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不说话了,张嘉田也沉默了,两人就这么相对站着,站了许久。最后叶春好喃喃开了口:“我有我的主意,你放心,我不是傻瓜,无论到了什么时候,我都有我的主意。明天我再去见他一次,我和他,总是要有个了断的。”
张嘉田听到
这里,就知道下面的话,自己没法说了。叶春好说她有主意,他就信她一次。可他还有个问题,这个问题放在先前,他是不肯问的,不好意思,也不敢;可现在他今非昔比了,他有了一点无忌的胆量,可以把这话向她问出来。
“春好,你说,咱们两个,到底有没有戏?”
问完之后,他抬手一摸嘴,感觉自己这话说得太糙,可随即又镇定下来,因为觉得叶春好不至于为了这么一句话而恼了自己。
叶春好听了这话,没有恼没有笑,而是凝神想了一想,然后抬眼望向了他:“二哥,你别等我了。咱们如今一年也难得见上一面,我这人又是见谁都和气的,你自然觉得我好,可两人当真在一起过起了日子,情况就不同了。我这个人,好管人好管事,谁不顺着我的意思来,我就觉得谁是错的。人也虚荣爱面子,成天不着家,总想着在外面出风头。论起吵架来,又是总有理,连雷一鸣都吵不过我,你和我在一起,怕是更要有苦说不出。我自己的短处,我自己知道,所以依我的意思,我只想独自把日子过下去,再将小文养育成人,也就是了。”
话说到这里,她停了停,又道:“二哥,你不要疑心我是拿话敷衍你,我这都是真心的话。这世上也没有几个人是真心待我好的了,我若是还拿漂亮话来糊弄你,那我也变成一个坏人了。要说嫁给
你,那对我来讲,实在可以算得上是一件好事,本来这个社会上,对于平常离婚的女子,都是当成弃妇一样的看待,我离开了雷一鸣,脸上也不会有光彩。可若是能嫁给你这样一位新政府任命的军长,就能把这面子全盘的扳回来了,那种出入都有护兵跟随的威风生活,也能继续下去了。莫说我自己的荣华富贵、就连小文的前程,我也一并都可以寄托在你身上。可是……”
她苦笑了一下:“可是,我想,你是因为爱我,才想娶我的,我总也应该是因为爱你,才能嫁给你。要不然,我对不住你啊!”
张嘉田连忙摇头摆手:“没有没有没有,你不知道有那么句老话吗?叫做‘嫁汉嫁汉、穿衣吃饭’,女的为了好吃好穿嫁汉子,那不算错。你——你别成天总想那些没用的。我也没爱上你,我就是看你漂亮,你也不用爱上我,你就图我是个军长、有兵有钱就行了!郎才女貌,我看挺好。”
叶春好“唉”了一声,被他说得哭笑不得:“今年漂亮,过几年就不漂亮了,到时候你还能因为这个休了我不成?天晚了,你先走,明天——明天我们再见面。”
叶春好几乎是把张嘉田撵了走。
等张嘉田走了,她回了房里,坐着出神。白雪峰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,向她问道:“太太,您晚上出去,瞧见大帅了?”
叶春好被他吓了一跳:“瞧见了。
”
白雪峰微微弯着腰,试探着说话:“那……”
叶春好说道:“大帅落进了洪霄九手里,洪霄九要让他拿钱买命。”说到这里,她忽然问道:“你能不能找到林子枫?大帅说,林子枫在战场上出卖了他,而且还卷走了他的钱。”
白雪峰抬起了头,显出了茫然模样:“太太这么一说,我才想起来,我这一阵子一直没有老林的消息,他怎么会……”
叶春好说道:“那我派给你一桩任务,就是想法子去找林子枫。你放心,我总是要设法把他救出来的,我和他之间的离婚官司,也要等他出来了再打。”
白雪峰依然茫然着:“啊……是,老林背叛了大帅,这……他怎么会这么干?”
叶春好摇了摇头,然后说道:“你让小文过来,我有话对他讲。”
片刻之后,白雪峰把小文领到了叶春好面前。
叶春好让叶文健在自己面前坐了,然后说道:“明天我就去救你姐夫,可是在救之前,你要答应我一件事。”
叶文健登时两眼放光:“姐,你说!”
“等到你姐夫恢复了自由,我就要和他彻底分开。到时候,你得乖乖的跟着我走,不许再闹。”
叶文健皱起了眉头:“那咱们都走了,把姐夫一个人扔家里,他不伤心吗?”
叶春好板了脸:“你满口都是你姐夫,就不怕姐姐伤心吗?”
叶文健低了头,一撅嘴,又问:“那妞儿呢?”
“妞儿我能带走就
带走,带不走的话,就把她留在雷家。”
“那我要是想妞儿了呢?我是妞儿的舅舅,我能不能隔三差五的来瞧瞧她?”
叶春好一拍桌子:“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心眼儿!看不看的,那是后话!我只问你,我方才提出的那个条件,你能不能做到?”
“能!”
叶春好得到了这一句答复,屏住的一口气便悄悄的泄了。把撅着嘴的弟弟打发了出去,她仿佛听到楼上的妞儿叫了一声,但是硬了心肠坐着不动。
翌日上午,叶春好又去见了雷一鸣。
这一回,窗外阳光强烈,她才真正看清楚了雷一鸣的模样——认识他这么些年了,没见他这么瘦过。而雷一鸣显然是事先得到了消息,这时见了她,便问道:“你还是要和我离婚吗?”
叶春好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:“这算是我的一个条件,你肯不肯接受呢?”
雷一鸣拥着毯子在床上半躺半坐,满头短发蓬乱不堪,两鬓显出了花白颜色。脑袋向后靠在枕头上,他的身体不动,只将两只黑眼珠转向了她:“我敢不接受吗?”
他慢慢解开了睡衣领口的纽扣,然后将衣领向下一扯,露出了脖子上几道紫红色的指痕,轻声的又反问了一遍:“你有张嘉田做靠山了,我敢不接受吗?”
“你这是自作自受。难道当初你没有杀过他吗?”
雷一鸣闭了眼睛,不说话了。
叶春好又道:“我让白雪峰去找林子
枫了,但是这人这一阵子失踪了,我也不知道白雪峰能否找得到他。家里的现款,确实只剩了两万两千元,这和你所要的数目相比,少得不值一提。除此之外,我所能够做到的,就是卖房卖地,还有那座金矿。另外,游艺场的股份是值钱的,而且全在你的名下,可我不知道能否即刻将它转手出去。至于其余的投资和收入,一直都由林子枫管着,账目合同我一概看不到,我就没有办法处置了。”
“这值不了一千万吧?”
“值不了。”
雷一鸣沉默片刻,然后说道:“你想法子,让张嘉田为我说几句好话。我的钱都被林子枫管没了,哪里还能找得出一千万来?”
“我既是管这件事了,自然是要把它管到底,管个结果出来。”
“谢谢你。”
叶春好看了他一眼,感觉他这三个字像是讽刺,不过讽刺就讽刺吧,她不和他一般见识了。
在接下来的几天里,叶春好和白雪峰分头奔走,一个找钱,一个找人。叶春好总觉得像雷一鸣这样的身份地位,总不至于刚一下台,就会被个洪霄九公然绑了票,或许新政府里也有个说理的地方,可以发出命令让洪霄九免费放了雷一鸣。
然而她找了一阵子,并没有找到这个说理的地方,而且依着新政府的意见,似乎是更愿意把雷一鸣这种旧军阀扔进大牢里去。叶春好见此情形,只得作罢。带着一皮箱房契
地契,她亲自去见了洪霄九两次——洪霄九原本只想要钱,然而和叶春好谈过两次之后,他发现雷家确实是没了钱,只好退而求其次,没有钱,那么有值钱的东西也成。毕竟他是个讲求实际的人,也知道现在这天下形势瞬息万变,如今自己可以由着性子把雷一鸣绑票,可兴许过一阵子,自己就没这个自由了。
翻着词典那么厚的一沓子地契,洪霄九直撇嘴,很不情愿:“这也太——”
叶春好暂且不提自己名下的那座金矿,说道:“洪总指挥,这可是两千顷的土地啊!”
洪霄九对着她苦笑:“地不值钱嘛!两千顷也未必能值一百万。还有这些房子,也是——”
张嘉田站在一旁,这时就说道:“大哥,差不多就得了吧,她一个妇道人家,手里没现款,也就是能往外拿出这些房契地契了,总不能让她把金银首饰也往外搭啊,人家回头离了雷家,还得自己过日子呢!”
洪霄九知道他一直对叶春好有情,这时便微笑着转移了话题:“哎,你说林子枫,这回得弄去多少钱?”
“那可就没个准数了。”
洪霄九点点头,很感慨:“人家这才叫奸呢,不发一兵一卒,赚了个盆满钵满。雷一鸣要是和他打官司的话,是不是也未必准赢?”
张嘉田也笑了:“那我不知道。”然后他把洪霄九拽到了门外,悄声说道:“你就别难为她了,她把这事做
完了,好和雷一鸣彻底脱离关系。雷一鸣的钱我不要,都是你的。”
洪霄九一瞪眼睛:“那不成,咱们得有福同享。”
“大哥,你当初和我有难同当,这份恩情我就忘不了啦,现在好容易咱们打下江山了,这点福你就自己留着吧,不用给我分。”
洪霄九又道:“其实,我是想要他那座宅子。”
张嘉田当即答道:“你等着,我这就去和她说。”
张嘉田两头跑,又费了两天的工夫,终于让洪霄九心满意足,并且还保住了雷家的那所宅子。
雷一鸣死活不肯放弃那座宅子,依他的话,是“总得给我留个家啊!”
洪霄九得到了两千顷田地,另有天津北京的房屋若干处,以及现款五十万。这距离一千万的目标还有些遥远,不过他本来也是漫天要价,要来多少是多少。至于雷一鸣对他那一杀之仇,他倒是不急着报,因为自从雷一飞死后,他义愤填膺,这么些年一直也没轻饶了雷一鸣。雷一鸣恨他恨到要杀他,也是人之常情。
又过了三天,雷一鸣履行完了手续,将土地房屋都转到了洪霄九的名下。洪霄九忙于托人把这些土地房屋变卖,而在张嘉田把雷一鸣送回家中的当天,各大报纸上也刊登了雷一鸣叶春好的离婚启事。
雷一鸣到家时,叶春好一手领着叶文健,正指挥听差收拾自己的行李。叶文健猛的看见了雷一鸣,立时瞪圆了眼睛:“
姐夫?”
白雪峰挽着袖子从房内走出来,迎面看到雷一鸣,也愣住了。
雷一鸣是被一名士兵用轮椅推进来的,一身睡衣外面套了一件不伦不类的褂子,他的左腿只剩了半截裤管,小腿裸露在外面,还绑着夹板。乱发搭在前额上,他抬眼环视了房内的这些人,没有说话。
第一百七十六章 他的家
雷一鸣这些年一贯的形象,因为是白雪峰一手伺候出来的,所以他最有印象。雷一鸣两个多月前出发时是什么模样,白雪峰也记得很清楚,所以看着如今面前这个雷一鸣,他就愣在原地,半晌没说出话来。还是叶文健先挣开了姐姐的是手,跑过去又唤了一声:“姐夫?”
雷一鸣没有专门的看他,只把搭在轮椅扶手的手抬起来,抓住他的手握了一下。白雪峰这时反应了过来,也向他一躬身:“大帅。”
雷一鸣扫了他一眼。
白雪峰随后看到了轮椅旁边的张嘉田,当着雷一鸣的面,他对张嘉田招呼不是,不招呼也不是,一时间进退两难,便搭讪着将手边一只皮箱提到了角落里,让出路给轮椅。张嘉田倒是满不在乎,先是高声大气的喊了一声“老白”,然后问叶春好道:“行李都收拾好了?”
叶春好对雷一鸣是不见则以,一见便觉触目惊心——和白雪峰一样,雷一鸣在她心中,也已经有了个固定的形象,和那个衣冠楚楚的固定形象对比着,眼前这个人就显得异常憔悴凄惨。看过了雷一鸣一眼之后,她对张嘉田笑了一笑:“收拾好了。”
张嘉田抬手拍了拍轮椅:“收拾好了,我送你去火车站。”
当着这些人的面,叶春好下意识的正要推辞,然而转念一想,忽然意识到了自己如今已是自由身,自己今天纵是光明正大的和张嘉田并肩
走出去了,雷一鸣也再没有资格与力量跳起来将自己打骂一顿。于是方才猛然激烈起来的心跳重新缓和下去,她不动声色的长出了一口气,迈步上楼,去见了婴儿房里的陈妈。
妞儿是要留下来的,妞儿留下来了,雷一鸣便一切都肯同意,妞儿不留下来,张嘉田纵是真把雷一鸣摁在床上掐死了,雷一鸣也始终不肯妥协。叶春好这几个月暗暗的考察着陈妈这个人,倒是信得过她,这时上楼进了房,她对陈妈嘱咐了又嘱咐,又悄声说道:“他若是对妞儿不好了,你打长途电话也好,发电报也好,一定要告诉我。我到时候过来接你和妞儿到我那里去。”
陈妈连连的点头,而叶春好走到那摇车前,见妞儿正趴在里面睡觉,睡得头发凌乱,小脸红扑扑的,心中便是一酸,酸得眼泪都流了出来。慌忙抬手在眼角一抹,她硬了心肠往外走,心想:“妞儿现在还不懂事,过个几天不见我,就把我忘了。”
叶春好快步下了楼去,就见叶文健蹲在轮椅前,正在看雷一鸣那绑着夹板的左小腿。而张嘉田一手拍着雷一鸣的肩膀,也正俯身凑到他耳边低声说着什么。忽见她下来了,这两个人一起直起了身。叶春好只做不见,自己拎起了一只小皮箱,又说道:“小文,你提那只网兜。”
张嘉田和他带来的勤务兵和各拎起了两只大皮箱,雷一鸣一直是一
言不发,于是叶春好略一迟疑,也不理他,只对着白雪峰一点头:“这个家里的事情,现在就要让你多费心了。”
白雪峰答道:“太太放心,我能——”
没等他把话说完,叶春好开了口:“我不是这个家里的太太了,往后见了面,你还是叫我叶小姐吧。”
然后她谁也不看,迈步走出了门去。
叶春好带着弟弟走了,张嘉田也跟着她走了,房内一时空寂下来。白雪峰走到轮椅跟前,轻声说道:“大帅把心放宽些吧,这回您也算是九死一生才回来的,今朝大难不死,将来必有后福。”
雷一鸣抬眼看着他。
白雪峰又道:“大帅这腿,用不用再找个好大夫过来瞧瞧?”
雷一鸣依旧看着他。
白雪峰迎着他的目光,笑了一笑:“找不找大夫的,且不着急,我先把您送上楼去歇歇,要是大小姐没睡觉的话,再让陈妈把大小姐抱过来,和您玩一会儿,如何?大小姐这几个月真没少长,已经知道和大人闹着玩了。”
雷一鸣终于开了口:“没想到,在我身边守得最长远的,竟然是你。”
白雪峰听了这话,又是一笑,低头把这轮椅研究了一下,他发现轮椅太重,自己是绝没有办法连人带轮椅一起搬运上楼的,便对着雷一鸣俯下身去:“我先把您抱上去吧!”
雷一鸣搂了白雪峰的脖子,白雪峰没费多少力气,就将一把骨头似的雷一鸣抱到楼上卧室
里去了。
这卧室里处处都残留着叶春好的痕迹和气味,白雪峰走去浴室放热水,而雷一鸣坐在床上环顾四周,心中就翻涌起了惊涛骇浪,胸腔闷痛难捱的,回想往日种种,只觉得像是做了个大梦。白雪峰擦着湿手走了出来,为他宽衣解带,他又恍惚了一瞬,以为自己尚还年轻,正在和玛丽冯闹离婚,还没认识叶春好。
也还是意气风发的督理大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