到安泰去,怎么不告诉我一声?我也想去!”
“甭去了。”张嘉田用大拇指向后一指:“我把他带回来了,想看你就过去看看,看的时候文明点儿,别把人给我弄死了!”
满山红漫不经心的一笑:“那有什么好看的?我骑马赶了五十里路才到这儿,我得先喝口水吃口饭!”然后她把声音压低了一点:“总指挥过来吗?”
张嘉田向着她使了个眼色:“这儿押着个巡阅使呢,他能不过来吗?”
满山红一伸舌头,小声说道:“人家那条腿挺会瘸,要上战场了就犯毛病,等到打完仗要分战利品了,他那毛病就好了,跑起来兔子都是他孙子!”
张嘉田立刻向她一挤眼睛。满山红点了点头:“好,好,我吃饭去,不说了。”
话音落下,她转身要走,临走之前却又问道:“雷一鸣在哪儿呢?”
张嘉田回头往远方指:“路口的院子里有座柴房,就在那柴房里头。”
满山红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,潦草的“噢”了一声,随即转身走开,找饭吃去了。
满山红吃饭喝水,然后骂骂咧咧的让炊事班开伙,给她带来的队伍弄饭弄水。她忙着,张嘉田也忙着,他麾下的几路队伍此刻齐聚在了这一带,队伍良莠不齐,有相当一部分人马都是他从绥远和河南收编过来的败军,这帮家伙一天不闹事,就浑身不舒坦。张嘉田当他们是一颗定时炸弹,总得留神看着他们,要不然他们不分敌我,随时可能爆炸。
如此忙到半夜,他对付着睡了一大觉。睡到了翌日上午,他醒了,洪霄九也到了。洪霄九一度见了他就没好气,骂孙子似的骂他,及至后来他连着打了几场大胜仗,和陈博志一流的国民党代表也相处得挺融洽,洪霄九才渐渐的又给了他好脸色。此时见了张嘉田,洪霄九笑着拍了他一巴掌:“行啊!真把人给我逮住了!”
张嘉田抬手摸了摸脑袋,也是笑,心想我他妈的是给你逮的?
洪霄九又在他的脑袋上胡噜了一把:“等着吧,这两天咱们就开拔,往北京去。”
他这一把胡噜得很亲热、很自然,张嘉田也笑得好像他的亲兄弟。洪霄九又道:“你一定得把雷一鸣给我看好了,他下面的那些队伍,现在还有守着山头顽抗的,咱们犯不上再往他们身上费力气,到时候直接让雷一鸣出面发话,让他们投降。”
张嘉田连连点头:“是,我知道。”
洪霄九又道:“我瞧瞧他去。”
张嘉田侧过身,向前一伸手,做了个“请”的姿势。
洪霄九溜了他一眼,然后拎着手杖向前走去,一边走一边笑道:“这小子不学好,这回见了面,我得替他死了的爹教训教训他。”
第一百七十二章 回家
张嘉田陪着洪霄九进了柴房。
从他昨天从这里走出去,到现在他随着洪霄九回了来,已经过去了一夜半天。他一直忙忙碌碌的不肯去想这个人,如今推门进来了,才意识到这人是个活物,需要吃喝拉撒,而自从他昨日清晨落到了自己手里之后,就没再享受过活物的待遇。
柴房不算大,可因为里面没柴禾,所以空空荡荡的挺宽敞。角落里灰扑扑的趴着个人,正是雷一鸣。
张嘉田停了脚步,让洪霄九自己走上前去。而洪霄九停在了雷一鸣面前,先是俯身细看了看,见他紧闭了眼睛,似乎是人事不省,便用手杖捅了捅他的腰肋软处。这几下子捅得挺够劲儿,因为雷一鸣当即向旁一缩,随后睁开眼睛抬了头,他怔怔的仰视着上方的洪霄九,又转动眼珠,看到了后方的张嘉田。
然后他重新低头趴了回去。
洪霄九用手杖一点他的后背:“大帅?”
雷一鸣的肩膀和脊梁明显是紧张了一下,仿佛是想要躲避。洪霄九又笑道:“我说,咱们都好几年没见面了,如今好容易又碰了头,你怎么还不搭理我了?要不我换个叫法,咱们不喊大帅了,显着生分,我叫你一声大少爷?”
雷一鸣把两只手往身下缩了缩,依旧是不出声。
洪霄九这时回头问张嘉田道:“你给他使了什么法子,怎么让他趴得这么老实?”
张嘉田一耸肩膀:“我砸折了他一条腿
,他能不老实吗?”
洪霄九点了点头:“这倒是个好主意,路上能省不少的事。”然后他转向了雷一鸣,手杖点上地面,他俯下身说道:“大少爷,乖乖的啊,别怕,只要你听话,我就送你回家去。你毕竟是雷家的种,我不看二爷的面子,也得看你爹的面子,是不是?”
说到这里,他嘿嘿的笑了两声,拄着手杖直起身,他转过身来对张嘉田说话:“知道么,他家原来还有个二爷,身量体格和你挺像,是个好人,可惜,让他给弄死了。他家老爷子伤心窝火的,没过一年也完了。我琢磨着,雷家可能是祖坟的风水变了,要不怎么传到这一辈,出来了这么个邪种?”
然后他抬手扶着张嘉田的肩膀,作势要往门外走,临走之前回了头,又对雷一鸣说道:“听话,要不然我把你摁河里淹死。”
话音落下,他忍俊不禁,扑哧一笑,边笑边向外走了出去。张嘉田送他出了门,问道:“大哥,我让人送你到指挥部歇会儿去?”
洪霄九没答这话,而是对着房内一指,低声说道:“千万得把他看住了。让他发句话,那不算什么,等回了北京,咱们得跟他弄俩钱花。”
张嘉田深深的一点头:“明白。”
洪霄九摇摇晃晃的走了,张嘉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,然后回头向房内望去,却见雷一鸣不知何时又抬起了头,正望着自己。
张嘉田和他对视了片
刻,然后就见他用胳膊肘支起了身体,一路匍匐着向自己爬过来。他爬得艰难,因为那条断了骨头的伤腿略动一动便是剧痛,可他既是要爬,就不能纹丝不动。张嘉田向他走了几步,停到了他的面前:“你——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