雷一鸣喘着粗气,抬手抓住了他的裤管。拼命的向上仰了头,他嘶哑着喉咙说道:“我的腿……”
张嘉田答道:“腿怎么了?疼?疼就对了,不疼你不就跑了?”
雷一鸣盯着张嘉田的眼睛,一直看进他的瞳孔里去。这里没有人可以做他的救命稻草,包括张嘉田,不过张嘉田终究还是和别人不同的,所以他还是得把他抓住。
尊严是可以不要的,人格也是可以不要的,他只要命。另一只手也抬起来,他向前蹭了蹭,抱住了张嘉田的小腿:“嘉田,原来你对我好过,我也对你好过,现在你就权当是可怜我,再没人管我的腿,我这条腿就残废了……”
说到这里,他垂下了头去。张嘉田低头俯视着他,就见他脏兮兮的趴在自己脚下,瘦削肩膀将军装撑出了清晰棱角,平时那个乌黑锃亮一丝不乱的脑袋,现在也乱糟糟的粘了草屑。隔着马靴和军裤,他的腿渐渐感受到了他的热度,他先是想他在发烧,然后又想:他哭了。
脑海中掠过了往昔岁月的片段,他回忆起了自己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夜:他傻头傻脑的伸了脖子往汽车里瞧,
结果瞧见了正在下车的雷一鸣。雷一鸣盯着他看,他都缩回脑袋想要躲了,雷一鸣的目光依然追逐着他。
仿佛在冥冥之中,他和他天生的有羁绊。
张嘉田忽然生出一种预感:自己和这个人,除非死了一个,否则就没完!
张嘉田叫来了一名郎中,给雷一鸣接骨。
郎中是本地有名的江湖郎中,忙时种地,闲事行医,还会打铁。听闻军长传唤自己过去给人接骨,郎中深感荣幸,为了显着自己手段利落,他伸出两只铁硬的大手,想要先脱雷一鸣的马靴,然后一脱之下,马靴未动,雷一鸣却是惨叫了一声。
张嘉田手里拿着一只本地山上出产的大梨,一边旁观,一边咔嚓咔嚓的吃。雷一鸣的左小腿已经肿胀到了惊人的地步,所以郎中须得拿刀子把他的靴筒割开,才能进一步的为他接骨。
费了不少的力气,郎中把他的马靴除掉了,裤管也撕得只剩了半截。张嘉田吃完了一只梨,又从副官手中接过了一只,看得有趣,吃得有味。郎中出手接骨的那几分钟,简直是惊心动魄,三名勤务兵一起出手,才摁住了地上的雷一鸣,而雷一鸣一边挣扎一边哀号,号到最后,他大声哭道:“嘉田!”
张嘉田听了他这一声呼唤,忽然感到了愤怒——他算个什么东西,敢对自己一口一个“嘉田”的叫?他以为自己还是他的跟班随从吗?有了屁大点事也要叫
嘉田?出门随手找来了一截马鞭子,他对着雷一鸣劈头就是一鞭:“嘉你妈的田!叫张军长!”
他一鞭子就把雷一鸣抽哑巴了,而郎中这时长吁了一口气,说道:“好了!”
郎中为雷一鸣接好了骨头,又用夹板和布条把他的左小腿捆绑了上。张嘉田让人把他从柴房中搬运出去,送进了指挥部内的一间空房里。所谓指挥部者,也不过是这村庄中一位地主的宅院。雷一鸣昏昏沉沉的躺在了炕上——未经那郎中的诊治时,他的头脑还算清楚;如今遭过了那郎中的毒手,他只剩了一丝两气。
仿佛有人给他喂了水,他喝了一口,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,想睡又不敢睡,怕会在梦里吃枪子儿。朦朦胧胧的,他看到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,那双眼睛十分年轻,他认出她来,但是已经记不起了她的名字,只在心中想:“那个野丫头。”
然后他又想起了自己也杀过那个野丫头,便叹了口气,心想:“都来了。”
一口气叹出去,他沉进了黑暗中。
半夜,雷一鸣被士兵用担架抬进了汽车里。
汽车行驶到了天明,他换了一辆马车来躺。在马车里躺到了下午,他上了火车。他非常的乖,不但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,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睁。
第三天中午,他到了北京。
他在北京又昏睡了一天,真正退烧清醒的时候,已经是第四天下午。
这些天他几乎是水米
未进,瘦得脱了相,青白面皮绷在颧骨上,他仰卧在床上,头脸像一只玲珑的骷髅。医生给他打了葡萄糖水和营养针,然后张嘉田来了,把他从床上拎起来,让他以着冀鲁豫巡阅使的名义发表通电,号召他先前的部下们放弃抵抗、尽快投降。
他乖乖的发了通电,然后问张嘉田:“老帅走了?”
“走了?”张嘉田对着他一瞪眼睛:“死了!”
“死了?”
“他坐火车往关外跑,日本人在铁轨上装了炸药,把他炸死了。”
雷一鸣眨了眨眼睛,镇定了片刻,然后换了话题:“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?”
张嘉田反问道:“我说让你回家了吗?”
雷一鸣愣了愣,忽然说道:“你我一起回去……你可以见见春好,还有,春好找到她弟弟了,你们——你们很久没见,一定有话要说。我们一起谈谈。”
张嘉田冷笑了一声:“别拿春好当幌子了,放不放你,我说了不算,得听洪霄九的。洪霄九说了,让你拿钱买命。”
“他要多少?”
“一千万。”
雷一鸣望着张嘉田,眼神几乎是骇然的:“我哪有那么多钱。”
张嘉田作势要走:“那我告诉他一声去。”
雷一鸣的手抬了一下,然而又放了下去。他看出来了,洪霄九——肯定还得加上一个张嘉田——想要对自己趁火打劫。打劫的金额是没有准数的,横竖都是白来的钱,多要一个是一个,所以他们敢狮子大开口,张嘴就要一千万。这两个该死的混账,对了,还得加上一个林子枫。
然后他又想起了叶春好。
他还不能贸然的把叶春好也归入混账一类,不过也要视她接下来的行为而定。他先前虽然有对不住她的地方,可自从她有了身孕到现在,他对她一直是像对待祖宗奶奶那么恭敬,而且他再不好,终究是妞儿的亲爹,她若是这个时候真去投奔了张嘉田,那么……
想到这里,他摇了头——不能,叶春好和自己再怎么闹意见,她终究不是个坏人。她不能那么对自己落井下石。
最后,他想起了妞儿。
妞儿——
单是喃喃自语着发出这个名字的音来,都让他感到了温暖和明亮。他的钱是要留给妞儿花上一辈子的,绝对不能便宜了那些混账们。
然后他的思绪又落回到了叶春好身上。他想自己须得立刻联系到她,除了她,这世上也许再没有别人能制得住张嘉田了。自己手里有妞儿,还有叶文健,不信控制不住她。
第一百七十三章 滋味
雷一鸣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,和外界几乎是与世隔绝,所以他把希望全寄托在了“讨价还价”这一桩事情上去。他绝不肯给洪霄九一千万,钱全给了他了,自己后半世的日子怎么过?
然而他等了一天,并没有等到谁再来向他传话。如此到了晚上,他躺在床上,正朦胧着要睡,忽然有两名士兵闯了进来,扶起他就往床下拽。他站立不稳,糊里糊涂的被这两个人拖了出去。穿过一座院子,他出了大门,被他们扔进了一辆汽车里。
汽车里已经坐了个洪霄九,他几乎是一头撞进了洪霄九的怀里。他怕洪霄九,所以慌忙向后坐正了身体,然而后方又坐上来了一个人,正是张嘉田。
张嘉田个子大,洪霄九更是个大块头,两人把雷一鸣夹了住,倒是并没有对他怎么样,然而雷一鸣坐正了身体,只是惊惧欲死,因为这两个人都能理直气壮的宰了他,他怕他们。
汽车发动起来,缓缓驶出了一重大门。汽车门外的踏板上站着武装卫兵,所以雷一鸣也看不清车外风景。犹犹豫豫的,他转向了张嘉田——虽然洪张二人都是他眼中的活阎王,但张氏阎王似乎还要比洪氏阎王亲切一些,他有了话,还是得先去问他。
“你要送我去哪里?”他问。
张嘉田坐在了黑暗中,面目不清:“好地方,到了你就知道了。”
雷一鸣不再问了,隐约觉得汽车这是正在
往城外开。
一个小时之后,汽车当真停在了城外。
张嘉田先下了汽车,随后两名士兵上前,又把雷一鸣拖了出来。夏季的午夜,本不该冷的,可或许是因为此地荒凉空旷的缘故,雷一鸣穿着一层单薄睡衣,就觉着凉气袭人。赤脚踏在地上,他看到前方错落站着一小队士兵,正在挖坑,坑已经挖了半人多深,坑中的士兵弯着腰,还在继续深挖。而周围就只有他们这一群人,再往远看,便是林木和野原。
张嘉田站到坑边,向里看了看:“行了,够了。”
坑内的士兵听了这话,带着铁锹爬了上来。洪霄九这时从后方走了过来,说道:“这地方不错,动手吧!大半夜的不睡觉干这个,真够人受的。”
说完这话,他打了个大哈欠。张嘉田点点头,抬手在半空中做了个手势,而那搀着雷一鸣的两名士兵便一起迈步,把他拖向了坑边。
雷一鸣瞬间明白了,人在坑边猛的伸了手,他一把抓住了张嘉田的胳膊:“嘉田!”
随即他改了口:“张军长,别杀我!”
张嘉田用力扯开了他的手:“给你机会你不要,白放了你又便宜了你,我也不能干养着你不是?”
然后他对那两名士兵使了个眼色,两名士兵当即把雷一鸣推进了坑里。雷一鸣在坑中摔得惨叫了一声,挣扎着翻身坐起来,他被一锹泥土撒了满头满脸。
他没再说话,任由泥土一锹一锹的
填下来,洪霄九和张嘉田站在坑边向下望着,就见他的腿没了,搭在腿上的两只手也没了,随即腰也没了,泥土向上一直埋到了他的胸口。
这个时候,他终于开了口:“停!”
他抬起头,对着坑边那两个人说道:“我给钱!”
洪霄九和张嘉田对视了一眼,然后一起笑了起来,洪霄九一边笑,一边又道:“贱种,非等土埋了脖子才老实。”
凌晨时分,雷一鸣被汽车送了回来。
他洗了个澡,洗去了满头满身的土,然后对张嘉田说道:“我不管钱,家里的钱都由春好管。想让我拿钱,你得先把春好叫来。”
随即他又补了一句:“还有林子枫,这两年,他也为了管我一部分账。没有他和春好,我一分钱都拿不出来。”
张嘉田把他这话听进去了,出去和洪霄九商量了一番,然后在天亮之后,让雷一鸣往天津雷公馆打去了长途电话。雷一鸣手里握着话筒,在电话接通之后,他先听到了白雪峰的声音。
这声音几乎让他落下泪来:“雪峰,是我。”
白雪峰显然是大吃了一惊:“大帅,您还好吗?您在哪里?我们在报纸上——”
雷一鸣不等他说完:“太太呢?让太太来听电话,我有急事找她。”
然后他就听见白雪峰一叠声的喊太太,片刻之后,他听见了叶春好的一声“喂”。
她这一声“喂”,让他仿佛躺进了一池温水中,血液开始流动,
知觉开始复苏,断骨之处有疼痛发散开来,让他那握着话筒的手都要打颤:“春好。”
叶春好的声音在他耳边响了起来:“你在哪里?”
“我在北京,我、我差点儿死了。你呢?你和妞儿还好吗?”
叶春好的声音不带感情,但也有问有答:“我们都好。”
雷一鸣一听这话,把心放下了一多半:“林子枫有没有去找你们的麻烦?那小子在战场上里通外敌把我卖了,他——”说到这里,他忽然想到“敌”正站在电话机旁,便又换了话题:“你把妞儿抱来,让我听听她的声音。”
话筒中传来了叶春好喊陈妈的声音,忽然一个大嗓门响了起来:“姐夫!姐夫是你吗?你在哪儿呢?你怎么还不回家啊?”
这是叶文健的声音,但未等雷一鸣回答,那个声音已经被奶声奶气的一声“嘎”取代,“嘎”过之后,是一串“咘咘”的喷口水声,雷一鸣忍不住笑了一下,笑过之后,他又听见了叶春好的声音:“妞儿要吃奶去了,你还有什么事情?”
笑容立时僵在了他的脸上,他握着话筒沉默片刻,然后才轻声问:“你就一点也不关心我吗?”
没有回答。
雷一鸣继续说道:“我败在了张嘉田的手里,现在也依然是在他手里。现在我要用钱买命,家里的账我向来不管,现在让我找钱我都没地方找去,所以想请你过来帮帮忙。你放心,这条命我买得
起就买,买不起就算,我不动你的体己。你带着妞儿和小文,今天下午就坐火车回北京吧,我若不是真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,也不会这样求你。”
那边的叶春好答了一声:“好。”
雷一鸣又道:“到了这边家里,你要处处小心,尤其是要提防着林子枫。晚上我往家里打电话。对了,让雪峰也跟着你们回来,小文太小不顶事,雪峰还能给你帮帮忙。”
叶春好很清楚的、很没感情的又答了一个字:“好。”
雷一鸣放下了电话,忽然觉得万念俱灰,张嘉田还站在他面前,可他连看他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。战败被俘之后,他一直想着要回家,仿佛回了家便万事大吉,可是叶春好的冷淡态度提醒了他:那个家里,似乎已经快要没他的位置了。
于是在接下来的一整天里,他都躺在床上不大吃喝,连张嘉田都看出他像是受了什么刺激。但张嘉田无心管他了,趁着叶春好还没到,他抽空出去洗澡理发换了身西装,又让副官火速跑去鞋庄,给自己买了一双新皮鞋回来——他平时不大注重形象,到了这要面子的时候,才发现自己周身上下,一件好衣服都没有。脚上这双皮鞋先前大概也是乌黑锃亮的,上了他的脚没几天,就被他穿成了翻毛皮鞋。
如此忙碌到了晚上,如他所料,叶春好来了。
叶春好没到的时候,张嘉田也没觉得怎么样,毕竟他
如今也是见过好些大世面的人了,他暗暗的给自己打气:“怕她干什么,我什么大人物没见过?”
然而在雷一鸣往家中打去电话、联系上了叶春好之后,他的心开始怦怦的跳。洪霄九没露面,房内摆着一张床和几样家具,他坐在桌旁,服色鲜明、人高马大,而床上委顿着一个褪了色的雷一鸣,张嘉田扫了他一眼——直到这时,他才真正瞧出了这人的狼狈和虚弱。
天色暗了,电灯亮了,房门被人敲响,外面有人说道:“报告,雷太太到了。”
张嘉田面无表情,身体从椅子上弹了起来,几大步就走到了门口。伸手拉开房门,他向外望去——紧接着,他忍不住笑了:“你也会胖啊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