翌日上午,雷一鸣坐上汽车,想要硬冲出去,然而汽车刚出大门,就被学生用石块砸破了挡风玻璃。白雪峰坐在副驾驶座上,落了满头满身的玻璃碴子。学生们呐喊起来,要把汽车推翻,汽车夫使出了毕生本领,才把汽车倒回了大门里。白雪峰的手和脸都被玻璃碴子划破了,下了汽车再一看,汽车的车顶和机盖也都被木棒石头砸出了大坑。
雷一鸣也推开了车门,不等白雪峰搀扶,他自己拄着手杖,一点一点的从汽车里挪了出来。有那么一瞬间,他忽然想到:“春好正在干什么呢?”
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此时想起叶春好,她一个女人,纵是此时在家,纵是和他同心同德,也不可能成为他的救星。
白雪峰显然是彻底傻了眼,对着雷一鸣张了张嘴,他想要说话,可一名男仆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:“有电话……找大爷……”
自从雷一鸣战败下台之后,没有接到过任何慰问的电话,这时听了仆人的报告,他反倒是吓了一跳:“谁打来的?”
仆人喘得厉害:“是、是林秘书长!”
雷府里有内线电话,雷一鸣就
近走到了书房里,抄起话筒“喂”了一声。
然后,他听到了林子枫的声音:“大帅,好久不见,您还好吗?”
雷一鸣骤然怒吼起来:“我好你妈的x!”
林子枫的声音倒是平静:“大帅这一句骂得中气十足,看来情况应该是好的。既然如此,我就不必亲自过去看望您了。大帅,再会——”
“你等等!”
听筒中一片安静,林子枫并没有挂断电话,但是也没有再说话。
雷一鸣捂住话筒,扭头做了个深呼吸,极力想要镇定下来,然后放下手,他对着话筒说道:“你过来,现在就过来。”
他以为林子枫必定要拿捏一番,将自己刁难一场,哪知道听筒里只传来了简简单单的一个“好”。
然后,听筒里的声音又道:“大帅在书房楼下的小客厅里等我吧,我一小时内会到。”
雷一鸣挂断了电话,就觉着一颗心在胸腔里跳得厉害,头也眩晕。扶着仆人走了出去,他想自己这么着可不行,自己这个样子,等会儿见了林子枫,也占不了上风。让仆人推过了轮椅来,他回了妞儿所在的那幢小楼里,也没上楼,直接在楼下的大沙发上躺了下去。
白雪峰听闻林子枫要来,倒是有点高兴。费了不少力气,他摘净了身上的玻璃碴子,正想再劝雷一鸣几句,让他等会儿见了林子枫,千万不要发作雷霆之怒,哪知道还没等他找了机会开口,前头守门的仆人
打过电话来,说是林子枫已经到了。
雷一鸣听了这个消息,说道:“带他过来。”
白雪峰把这话告诉了仆人,然而仆人随即回答道:“林秘书长不肯,一定要在书房里等大帅过去。”
雷一鸣听了这话,莫名其妙,可正如白雪峰所说的,“人在屋檐下、不得不低头”,他打起精神,拄着手杖扶着白雪峰,一路挣扎着又走回了书房——不想坐轮椅,仿佛他成了残废似的。
在书房楼下的客厅里,雷一鸣果然见到了林子枫。
林子枫站在角落处的博古架前,正在审视架子上那些被他审视了将近十年的小件古董。外面是骄阳似火,衬得厅内一片阴凉,他穿着一身白色西装,白得发蓝。闻声扭过头来,他扶了扶金丝眼镜,没说话,单是从雷一鸣的头一直看到了雷一鸣的脚。
雷一鸣把白雪峰推了开,自己走到沙发前,一屁股坐了下去:“我来了!”
白雪峰后退几步,站到了客厅外面去。而林子枫慢慢的踱过来,在他斜前方的沙发椅上也坐了下来:“很久没有到这里来了,真是怀念。”
雷一鸣也将他打量了一番,然后问道:“你一个人来的?”
林子枫答道:“是的。”
雷一鸣拄着手杖,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。然后松手放开手杖,他向前一扑,一把掐住了林子枫的脖子。
第一百七十八章 坐谈
林子枫坐在一把沙发椅上,猛的受了雷一鸣这一扑,他向后一仰,随即便被椅背拦了住。双手搭在椅子扶手上,他看着雷一鸣,一动未动。雷一鸣的双手已经掐住了他的脖子,并且越收越紧,手冰凉的,瘦得有了硬度。
气息登时断了,血液被那双手挤压得兵分两路、向上向下。向上的,涌进了他的脑子里,让他面红耳赤,他感觉到了咽喉的疼痛与胸膛的窒闷,但依然是不动。眼角余光扫到了客厅门口的白雪峰——白雪峰向内跑了一步,随即又停在了原地,显出了手足无措的模样。
收回了目光,他又去看这近在咫尺的雷一鸣。雷一鸣把整个身体都压了上来。整个身体都压上来,也没有多少分量。钳着脖子的双手有些颤抖,是他已经使出了吃奶的劲儿,他简直是在死乞白赖、死去活来的杀他。
这时,他感到自己头上的血管在鼓胀律动,脑子里渐渐的有些迷糊了,可又在一瞬间想起了无数的事,每一桩都是有头无尾。搭在椅子扶手上的双臂有些麻痹,而他出于求生的本能,开始运动腹部肌肉试图吸气。
他看见雷一鸣的身体正随着自己艰难的呼吸而起伏,这种景象让他感到了滑稽,于是他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声笑——旁人听着都像是呻吟或者哀鸣,只有他自己知道,是在笑。
笑过之后,雷一鸣猛的松开了双手,站起身踉跄着后退
一步,坐回了沙发上去。大量的空气涌进胸腔,他大口大口的呼吸,呼吸之时有巨大的快感,让他的身体几乎抽搐。
然后他直起腰来,正视了雷一鸣:“怎么停了?”
雷一鸣从牙关中挤出了两个字:“疯子!”
他微微的还是有些喘,又问:“怎么停了?”
雷一鸣向后挪了挪,脸上有嫌恶神情:“我犯不上给个疯子偿命!”
林子枫的气息彻底平顺了,又笑了一声——有笑声,没笑容。
雷一鸣说道:“你来得正好,我正想问问你,这十年来我哪里亏待了你?你为什么非要置我于死地?”
林子枫答道:“你对我倒是还好。”
雷一鸣气得一拍茶几:“那你为什么要害我?”
“因为你对胜男不好。”
“我——”雷一鸣一时哑然,睁大了眼睛看着林子枫,他是万万理解不了这句话:“我对胜男不好?这话是打哪儿说出来的?”
他太惊讶了,太委屈了,声音都走了腔调:“我是打她骂她了?还是对她始乱终弃了?她自从进了我家,吃穿用度都和太太是一样的——我对她不好?你还想让我怎么对她好?把叶春好撵出去,把她请回这个家里来,才算够意思?”
林子枫叹了口气:“你不懂。”
“那你来说!你讲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我到底哪里对不住你们兄妹了?”他抄起手杖扔向了林子枫:“你在战场上出卖我,毁了我的事业前途,又在
报纸上毁我的名誉,让那帮学生堵了我的大门闹事!我他妈的是掘了你姓林的祖坟?你非要逼死我才甘心?”
林子枫抬手接住了那根手杖,把它横撂在了大腿上:“气大伤身,请息怒。”
林子枫的话,雷一鸣是一句都听不进去了。环顾一圈没有找到新的兵器,他抬手又一拍茶几:“我的钱呢?”
林子枫向他微微一弯腰:“大帅别急,我一定会给大帅一个交待。”
雷一鸣听他言之无物,一味的只是打太极,面对自己,竟然连一点点心虚的表现都没有,便气得肝胆俱裂,可如今他既不是了巡阅使,他也不再是他部下的秘书长,他真把这家伙一枪毙了,当今的新政府极有可能判他个杀人罪。
长长的吁出了一口气,他虚脱似的向后靠了过去:“你今天到我这里来,想干什么?看我现在有多么的落魄狼狈?还是想给外头那帮学生们开门,放他们进来再把我痛打一顿?”
林子枫做了个恍然大悟的姿态,抬手从怀中取出了两只信封:“大帅那夜在安泰,托我给叶春好带两封信,这两封信,我一直没有机会送到,所以如今将它完璧归赵、还给大帅。信中的错字错句,我已经为大帅修改过了,以备大帅将来再用。其中,大帅写给二小姐的那封信,真是情真意切,令人读之动容。我跟随大帅十年,刚知道大帅文采非凡。”
这几句话被他说得
轻飘飘,可雷一鸣听在耳中,真如同在千万人前光了屁股一般,羞怒得一时无言,单是直直的瞪着他。林子枫欠身将那两封信放到了他面前,他收回目光望向了那两封信,忽然伸手把它抓起来撕了个粉碎。
他撕信的时候,林子枫一言不发的,就那么盯着他看。白雪峰都瞧出林子枫是专程过来气雷一鸣的了,心中便有些不平之意。走上来把雷一鸣满手满腿的碎纸收拾在了烟灰缸里,他端着烟灰缸退了出去。而雷一鸣抬头看着林子枫,问道:“够了吗?气我气够了吗?”
林子枫答道:“我这一趟来,完全是出于对您的关心,并不是为了惹您生气而来的。”
雷一鸣就觉着太阳穴上的血管在一跳一跳的痛,是急怒攻心,让他几乎要身心失控。他不再回应了,心里几乎是乞求着林子枫快滚。可林子枫这时又说道:“学生闹得动静如此之大,是我也没有预料到的。我想大帅这些天,一定因此深感苦恼,所以大帅若是愿意的话,我可以帮助大帅离开北京,到天津暂住几天。”
雷一鸣冷笑一声:“这么好心?帮我到天津去?为什么?”
“我将来会长住在天津,闲来无事时,或许我可以去找您谈谈。”
雷一鸣当即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嗤笑:“谈什么?谈恋爱?”
然后他没有等到林子枫的回答,抬头望过去,他就见林子枫正襟危坐,低头盯
着地面。如此沉默了片刻之后,林子枫才抬起头,神情冷淡:“请大帅不要说这种轻浮的话。”
然后他站了起来:“大帅若是需要我的帮忙,便请吩咐;若不需要,我就告辞了。”
依着雷一鸣的心意,那真是想架起一门大炮,一炮把林子枫轰成骨灰,然而斜眼瞧见了客厅外的白雪峰,他忽然又想起了白雪峰这几天常说的那句“人在屋檐下、不得不低头”。林子枫堪称是罪大恶极,将来,到了那“有朝一日”的时候,他必要将这个人挫骨扬灰。但目前一时半刻既是挫不成,那他也可以憋住一口恶气,用他一次算一次。眼看林子枫转身要走,他说了一句:“我现在一无所有,到了天津没地方住。”
林子枫停了下来,问道:“大帅需要我来安排吗?”
雷一鸣终于是没能憋住那口恶气,吼了起来:“我看你他妈的是吃人不吐骨头!这些年你给我管账,管没了我一大半的身家!现在我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,你还有脸问我需不需要?你说我需不需要?”他东倒西歪的站了起来,抬手指着林子枫的鼻子质问:“你说我需不需要?!”
林子枫一点头,倒是很平静:“那好,我来负责为大帅找一处房子。”
然后他又问:“大帅还有其它的吩咐吗?”
雷一鸣一甩胳膊:“我他妈的在这里昼夜挨骂,你说我还能有什么吩咐?我要走!立刻
走!”
林子枫对着白雪峰说道:“大帅的脾气还是老样子啊。”
白雪峰看了他一眼,又看了雷一鸣一眼,没敢出声。
林子枫答应设法将雷一鸣一家人送出学生们的包围圈,而在翌日上午,他说到做到,也不知道是使用了什么手段,果然让大队的学生散了去。
汽车夫拎着行李,白雪峰扶着雷一鸣,陈妈抱着妞儿,几人挤进一辆汽车,做贼似的趁机溜出大门,也没敢上火车,直接一路开向了天津。汽车里闷热,可若开了车窗,又有疾风呼呼的吹进来。妞儿到半路哭了起来,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陈妈怎么哄都哄不住,雷一鸣急了,但是没敢骂陈妈,只亲自把妞儿接到了怀里,哪知道妞儿竟是当真止住了大哭,挂着一脸的涕泪,她哼哼唧唧的吃起了手指头。
她的眉目越来越像雷一鸣,仿佛他最鲜明的一部分已经印刻在了她的脸上。雷一鸣闭了眼睛向后靠去,心里盘算着将来的日子。
天黑之时,汽车终于开进了天津地界。
雷一鸣临时改了主意,并没有让汽车夫把汽车开到林子枫提前预备的房子里去,而是到利顺德饭店里开了几间房间。到了翌日上午,他让白雪峰守住陈妈和妞儿,自己则是坐着汽车上了大街,直到中午时分才回了来。
回来之后,他变戏法似的,变出了一张五万元的支票。把支票给了白雪峰,他说道:“你今天就去给我找房子,价钱不必太计较,要快。”
平常的房子,即便是小洋楼,也决要不了五万块钱。白雪峰一看支票上的数目,就知道雷一鸣是要住进那寸土寸金的租界里去。
“您不去林子枫预备的房子里住了?”他问。
雷一鸣哼了一声:“我不敢,我怕我会有进无出。”
白雪峰点头笑了:“可也是,我光想着那房子可以白住了。”
雷一鸣说道:“小家子气。放心,凡是跟着我的人,我都会负责到底。”
白雪峰笑眯眯的揣着支票走了——他一摸着钱就快乐,甚至有了闲心,想着等回来的时候,到洋行里给妞儿买个洋娃娃,妞儿高兴了,雷一鸣自然也就高兴了。
他没想到,自己刚出了饭店不久,就在大马路上被一辆汽车拦了住。车门一开,林子枫伸出了脑袋:“老白。”
白雪峰现在见了他,心里也有点打怵,抬手拍着心口说道:“好家伙,你吓我一跳。”
“你这是要干嘛去?”
“我——我出去给大爷跑个腿儿。”
林子枫在强烈阳光下眯起了眼睛:“大爷?”
“大帅现在不让我叫他大帅了,我就改了口,叫他大爷。”他一团和气的对着林子枫说话:“你忙你的,我今天得在外头奔走一阵子呢。等将来有时间了,咱俩再聚一聚。”
林子枫问道:“你现在很忙吗?”
“我?我倒是不忙,我是——”
没等他把话说完,林子枫已经伸出一条长腿,探身下了汽车。抬手向着路旁一指,他说道:“老白,我们进去坐坐。”
白雪峰回头一看,只见路旁正有一间小小的西洋式店铺,门上悬着牌匾,用正楷写着“爱丽丝西餐咖啡馆”几个大字,下面点缀着长长一串花体英文。
白雪峰早饭吃得晚,现在还饱着,完全无意去和林子枫共进午餐,然而对待林子枫这样另攀了高枝、前途无量的人物,他总不敢太拂逆,于是糊里糊涂的,他就被林子枫带进餐馆里去了。