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2章

  茫茫然的受着白雪峰的摆布,他最后躺进了一缸热水里,左腿搭在缸沿上。忽然的,他开了口:“我这样子,若是收拾干净了,应该不会吓到妞儿吧?”

  白雪峰答道:“您不收拾干净了,也吓不着大小姐。”

  雷一鸣又道:“一会儿还是找个大夫过来吧,找个好的,瞧瞧我的腿。别糊里糊涂的,成了瘸子。”

  “是。”

  雷一鸣扭头望向了他:“我现在是一败涂地了,官是当到了头,往后怕是只能坐在家里养老了。你要是一时找不到新差事,那我很乐意让你继续跟着我,钱,我还是按月给你。你要是找到了新差事,我也不拦着你,你想走就走。”

  白雪峰立刻答道:“您不撵我,我就不走。”

  他确实是不能走,因为仅从常识推理,他就知道外头绝不可能还有哪位大爷肯一个月给他五百大洋,而只为了让他端茶递水伺候洗澡。五百大洋是小数目吗?衙门里头真有实权的官老爷,一个月才拿

  多少钱?大学里头真留过洋的教授,一个月才拿多少钱?他在这里游手好闲的混上一个月,所得的月钱就够他全家老小宽宽绰绰过上一年的了。况且除了每月五百之外,到了年节还另外有赏呢!赏的往往比赚的更多。

  所以无论是看钱的面子,还是看人的面子,他都不能走。将衬衫袖扣向上又挽了挽,他舍出力气显出本领,以着相当利落的手法,把雷一鸣洗刷出了本来面貌。

  在大夫到来之前,雷一鸣看到了妞儿。

  他也知道妞儿还是个人事不懂的奶娃,自己纵是鸠形鹄面的出现在她面前了,也绝对不会受了她的嫌弃,可妞儿不嫌弃他,他还要嫌弃自己,所以非得穿戴整齐了,他才肯从陈妈手里把妞儿接过去。

  妞儿白白胖胖的,眨巴着两只大眼睛看他,表情有些惊恐,像是见了鬼。看了好一阵子之后,她将长睫毛忽闪了几下,试着伸出一只小手去,摸了摸他的脸。陈妈在一旁见了,便陪笑说道:“这可真是父女连心啊,妞儿怕生,从来不让旁人随便抱,照理说您离家这么久,她也已经不认识您了,可您抱她,她就不哭。”

  雷一鸣把妞儿搂进了怀里,妞儿还是没哭。他闭了眼睛低了头,在妞儿的脸蛋上亲了一口,又嗅了嗅她的头发。妞儿这回不干了,哭了起来。

  陈妈笑着把妞儿抱了回去,一边颠动着她的小身体,一边说着童言

  童语哄她。雷一鸣盯着妞儿看,在心里说:“妞儿,放心,爸爸还没完。”

  陈妈抱着妞儿回房去了,白雪峰所找的接骨大夫到来,看了看雷一鸣的左小腿,倒是认为这骨头接得挺好,接下来仔细养着就是了。

  雷一鸣放了心,然后对白雪峰说道:“我打算换个地方住。”

  白雪峰一愣:“您要去哪里?”

  “当然还是在这个家里,只不过是换间屋子。”

  白雪峰明白了他的意思,便问道:“那您打算搬到哪儿去住呢?前头书房?”

  雷一鸣沉默片刻,然后说道:“玛丽住过的那几间屋子,你让人去打扫一下,我想搬到那里去住。”

  白雪峰简直以为自己是听错了:“那房子都空了多少年了,您怎么想起来到那儿去住?我还是把书房给您收拾一下——”

  雷一鸣抬起了一只手:“不要管我,我想过去。”

  白雪峰不再多说了,认为雷一鸣定是所受的打击太大,所以要找个僻静古怪的地方躲起来。这似乎也是人之常情,不算发疯,不过他也不是很肯定,因为他活到这么大,除了一直想娶阔小姐未遂之外,基本没有受过什么打击,所以不是很明白那失意之人的心思。玛丽冯当年在家里和雷一鸣闹分居,确实是在这宅子角落的一个小院子里住过一阵子。白雪峰把雷一鸣送到床上躺下休息了,自己走去那个小院子里看了看——院内统共五间房,抽

  水马桶和自来水倒是都有的,房内的家具也齐备,只是上头落了厚厚的一层灰,书架子上还摆着满满的英文杂志,都是玛丽冯先前所爱看的。

  这样的房屋,除了灰尘再没别的,倒是容易打扫,白雪峰叫来了几名仆人,花了不过两个小时,便把这几间屋子收拾出来了。将被褥往床上一铺,靠枕垫子往椅子上一放,又沏好一壶热茶往桌上一放,白雪峰环顾四周,觉得很满意。

  在这一天的晚上,雷一鸣搬了过来。

  白雪峰住到了最靠外的一间屋子里,预备着他随时召唤。而其余四间房屋内部都有房门相通着,门槛也低得很,足以让他自己转着轮椅四处活动。他自己早早的上了床,也打发白雪峰去休息。

  如此到了午夜时分,他无声无息的坐了起来。右腿伸下去踩在地上,他颤巍巍的站了起来,坐到了床边的轮椅上。

  转动轮椅穿过一道房门,他进了卧室隔壁的小房间。房里有一套桌椅,有靠着两面墙的大书架,是玛丽冯读书写字的地方。手指摸上书架边沿,他回头向窗外望了望——窗外黑沉沉的,白雪峰早睡了。

  轻轻的,他将中间那一层架子上的旧杂志往外抽,杂志后头,又是一排厚厚的旧小说。把旧小说也依次取出来放在地上,他收回手,从怀里摸出一枚小钥匙。

  旧小说后头,不是墙壁,是一扇小小的铁门。把钥匙插进门上锁孔

  里,他先向左转,再向右转,再向左转。门锁发出“咯噔”的一声响,小铁门随即就弹了开来。

  小铁门是保险柜的一部分,保险柜则是嵌在了水泥墙内。铁门不大,柜子却是不小,分了上下两格,上面一格放着个檀木盒子,下面一格放了只小黑皮箱。盒子放得端端正正,皮箱则像是随手扔进去的。

  这个保险柜,是很多年前,他和玛丽冯共同的小秘密。

  摸索着把上面的檀木盒子拿了出来,他打开盒盖向内看,盒子里是一沓用缎带捆扎了的旧信,每一封都是他写给玛丽冯的情书。玛丽冯把它存在了盒子里,结婚时一并带了过来,说它是她的宝贝,要永远保留下去,等到老了,再拿出来读给孩子们听,让他害羞。

  于是他专门安装了这么个保险柜,起初只是为了存放玛丽冯的宝贝,后来,等玛丽冯已经淡忘了这一处秘密之后,他独占了钥匙,把自己的宝贝也存放了进去。伸手将下面一格的皮箱拎出来放在大腿上,他借着窗外的月光,低头拨动了箱子上的密码锁。

  箱子打开来,里面乱七八糟的放了好些东西,有一只黑丝绒口袋,里面装着几颗堪称国宝的钻石,有一沓用信笺包着的存折,存折来自英美的外国银行,上面的金额加起来,在三十万英镑之上。除此之外,还有他的胎发,掉落的第一颗乳牙,他娘戴过的几枚宝石戒指,每

  一只都沉甸甸的,可以充当暗器打人。从一箱子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里,他单把那沓存折拿出来,送到嘴边,亲了一下。

  这是他在许多年前给自己存下的老本儿,他当然不会把钱都送给洪霄九。

  接下来,他要去找林子枫,不能就这么吃了他的哑巴亏,至少得把钱要回来。

  翌日上午,还没等他着手去找林子枫,林子枫自己露了面。

  林子枫接受了几家报馆的采访,投出了一个重磅新闻:雷一鸣为了从英国银行团取得贷款充当军费,竟把直隶北部一条铁路的经营权给了英国人。这种行为,不是卖国,又是什么?

  如今北伐成功,先前的旧军阀全有了个新名字,叫做反动派。反动派们偃旗息鼓,一个个恨不得藏进地里,哪里还禁得住上报纸?而雷一鸣这勾结列强的卖国行径有了铁证,便激得学生们上了大街,一路摇旗呐喊着杀向了雷府。

第一百七十七章 困境

  雷一鸣原本没把学生游行当一回事,十年前也曾有学生们结了大队堵他的大门,他叫来一队巡警,举枪向天啪啪放了几排枪,登时就把学生们吓退了。学生纵是不退,他也不怕,让士兵换上便装充当打手,冲出去乱打一阵,打也能把他们打散了。

  这一回,他不肯、也不敢再闹出大动静来,所以决定关了大门做缩头乌龟,外面爱怎么闹就怎么闹,横竖他一不露面,二不出声,料想等到学生闹得饿了,自然也就各回各校去了。

  他没想到此一时彼一时,此时学生们受了这北伐成功的鼓舞,既不怕头上盆子大的骄阳,少吃一两顿饭,也撑得住。雷府的大门既是紧闭,那么他们顺着围墙找小门,开始砸门。雷府人丁稀少,原来雷一鸣做巡阅使,府中军官士兵出出入入,倒还显得热闹,如今他关门过日子,府中立时变成了个空旷世界。白雪峰这位副官长如今没了穿军装的部下,只得带着几名男仆东奔西跑。通往汽车房的一扇院门已经被学生冲击得摇摇欲坠,白雪峰慌忙用几根木杆子将大门支了住,给他帮忙的男仆头发花白,是个五六十岁的老仆人,这时就吓得要哆嗦:“都是念书的人,怎么脾气这么爆?这要真是冲进来了,还不得打人?”

  白雪峰怒道:“要不是怕他们冲进来打人,我这忙活什么呢?那年平正大学闹学潮,校长不是

  都被他们打死了吗?”

  说完这话,他脸色一变:“花园里的角门,锁了吗?”

  老仆人也傻了眼:“没有。”

  白雪峰大幅度的挥舞手臂:“快去快去,把没锁的大门都锁上!”

  说完这话,他迈开大步一路狂奔,跑到了雷一鸣面前:“大帅,不得了了,这回学生们闹得凶,要往咱们府里冲,都开始撞门了!”

  雷一鸣当即答道:“给区里打电话,让他们派巡警过来!”

  白雪峰立刻出去打了电话,片刻之后他回了来:“大帅,电话打过去了,他们这就派人来。那个……”他迟疑了一下:“用不用再找些打手过来,他们为钱办事,比巡警更可靠些。”

  雷一鸣看着他:“你能马上找来吗?”

  白雪峰一点头:“能。”

  “那去找。”

  “找五十个?”

  雷一鸣急了,一拍轮椅扶手:“你自己看着办!那帮混账王八蛋要是冲进来了,我跟你一个都逃不了!”

  白雪峰赶紧又跑去了外间电话机旁,抓起话筒往外打电话。一只耳朵听着电话里的声音,另一只耳朵听着院墙外的声音——外头的声音已经压过了听筒里的声音,一浪接一浪,指名道姓的要打倒卖国贼雷一鸣。

  一边分心留意着两边的声音,他一边在心里骂林子枫,因为确实不知道林子枫到底是存了什么心——若说为了荣华富贵,那他把雷一鸣卖给张嘉田,也就可以了,何至于到了如今,还要

  痛打落水狗,把他往绝路里逼?若说是为了私仇,那更是奇怪,雷一鸣这些年是怎么对待林子枫的,他全都看在了眼里,雷一鸣再不是东西,也不至于和林子枫结下这么大的仇啊!

  心乱如麻的打完了电话,他回到了雷一鸣面前:“大帅,人找好了,找了五十,每人一天一块钱。”

  雷一鸣问道:“他们自己有家伙吗?咱们家里还有些枪吧?”

  白雪峰连忙摆手:“别,大帅,这不是在战场上,您不能动枪啊。他们都能自己带家伙,没带的话从厨房拿些个擀面杖给他们就是了,反正也未必是真打,能让他们把学生吓唬走就成。”

  雷一鸣不说话了,垂头坐着。白雪峰瞄了他几眼,看他瘦骨伶仃的坐在轮椅上,很有几分可怜相,便试着步的又说道:“大帅,您……”

  他摇了摇头:“别叫我大帅了,我那大帅已经当到头了。”

  白雪峰低头想了想,然后抬头微笑唤道:“那,大爷?”

  雷一鸣也一笑,笑过之后一点头:“嗯。”

  白雪峰轻轻的走出去,倒了一杯茶送到了雷一鸣手边:“大爷,您再忍忍,外头那帮学生闹到了饭点儿,没吃没喝的,自然就走了。”

  雷一鸣端起茶杯,喝了一口:“林子枫是不是疯了?”

  “要不,您把林子枫找过来,问问他,他到底是想怎么着?您到底是哪儿对不住他了,让他恨您恨成这样?要不然,您不知道

  他下一步打算怎么走,想防备都防备不住。”

  雷一鸣答道:“抱委屈的话,张嘉田有资格说,他没资格。我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!”

  然后他把茶杯放了下去,手哆嗦着,茶水在杯中泼泼洒洒:“他跟了我十年,现在这样对我。”

  白雪峰叹息了一声:“大爷,您现在是人在屋檐下、不得不低头啊。”

  雷一鸣扭头看着窗外,只说:“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恨我,这个我想不通。”

  这时,仆人走到门口,轻声叫走了白雪峰,原来白雪峰雇来的打手身手不凡,已经翻墙进来了。进来之后抽出怀中藏着的短棒,他们按照白雪峰的指示,将各处院门开了一道缝,侧身挤了出去,开始和学生们对峙。

  如此到了晚饭时分,出乎白雪峰的意料,学生竟然没有散,反倒是卖烧饼包子热馄饨的小摊贩闻风而来,大夏天的,学生们只要有钱,满可以一直在此地驻扎到入秋。到了夜里,他们点起了火把,又唱歌又演说,隔三差五还要呼一阵口号,一个个精神百倍,打手们都熬不住了,守门的巡警也换了两拨。而在另一方面,府内的厨子没法子出去买菜,天气热,厨房里也没什么存货,大师傅找了白雪峰,告诉他道:“明早可就没新鲜菜了。”

  白雪峰一瞪眼睛:“大爷什么时候早上要吃新鲜菜了?有火腿鸡蛋不就成了吗?”

  “早上不吃,中午也得吃呀!

  ”

  “到了中午再说!”

  然后他又瞪一眼,把大师傅瞪出了视野之外。瞪走了大师傅之后,他抬手抹了一把热汗,就觉得自己心力交瘁,真是快要支撑不住——他哪里是个当大管家的人才呢?他竭尽全力,也就只能管好雷一鸣的衣食住行。

  “总这么着可不行。”他在心里暗想:“虽说一月五百真不少,可让我改行给他当管家,那可是要了我的命。”

  第二天,学生们没有走,打手们全晒黑了一层。

  雷一鸣不便打学生,怕打出乱子来,可总这么坐在家里听学生们的臭骂,他也无法忍受。大学生们的期末考似乎在这几天都络绎结束了,援兵越来越多,又几次三番的试图冲入府中,真冲进来了,那么把他打成半死都是轻的。

  他不能坐以待毙,而且自从学生们来了之后,妞儿就夜哭不止,据陈妈讲,这一定是白天受了惊吓的缘故。把白雪峰叫到了面前,他说道:“我打算到天津住几天,把这里扔给那帮混账学生,让他们自己闹去吧!”

  白雪峰看着他:“啊……是。”

  “去收拾行李吧!”

  白雪峰没有动,犹犹豫豫的说道:“大爷,那个……您到了天津,住哪儿呢?”

  雷一鸣一愣:“天津的房子也没了?”

  白雪峰放轻了声音:“没了。”

  “别的房子呢?难道我在天津就只有那么一个住处?”

  “天津的房产,全给了洪霄九了。”

  雷一鸣看

  着白雪峰,看了片刻,然后说道:“那就再买,也不必大,够家里这几个人住就行了。”

  白雪峰答了一声“是”,又问:“可是大爷,这笔钱……从哪里来呢?”

  雷一鸣答道:“我还有点钱存在银行里,明天我亲自去取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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